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把他的头发吹得有些乱。
“教绳结的课结束得比想象中早。克里拉夫下午有访谈,他要回去准备一下。”
他耸耸肩,目光转向海面,停顿了一下,才又淡淡地说,“回来的时候,从后院看到沙滩上躺着个人,一动不动,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我回头望向别墅方向,嗯……根本看不见后院。
我坐直身体,拍了拍头发里的沙子。“只是太阳太舒服了。”
“看出来了。”他看了眼我的脸,嘴角牵动了一下,“像只彻底晒晕了的猫。”
这时我才感觉脸颊火辣辣地疼,虽然穿着短袖短裤,四肢到是还好。
“啧,”他轻轻摇头,那种拿你没办法的笑,“果然晒伤了。有晒伤药膏吗?”
我有点地茫然摇头,看着他。
“嘿,醒醒,小猫!”他抬手在我眼前挥了挥。
那严肃的样子,把我逗笑了。
“待会儿回去给你拿。”
“嗯。”我抱着膝盖,和他一起看海。
“贝莉他们接到泰勒了?”他找了个话题。
“应该吧,走了有一阵了。”
“那房子里马上就要炸开锅了。”他预测着,听不出是期待还是头疼。
“不喜欢热闹?”
“分情况。”他捡起脚边一颗小贝壳,在指间摩挲着,“像现在这样,就挺好。”
话一出口,他像是意识到什么,动作停了一瞬,然后把它扔向了海浪。
他站起来,拍掉裤子上的沙,朝我伸出手。
“走吧,趁还没脱皮。”
我看着他的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搭了上去。
他稍一用力,把我拉起来。
康拉德走在我旁边,步子刻意放慢。
“想妈妈了?”他忽然问,声音不高,混在海风里。
我愣了一下,没立刻回答。
“刚才在沙滩上,”他补充道,没有看我,“你睡着的时候,喊了声‘Mom’。”
啊……这样吗?
我轻笑一声,“是啊。”好像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我接着说:“你们一家人感情真好。”
他侧头看我,挑眉勾起嘴角,“现在也是你的家人。”
“嗯!我知道。”我轻轻点头几下,含笑回答。
只是需要相处时间。
“你需要聊聊吗?”他看着前面的路,轻声问。
“什么?”
“那种感觉……是什么样子的?”他问得有些犹豫,可能害怕触碰一个可能不该碰的领域。
“我是指,想念一个……不在身边的人。”
我沉默了一会儿。
仔细想了想,不想用那些陈词滥调。
“有点像……幻肢痛。”
我慢慢地说,感觉他听得很认真。
“你明明知道那里已经空了,但神经末梢却固执地传来信号,提醒你曾经拥有的完整。有时候很尖锐,像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刺了一下。但更多的时候,是一种背景噪音,淡淡的,持续不断的,在你做任何事的时候都在底层嗡嗡作响。”
我说完,他沉默了很久。
我们几乎要走进后院时,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听起来……无法忽视。”他最终说道,声音干涩。
“习惯了,但无法忽视。”我纠正道。
“就像背着一个隐形的背包,一开始觉得很重,压得你喘不过气。时间久了,你甚至忘了它的存在,只是偶尔,在某个瞬间,会觉得格外沉重。尤其是……当你必须对别人微笑,假装一切正常的时候。”
我最后一句说得很轻,几乎是自言自语,但我知道他听见了。
他猛地转过头看我,眼神里闪过震惊和慌乱,仿佛被我看穿了什么秘密。
他迅速移开目光,抬手揉了揉后颈。
后院里传来一阵欢呼喧闹。
他背对着我,肩线紧绷,像是在积蓄勇气。
当他再转过来时,脸上已经换上了一层平静面具,但眼底的神色复杂。
“那个‘背包’,”他低声说,几乎是在耳语,这句话更像是说给他自己听,“在这里……或许可以暂时放一下。哪怕只是一小会儿。对你……对我,都是。”
有些事我们心照不宣。
但我不必知道每一个细节,我只需要告诉他,事情没有想象的那么糟。
“谢谢,”我轻声回应,同样压低了声音,“如果需要……你也可以。”
他极快地点了下头,喉结滚动了一下,把嘴里的话压了下去。
我们走进后院。
泳池里正热闹。
泰勒和贝莉一队,史蒂文和杰里迈亚一队。
贝莉一个利落的扣杀,泰勒在水中欢呼着和她击掌,姐妹联盟显然默契十足。
贝莉和泰勒都是学校排球队的核心成员,贝莉还是队长。
史蒂文大声抗议着球速太快,杰里迈亚则笑着摇头,表示无能为力。
“嘿!看谁回来了!”贝莉第一个发现我们,挥着手,“康拉德,艾拉!快来加入我们!”
泰勒把球抱在怀里,抹了把脸上的水,咧嘴笑道:“来得正好!史蒂文需要个队友,他快被我们打趴下了!”
史蒂文佯装恼怒,撩起水花泼向泰勒:“嘿!是你耍赖!”
“她在沙滩上快晒成烤肉了,我刚好路过,把她捡回来。”康拉德冲我这边扬了扬下巴,轻描淡写地带过了我们为什么一起出现。
然后指了指我红红的脸。
“你先去阴凉处坐会儿,”他快速地对我说,“我上去拿药膏。”
我点点头,走向躺椅。
看着他和泳池里的四个人打闹一会儿,笑容在他脸上停留着,却未抵达眼底。
贝莉游到泳池边,朝我问:“艾拉,怎么样?”
我挥挥手,“没事,擦点药就好了,你们继续玩儿呀!”
康拉德很快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小白管。他走过来,把药膏递给我。“给,涂厚一点。”
我接过药膏,拧开盖子,挤出一些凉凉的膏体,小心地涂抹在脸颊上。
康拉德站在旁边,看着泳池里的战局。
泰勒接住球重新抛起,助攻给贝莉。
贝莉再次扣杀!
球越过史蒂文,溅起大片水花。
“好球!”杰里迈亚喝彩道。
贝莉和泰勒欢呼着跳起来,然后拥抱在一起。
史蒂文向杰里迈亚泼水,说他是对面的帮手。
几人顿时笑闹在一起。
康拉德忽然低下头,嘴角带笑。
对我说,声音轻得只有我能听见:“看,有时候,背景噪音也能被盖过去,对吧?”
药膏的凉意正缓缓渗入皮肤。
“嗯,”我轻声回应,“好像是的。”
我看见他的蓝眼睛里终于有了别的东西。
……
过了一会儿。
康拉德看了眼手机,“哦,我该走了,我要迟到了!下午克里拉夫的访谈,他想让我去帮忙,关于一些航海的问题。”
“OK,快去吧。”我点点头。
他跟泳池里的四人说完再见,本来已经转身走到了门口。
又快速转回身,走到我旁边。
“呃……我不知道,你想一起去吗?”他有点尴尬,或者,也有点期待。
他的蓝眼睛盯着我,真诚的。
“哦,当然,可以,走吧。”
我快速起身。
他手机震动的时候,我们出发了有一会儿了。
本来还在说笑。
他瞥了一眼,眉头立刻锁起。
“Damn it.”他低咒一声,加速车子。
之后,我看见他手指开始焦躁地敲击方向盘,视线不断扫过路面和手表。
事实上,我们很快就到了镇上的书店。
康拉德刚跟我说了一声“sorry”,我就摇摇头,让他快去。
他率先下车朝书店跑去。
我跟在他后面。
书店前围着许多人,他一边说“sorry”,一边侧着身体穿过人群,进到书店里。
我快走到书店门口的时候,听见有人喊我。
“嘿,艾拉,这儿!”
是劳拉和苏珊娜。
苏珊娜看一眼已经进去的康拉德,眼神疑惑。
我轻轻摇了摇头,用口型说:“迟到了。”
工作人员正在帮助克里拉夫先生整理最后的仪表。
采访随即开始。
苏珊娜了然,眉头微微蹙起,摊开手,摇摇头。
我看着康拉德站在里面的背影,以及他紧绷的侧脸和握紧的拳头。
我能感觉到他散发的低沉情绪。
劳拉和苏珊娜一起去做贝莉生日晚餐的最后采购,我和康拉德先回去。
回程的车里,气氛有点凝滞。
这时候,我想,任何轻飘飘的“没关系”都会显得虚伪。
一路沉默,回到海边别墅。
车停稳了,康拉德没动,引擎还嗡嗡响着。
他盯着前面,好像挡风玻璃上正在上演一场只有他能看的糟糕电影。
“有时候,”我开口,声音放得很轻,像在自言自语,“我们对自己特别苛刻,是不是?好像有个特别严厉的法官住在脑子里。”
他下颌的线条绷紧了,但没否认。
“那个法官今天怎么说?”我问,没有看他,而是通过挡风玻璃看着院子里盛开的无尽夏(蓝色绣球花),“就因为迟到了几分钟,它是不是把你之前做对的所有事都一笔勾销了?”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沉默是另一种形式的承认。
“这不公平。”我简单地说。“别那样苛责自己,康拉德。”
他依然沉默,但紧绷的侧脸线条柔和了一些。
“走吧。”他开门下车。
我们一起进门,屋子里静悄悄的。
他拿起我走时顺手放在客厅置物柜子上的晒伤膏,转过身对着我说:“再擦一次?”
“嗯。”我走上前,没有伸手接过来。
“有时候,当脑子里的声音太吵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注意力交给身体。做点简单的,不用思考的事。”我垂眼看了一下他手上的白色药管。
轻声说:“你帮我?”然后,抬眼,看着他。
他没说话。
那眼睛像蓝色的旋涡。
他拧开白色的盖帽,挤出一小节淡绿色的药膏,放在指腹。
动作有些迟疑的试探,好像在确认一个边界。
我将脸往他手边送了一下。
“转过来点。”他的声音很低。
有药膏的手指了一下伤得更重的一边。
我微微侧过头。
这个角度,我能用余光瞥见他下颌收紧的线条,和他上下滚动一次的喉结。
药膏接触皮肤的瞬间,带着凉意。
激起了我一阵细微的战栗。
他惊觉,稍微停顿了一下,我抬头看着他,他用眼神向我确认是否继续。
我微微点了一下头。
他的指尖很轻,几乎只是用膏体在触碰。
我能闻到他手指上淡淡的药膏的薄荷味,以及,他身上洗衣液的味道。
二者混合在一起,却又各自清晰。
他涂得很仔细,从颧骨到耳际,缓慢地打着圈。
药膏是凉的,但他的指尖有温度。
我能听到他放缓的呼吸,很近。
“另一边。”
我转向另一侧。
涂完,他收回手,把药膏放在柜子上。
一声轻响。
“好了。”他说,目光移向别处。
“谢谢。”脸颊上凉意蔓延,被触碰过的地方却微微发热。
我们站着,没再说话。
他双手插进裤兜,“下次记得抹好防晒再去海滩。”
我笑着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