我说不出话,脑子里有一种被巨大信息量冲击之后的的眩晕感。
可我的视线又是清晰的,我能看见康拉德的蓝眼睛里明显的担忧神色。
劳拉把手机接过去,跟那边继续交谈。
人生简直是一场电影,可能我已经进入戏剧的第二幕?
“康拉德。”他扶着我的背,让我坐下。
我伸手抓住他的手臂。
“这简直像个电影情节。”说话的时候有巨大的隔膜在我和世界之间。
就像我在一个泡泡里说话,声音的真实触感穿不出去。
“发生什么了,艾拉。”他试图理解我在说什么,但我越发觉得阳光有点刺眼了。
“嘿……冷静些,我在这儿呢……”
他半跪着,拥住我。
……
乡村俱乐部有一个很大的停机坪。
一架私人飞机在第二天从那里落地。
考辛斯的阳光和海滩依然美丽得炫目。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康拉德和贝莉陪在我左右,杰里迈亚和史蒂文分别坐在两侧沙发。
苏珊娜和劳拉带着那些人进来。
身材魁梧的保镖最先进来,他们检查熟练检查屋子,然后在四角和主要通道严肃站立。
然后,有一根被保养得光亮的拐杖伸进来,经典的意大利皮鞋组合随之而来,显然我并不清楚材质。
剪裁合体的西装,哦,他不热吗?
我轻笑一声,康拉德挑眉看我一眼。
我摇摇头。
我只是没想到我在这个情况下想的是这个。
我们站起来。
那人走到我面前。
劳拉开口:“艾拉,这是温德尔先生。”
温德尔先生,看起来已经年过花甲,但是保养得很好,除了花白的头发和手上的皱纹,好像看不太出来他的年纪。
眼神锐利,浅棕色的眼睛,和我很像。
他没有笑。
他上下打量我,我也在看他。
我沉下嘴角。
“很高兴见到你,艾拉。”他伸出手,指甲修建得很整齐。
“您好,先生。”我握住他手,感受到一股比我高的温度,他带着我的手上下晃动。
“先生,请坐。”我抽出手,抬手请他坐下。
我们对面而坐,他一个人坐在我对面的沙发,身后是他的保镖,和一个带着金丝眼镜的,提着公文包的精英模样的人士。
另有一位气质沉着的男士站在他们之后半步。
贝莉和康拉德站起来,分别坐到杰里迈亚和史蒂文旁边去,劳拉和苏珊娜接替他们分坐我两边。
温德尔先生将手杖靠在膝边,双手交叠。
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我的脸。
我想扯出一个什么表情,但是失败了。
“我希望这次突然的拜访没有给你造成太多困扰。”他的英语带着轻微的法语口音,用词精确。
我摇了摇头。客厅里只有远处海浪翻涌传来的细微声音。
“首先,我必须为这个……不寻常的联络方式道歉。”他微微侧头,示意身后的律师,那位站在半步之后的男士,“情况有些特殊。”
律师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夹,但没有打开。
“让我直接说明来意,”温德尔先生说,他的声音平稳,不带过多情感,“我有一个孙子,马修。他比你年轻几岁。目前,他住在苏黎世的一家诊所里。”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我的反应。
他视线落在我紧紧相互握住的,放在膝上的双手。
我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一眼,还没抬头,就听他继续说。
“他患有一种罕见的血液疾病。现有的治疗方案……效果有限。”他继续道,措辞谨慎,“经过多方寻找和配型,我们发现,拥有某种特殊遗传标记的造血干细胞,可能为他提供最好的康复机会。”
律师从他身后绕过来,将文件夹放在茶几上。
“这种遗传标记,”温尔德尔先生的目光变得更加专注,落在我身上,“与我的家族血脉有关。更具体地说,它来自我父亲那一支,一个在法国并不广为人知的支系。”
劳拉的手轻轻按在我的手臂上。
“温德尔先生,”苏珊娜开口,声音比平时紧绷,“您是在暗示……”
“我是在陈述一个医学上的可能性,基于详尽的调查。”他打断苏珊娜,语气依旧平静,但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我们通过合法途径,查阅了相当数量的匿名基因库资料,进行了排除。最终,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这里,指向你,艾拉。”
他微微前倾身体,那双浅棕色的眼睛锐利依旧。
但他极快速的眨了一下眼睛。
“我们希望你能够同意进行一次详细的配型检测。如果匹配成功,”他顿了顿,“我们恳请你考虑,为你的兄弟,捐献造血干细胞。”
“兄弟?”这个词从我口中说出,语气平静,带着疑惑……
温德尔先生非常轻微地点了一下头。“是的。从生物学意义上讲,马修是你的弟弟。”
“你的父亲,当年在与你母亲分开后,在……我的要求下,与马修的母亲结婚,并育有马修。”
“那他呢?”我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快速接口。
他迅速移开一直看着我的视线,转向桌面,顿了一下,缓慢地闭了一下眼。
再抬头看向我。
“他不久前死于飞机失事。”他语气很平静。
我看着他,快速眨了几下眼睛,劳拉紧紧握住我的手,苏珊娜伸手绕过我的后背扶住我的肩头。
“事故很突然,”他补充道,“这也使得为马修寻找合适配型的工作变得更加紧迫。”
律师将文件夹打开,推到茶几中央。
里面是几张打印纸和一份看起来很正式的协议。
“我们理解这需要时间消化,”温德尔先生说,“但马修的情况不允许我们等待太久。我们已经安排了医疗团队,随时可以为你进行最先进,最全面的配型检测。一切都可以在离这里最近的城市医疗中心完成,过程很快,几乎没有不适。”
他的目光扫过劳拉和苏珊娜,最后落回我脸上。
“当然,我们不会让你白白付出。无论配型成功与否,你都将获得一笔可观的补偿,用于补偿你的时间和你可能承受的任何……不便。”他微微侧头,律师立刻接话。
“温德尔家族愿意提供一笔五十万美元的诚意金,仅用于本次初步配型检测。如果后续……进展顺利,我们准备了一份独立的信托基金协议,足以保障你未来生活的舒适与自由。”
律师的声音平稳,不带任何推销意味,只是在陈述条款。
温德尔先生静静地看着我,那双和我颜色相似的眼睛里,没有任何请求,更像是在评估。
“兄弟姐妹间,有几率有‘全相合’者。”
“你不必立刻回答,”他说,“但请理解,我们时间有限。”
客厅里一时间没有任何人说话。
……
从前。
当母亲又一次背起行囊,门口的灯光拉长她的影子,我知道“家”是一个会随着吉普车引擎声远去的东西。
当别的孩子谈论父亲的胡茬,我只能沉默,因为我的记忆里只有母亲带回的奇异石头和她身上风与尘土的味道。
我爱她,疯狂地爱她,但她的爱像候鸟,有它自己的季节和迁徙路线。
我学会在等待中把自己包裹起来,观察每一个表情,揣摩每一句语调,像解读天气一样解读人心,因为没有人会为我停留,我必须自己判断是晴是雨。
现在,这个男人告诉我,我还有一个弟弟。一个流着同样陌生的我从未了解的父系血液的男孩。
他需要我的血。
这不是温情。
这不是认亲。
这是一份冰冷的医学通知,包裹着金钱的糖衣。
一个父亲,死了,在我知道他的存在之前。
一个兄弟,濒死,在我知道他的存在之后。
一个祖父,用律师和合同,告诉我,我的身体里可能有他们需要的东西。
这荒谬得像母亲会讲给我的那些发生在沙漠或雨林里的离奇故事。
只是这一次,我是故事里那个站在原地,被命运找上门的人。
我喉咙发紧,低下头看着劳拉和苏珊娜握住我的手,我能感受到贝莉和杰里迈亚从左边来的担忧视线,我也能感受到康拉德和史蒂文从右边来的无声注视。
如果说,我想要的家人,那就是他们了吧。
现在,我希望,我,是他们之中的一份子了。
……
“我会做配型。”声音比我想象中要稳定。
客厅里静得能听到贝莉轻微的吸气声。
“艾拉,你不必现在做决定。”劳拉侧过头看着我,语气有点着急。
温德尔先生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那双锐利的眼睛微微眯起,像是在重新评估一件藏品。
“明智。”他最终说道,语气里听不出赞赏,好像只是一种确认。
律师立刻上前一步,将一支看起来价格不菲的钢笔轻轻放在打开的文件夹旁。
“初步的检测同意书,”律师的声音平稳,“请过目。主要是授权我们指定的医疗团队进行采样,并允许将结果用于与马修·温德尔先生的配型比对。”
我捏了一下劳拉握住我的手,朝她微微一笑。
“艾拉!”苏珊娜扶住我想向前倾的身体。我笑着朝她摇摇头。
我倾身,伸手去拿那支笔。
康拉德从旁边蹲到茶几旁。
手快速却轻柔地覆上我的手背,带着无声的询问。
我对他微微摇头,然后伸手拿起了钢笔。
笔杆冰凉沉重。
我没有去看那些密密麻麻的条款,直接在律师指示的签名处写下了名字。
温德尔先生看着我签完字,嘴角抿起,微微点了一下头。
“医疗团队会在明天上午九点抵达这里,”他陈述道,一边缓缓站起身,拿起手杖,“他们会在客房进行采样,避免你不必要的奔波。”
他没有说“谢谢”,也没有流露出任何如释重负。
他的姿态仿佛这一切只是按照预定计划推进的一个步骤。
“我的助手,库博先生会协调具体事宜。”他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库博先生,那位戴金丝眼镜的男士严肃地点了点头。
温德尔先生的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
“明天见,艾拉。”
他转身,在手杖轻叩地板的节奏中,由保镖簇拥着离开了客厅。
律师迅速收好文件,对我们礼节性地欠身后,紧随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