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萧萧而过,本已安顿在黄瓦屋檐上的陈雪被撩拨着落在了地上。
“倒也无妨。”秦仪方止住了云嬷嬷的动作,“也是个可怜人,只是别在陛下面前惹来是非才好。”
云嬷嬷立即保证道:“是,老奴一定看好他,不让他去惹陛下心烦,等到开春新一批宫人进宫后,便将他打发了。”
倒不是秦仪方心地善良,只是此时阉人可是个稀罕物,他手底下的人满宫的搜罗了好几日,才找出这么几个在屠戮中侥幸存活。
眼下新朝初立,事务繁多,宫里宫外都正是用人之时,可不得减少无关紧要的消耗。
不然等真到了用人之时,总不能真的压着蒋何他们几个去净身吧!
想到这里,秦仪方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一声极浅淡的呵笑声落在两人的耳中,姚临乐因为方才的失误尚还沉浸在惴惴不安之中,不敢抬眼一探究竟,但云嬷嬷闻之也是毫无反应,依旧保持着微微俯首的姿势,恭敬的立在秦仪方的跟前。
这一场缄默,在冰雪与恢宏交错的场景下愈发相融,远远望去倒似是一段没有旁白的皮影戏,看起来了无生机。
蒋何处理完那些尸体折返回来时,瞧到的便是这样一副画面。
虽不懂师父为何会与这两人对上,但瞧着他目不转睛的模样,想必是真的盯上了。
虽然很不该,但蒋何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想到,他师父可是西北军中出了名的笑面虎,被他盯上可不是什么好事。
可蒋何心里也清楚,师父和云嬷嬷之间,在陛下的事上应该是默契的达成了某种共识。
就这这层关系,师父都不会对云嬷嬷出手,可地下跪着的那位就得另当别论了。
蒋何看着那道带着蜷缩意味的瘦削身影,想起此前在她脖颈处见识到的白皙细腻,免不了觉得有些可惜。
若是真的落了什么口实在师父手里,她的下场会无比凄惨。
那还不如死在自己手里,最起码会给她个痛快。
思及至此,饶是蒋何自己都不由的被吓了一大跳,脸上也出现一丝不可置信的神情。
自己什么时候有了这种想法?还是对一个不过寥寥数面的太监……
秦仪方终于走了。
姚临乐的膝盖也有点疼了,这又冷又硬的石板实在熬人。
“起来吧。”云嬷嬷站在原处侧身望着秦仪方离开的背影,悄悄的舒了口气。
姚临乐闻言立即便挣扎着要起身,可她的腿不知何时已经跪的发麻了,起身时一个不留神便踉踉跄跄的往旁倒去。
眼看着就要坠下石阶,幸好云嬷嬷一把扯住了她的胳膊,将她又再次拉了回来。
“当心些。”关切的话才说出口,责备之言却又接肘而至,“毛毛躁躁的像什么样子!我瞧你这皮子比宫里头的主子都要金贵,跪这一会就颠颠倒倒的,真不知你是来这宫里享福的还是来当奴才的!”
姚临乐被问的有些哑口无言,可余光中忽然飘到顺着窗柩被烛火投出来的那道身影,她立即不由的有些慌错。
“去门口接着跪,什么时候下值就什么时候起来。”云嬷嬷提溜着她的后襟,毫不费力的便将人带到了殿门处。
姚临乐顺从的跪下,不知是不是方才腿跪麻了的原因,她竟然觉得此处的石板透着一丝微弱的暖意。
云嬷嬷将人安置好,便立即进殿内复禀方才之事,殿门一开一合之间,一股暖意也让姚临乐原本一直绷着的身子逐渐的松弛了些。
她的余光之中又闪过一道斜斜的影子,停在了她的斜对面处,大抵是方才去搬送尸体的羽林卫回来了。姚临乐本没觉得有什么区别,毕竟都不相熟,可渐渐的她又感受到了先前的那道颇为熟悉的目光,才想起那个奇怪的人。
姚临乐下意识的瞄了一眼自己的双膝,实在不知他到底在瞧些什么,到底有什么东西是这般值得被他瞩目的?
姚临乐想不通,便只能将他归结于“奇怪的人”。
不过,在这深宫里,“奇怪的人”实在不算罕见。
姚临乐又熬了些时候,可身上的那道视线依旧未曾离开,倒不免有些好奇,一抬眼便瞧见了蒋何那双瞧得入神的眼。
是真真切切的打量与好奇,其中之间少年人的纯良真挚。
他对自己好像只是好奇。
虽然不知在好奇些什么,但这样的认知让姚临乐原有的担忧躲避成了多此一举,不由的在唇角扯出一抹尚算友好的笑意。
而无端受了这一笑的蒋何倒是愣住了,瞧着那两只深陷在细腻皮肉里的小巧梨涡,他生平第一次有了想要擅离职守的冲动。
真的很想就着那个窝戳一戳。
大殿内。
妫朔呈的身形修长,半躺的依靠在龙椅上,寻了个肆意舒展的姿势,无比闲适的半倚小憩,披散逶迤而下的玄色龙袍铺覆在身下,倒颇有些经年累月才能积攒出的帝王威仪。
云嬷嬷将方才外头的事简单的说了一遍,上首坐着的妫朔呈却没有太多的反应,依旧只是简单的斜倚在座上,单手支着头,拇指在额侧揉捏着,闭着眼睛养神。
他身前的长案上端放着一只莲花样式的香炉,香雾寥寥而上,留下一串悠然的烟色,等到了一定的高度便又开始逐渐消弭,最终了无踪迹,徒留满室的檀木香气。
云嬷嬷答完话便垂首立在殿中,静静地等着上首之人的吩咐。她不是没看见妫朔呈此时的动作,却也仅仅只瞥了一眼便又极快的落下了目光,克制着自己心中快要忍不住的关切。
在冗长的寂静中,原本细微的呼吸声和衣料的摩挲声也被凸显出来。
“陛下,奴才之前同宫里的老人学过些按摩的法子,奴才愿为陛下一献。”
阴柔的声线里满是谄媚的讨好之意,本该规规矩矩立在隐秘处的黄门,此时正不知死活的跪伏在妫朔呈的身侧,不太高挑的身量被极力的伏曲着,高高的笼冠堪堪从案边浮现出一角。
听到上首传来的动静,云嬷嬷瞬间惊的僵直着脊背,而年轻帝王早已按耐不住的杀意也在瞬间迸发到了极限。
下一刻,云嬷嬷便听到一声叫她脊背发凉的冷哼声。
“呵。”
这一声无甚波澜的哼笑,此时却昭显了主人已经到了极致的不悦。
她忍不住抬头去瞧,极力的想着应对的法子,可刀光闪过,血影也瞬间接连上,顺着持剑者挥剑的方向,连成一条血色的珠链,转瞬间便落在了殿内繁杂的织花地毯上,原本华贵的深绛色富贵云纹毯瞬间连出一道深色的湿濡痕迹。
“饶……”求饶之声还未响起便被扼杀在喉管之间,绝望的哽咽和遍布恐惧的血腥味一同溢满殿内。
“陛下,息怒。”云嬷嬷也知此时开口求情早已来不及,只能盼望着此事就此作罢,不要再牵连旁人。
本就寂静的金殿,也瞬间因为云嬷嬷的举动而响起一阵齐刷刷的伏跪动静,“陛下息怒。”
之后又是一片死寂。
卫国建立十五载,昏睇便昏聩暴敛了十五载,从起初的增加赋税到后来的举朝皆贪腐,百姓的日子越来越苦,卫国的王宫却越见奢华。本该独属章台的金雕龙椅,也被完完整整的复刻在了皇帝的寝宫——宸霄殿中。
妫朔呈只身一人立于至高之处,周身是一片晃眼灼目的金色,唯有几滴已经褪去温热的血渍落在案上,成了这一片浮华富贵之中的另类颜色。
“哈!”
颇带了几分愉悦意味的短促笑声掠过众人耳畔,像一道极有力的鼓槌敲击着耳膜一般,闷闷沉沉的但又震动人心。
“孤当然会息怒。”
“孤已经息怒了。”
接连着的两句话一句比一句松弛,云嬷嬷甚至听见他末了的舒气声。
就像是恶心了许久的污渍终于被搽拭干净的那种如释重负。
她听的更是心惊。
“陛下,今日时辰也不早了,折腾到这个点还是早些休息吧。”云嬷嬷心中懊恼不已,这番话自己该早些说的。
她想着不由的抬眼瞧了一眼横躺在地上的尸体,却在接触到那片殷红时撇开了眼。
“嗯,孤听阿嬷的,孤今日也确实累了。”妫朔呈像是个极好说话的孩子一般,应承着云嬷嬷的话。
“当啷”一声,妫朔呈毫不迟疑的抛开手里代表着帝王身份的长剑,抬腿跨过横隔在身前的矮案,径直朝云嬷嬷走来。
“阿嬷,去替孤准备沐浴吧,沾了些脏东西,得洗洗才行。”
他的语气云淡风轻,举止也与寻常无异,可不知为何,云嬷嬷总觉得眼前的人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癫狂感。
仿佛一切平静与和善都是假象,若是有人胆敢逾越过界半步,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可这一切早在她于宫门前遥遥一见时便已经知晓了,不是吗?
“是,陛下。”
云嬷嬷收起心中杂念,起身弓腰退了出去吩咐人备汤池。
妫朔呈看着她离开,才重新仰头吐息,转身对着大殿内另外一侧阴暗处,正在努力减少存在感,努力想要遮蔽身形的太监瞧了一眼,唇角勾起一抹森冷的笑意。
而那人显然察觉到了这样不善的目光,本就慌错的身形更是颤颤巍巍的抖个不停。
他脸色煞白,双唇也因为过度紧张而难以掩合起来,涎水合着汗渍一起滴落到了地面,发出一声极小的“啪嗒”声。
这样的动静在偌大的金殿内根本起不了一丝波澜,可他却瞬间被吓得六神无主,竟然在惊慌失措之中抬眼与那双盯了他许久的冷眸相接。
这般毫无骨气的恶心模样着实让妫朔呈心中不满,可他才堪堪皱起眉头,那边的人已经被吓得魂飞魄散,立即对着连连磕头求饶。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奴才……奴才再也不敢了……陛下饶命。”
“……饶命。”
磕磕巴巴的求饶声和“咚咚咚”的磕头声骤然打破了金殿里的安宁,待折返回来的云嬷嬷瞧见时,那人已经是一副疯疯癫癫的失智模样。
“陛下,水已经备好了。”
“嗯。”妫朔呈听到云嬷嬷的声音,立即将目光从那边移开,转身顺着她的指引走出了大殿。
“阿嬷,找人处理一下,孤回来的时候不想再瞧见那些个恶心的东西。”妫朔呈已经行至殿门处,听见云嬷嬷在他身后应声,又好似颇为烦恼的抱怨道:“真不懂秦仪方那老匹夫到底在作什么怪?”
云嬷嬷回头瞅了一眼那个已经浑浑噩噩只知求饶的小太监,她心里知晓,此番之后这殿内恐怕是不能再安排值守太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