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有监控,快放开我。”祁宴初拍拍他的肩膀。
商郁抬头,眼睛紧紧盯着他,生怕一眨眼他就不见了。
余光瞥见他手里的东西,目光又染上几分落寞。
他后退一步。
不知为何,两人都沉默起来,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时间不早了,和我一起去剧组?”
“嗯。”
祁宴初点点头,抬步错开他,朝外面走。
“等等,你打算就这样出去?”
商郁握住他的手腕,稍微用力把他扯回来,帮他整理卷起的领口,手指下滑,略显笨拙地替他系上最上面的扣子。
“先收拾一下。”
他自然地牵着祁宴初走进房间。
楼梯间拐角处,隐秘的摄像镜头悄然撤离,人影匆匆,隐进黑暗中。
……
到剧组时,大家早就到了。
商郁咖位够大,迟来自然没人说什么,但祁宴初作为一个靠不明关系进来的新人,居然也敢让人等他。
“谁知道他们干什么去了。”
严松嗤笑,架着二郎腿坐在不远处,脸色阴沉地能拧出水。
就在刚刚,他的那场戏因为表现太差被何曲毫不客气当众批评,颜面尽失。
“啊?干什么了?”
助理顺口问。
“他那种人,干的当然是上不得台面的事。”
严松不知想到什么,狠狠瞪了向不远处的人,换了条腿继续架起,又莫名其妙笑起来。
祁宴初化好妆,已经站在镜头中心。
今天这场戏在棚内拍,他要先补个外面的镜头。
补完之后,设备搬到房间里,柴堆旁,商郁也做好妆造。
“Action!”
柴堆发出抗议的呜咽,满身是血的少年呻吟几声,悠悠转醒。
窗户破洞里钻进来的光刺向眼睛,他拾起胳膊挡光:“我这是到阴曹地府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
他抄起柴堆里一根尖锐的树枝握在手里。
破旧的布靴迈进门槛,长衫下边晃荡在太阳里,门后露出一张脸。
少年瞳孔微微张大,悄悄把树枝藏到背后。
他记得了,这是要把他扔出去那人。
“没死就快些离开。”
那人紧张兮兮地进来,赶紧锁上三道门栓,又用单薄的脊背抵住门,才敢开口说话。
“你是谁?”
“你管我是谁,再不走,我就把你送到那些兵蛮子那里!”
“我受伤了,走不了。”
少年摇摇头。
“那你出去养伤。”
“走不动。”
“我警告你,再不走,我,我就把他们叫来!”
“你叫啊,我就说你是我的同伙,看他们信谁?”
冯君律被他这招“农夫与蛇”吓得呆在门边。
“你留我养伤,日后我应你一件事,大小不论,必然办成。”
少年扶着墙站起来,略微垂头,侧脸,斜着目光向他看来,光的明暗交接处,他却站在阴影中,黑白分明的眼好似狼目,闪烁着猩红的光。
冯君律腿肚子抖起来,双手慌乱地摸着门上的锁,想夺门而逃。
此刻他真后悔自己一时心软引狼入室,真的,真后悔。
终于,门开了,他如愿狂奔出去。
“喂,有水么?”
少年紧随其后,扶着门框到前面的店里。
冯君律听见声儿,鸡毛掸子咣当掉在地上。
随后他紧张地锁了店门,把能拉的帘子都拉上,又压低声音:“你不要命了,还敢出来!”
“外面又没人,你怕什么?”
少年把这家老旧店内光景打量一圈,目光最终落在冯君律身后那架钢琴上。
他缓缓走过来,冯君律又躲到一边。
少年没搭理他,而是到钢琴旁,垂下头,伸出手。
快要碰到钢琴时,却猛然停下。
昏暗的店铺里,他静静凝视旧钢琴,手停顿在半空中,似乎出神了,痴痴地望着。
手指向前探了几寸,又立刻缩回来。
他这辈子永远碰不了琴键,昔日所有的梦想和骄傲也全部付之一炬。
那些站在舞台中央,台下掌声雷鸣的光景像是虚妄的梦境,再也抓不住。
手指在颤抖,骨节断裂的声音清晰出现在耳畔。
他的手好像变成僵硬的石头,不受他的大脑指派,神经在哀嚎,身体在反抗。
曾经惊才绝艳的钢琴师如今却成了再也弹不了曲子的废物。
到底是什么毁了他?是那件事还是这可恶的阴暗?
商郁在等他说台词,看他久久不语,以为是忘词了,准备让导演停一下。
“铛——”
急促的声音止住他的动作。
少年站在那里,手指各有各的颤抖,他闭起眼,咬紧牙关,几乎面目狰狞,受惊的小动物一般极快探了一下琴键。
紧闭的双眼流下冰凉泪水。
他的嘴唇在细细发抖,喉咙里似乎有刻骨铭心之痛,压抑着,挣扎着,波及灵魂的痛苦传递给在场所有人。
镜头后面,何曲也红了眼圈,低下头悄悄用手指蹭去泪光。
他这外甥……
台下在为他喝彩,投来无数惊叹的目光,全场的焦点在他身上。
他心无旁顾,全世界只有他和指尖跳跃,起舞,滚落的音符。
悲欢离合,生老病死,阴晴圆缺,无论什么,他都可以倾泻于指尖。
那是少年时全部的骄傲,鲜花与掌声,艳羡与倾慕。
这些都曾属于他的。
“醒醒吧,你以为你还是那个天才钢琴师吗?”
“你曾经是,但现在,你只是个可怜的废物。”
“别可怜自己了,你无家可归,你无人关心,你一事无成!”
“你……”
商郁心中的悲切来得汹涌,他此刻只想拥抱那个站在黑暗中,不知承受了多少委屈的瘦削身影。
“我叫慕夏,倾慕的慕,盛夏的夏。”
商郁打算上前问问时,祁宴初却突然出声。
他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是嘴唇蠕动,发出声音,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呜咽。
商郁定了定心神,接过台词:“与我何干?”
其实此刻,作为商郁,他迫切地想说:
“即使身处阴影,也有无数人愿意为你前仆后继。”
祁宴初不知道,他只是普普通通站在那里,就能吸引无数目光,喜欢也好,嫉妒也罢,都是集中在他身上的。
恍惚间似乎记起初见时的真切场景。
那天他一进组,就看到人群之外安安静静坐在凳子上喝咖啡的青年。
他身上似乎有种矛盾的气质。
肆意却内敛的骄傲,宠辱不惊的谦虚,带着时而外放,时而收起的悲伤。
那时,他只是感兴趣有这种气质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又经历了什么样的事。
他是演员,总是习惯性去观察不同的人不同的反应。
“先生若是愿意,可否收我为徒?”
少年终于僵硬地抬起头,一改之前无所谓的态度,真挚地望向他。
“你会弹钢琴?”
冯君律似乎忘了他救人前少年说过的话。
也是,他整天精神恍惚,哪里会记得住这久远之前的事。
“略通皮毛,年少时学过几天。”
“你是什么人?”
“无家可归之人。”
两人皆沉默,朝阳追逐着时间移向当空。
“我是冯君律。”
他扔下一句话,好像在怕什么似的匆匆离去。
这一幕的画面最终定格在少年满是伤痕的侧脸上。
“卡——”
很久之后,何曲才面色戚戚回过神,大喊一声,唤回大家的注意。
祁宴初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垂头不知在想什么。
“他是怎么回事?”
商郁走到镜头后。
何曲正在看刚才的镜头,被他吓了一跳,回过头,表情空白片刻,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自己去问。”
商郁拉了个凳子在他旁边坐下,不依不饶:“天塌了都比你嘴里的话可信。”
“哎呀,你这个人。”
何曲瞪了他一眼,转回头去,又专心看起来。
商郁也和他一起盯着画面。
刚才祁宴初背过身,很多细节他看不真切,现在却看到正面。
“他的表情不像是入戏了,反而是出戏,或者说他想起了……”
商郁斟酌着说出心中所想。
何曲眼皮一跳,挥手赶他:“我是导演你是导演?”
“何导,这个设备好像出问题了,来帮我抬一下。”
“来了!”
何导立时从凳子上弹起来,匆匆忙忙就走了,生怕商郁还要追问什么。
“你到底因为什么,这么难过……”
商郁盯着画面中单薄的身影,出神片刻,最终发了条消息出去。
直到手指的颤动停下,祁宴初才木偶般向前走了几步。
“好点了?”
商郁一开始没去打扰,等他平静下来,才赶忙过来。
有时候,如果沉浸在某种强烈的情绪中,不打扰才是最好的处理结果。
“对不起,我中途走神,如果不行,就重拍。”
“这是常有的事,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商郁和他一起到琴行的老式凳子上坐下。
斟酌片刻,商郁试探道:“你演得很不错,像真的似的。”
“是吗?”
祁宴初没抬头,始终看着自己的手指,虽然表面上不痛了,可内里的骨头还在疼,不断提醒他残酷的事实。
他左手拇指摩挲过右手每个手指的骨节。
“八年前也有好多人这么说。”
声音平平淡淡。
商郁愣了片刻:“我知道,那时你也演得不错。”
这话并不是安慰,而是真心实意,他是真觉得祁宴初在这方面有着远超常人的天赋。
“我只演过一部戏,也许只是巧合。”
祁宴初抬起头,看向他,停顿一下,缓缓道:“或者,这些都是实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