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新恩》 第1章 第 1 章 萧瑟的寒风裹挟着纷纷扬扬的大雪袭来,宸霄殿外的九十五阶长阶上早已覆了一层白雪,本就肃杀寂静的宫殿外此时更添冷寒。 而长阶的尽头,在一片白雪与黛色长廊相接处,哆哆嗦嗦的跪着一排尚且还穿着单薄衣衫的小黄门。 他们一个个身量都瘦削干柴,两腮瞧起来也像是无个二两肉的,脸上原本就透着一股子阴柔的白,此刻不知是被身后遮天漫地的白雪所映照,还是被身前手持刀戟的近卫所惊扰,总之一个个的脸色煞白的不像样子。 “行啊!秦统领不愧是八面玲珑,知晓孤近日心烦,正想杀他一两个阉人解恨,这是特来给孤送人头了?” 男子低沉冷峻的嗓音中带着薄怒,即使隔着厚实坚固的殿墙也叫人听的仔细,这叫外头本就彻骨的氛围变得更加糟糕。 苦苦支撑着跪在地上的几人都开始有些难安,抑或是小幅度的颤着身子,抑或是低声期期艾艾的呜咽着,只末尾处有一人尚且还算是安定,不哭不抖,像一只提线木偶般低着头跪着,眼睛被长而密的睫毛覆盖着,瞧不出是个什么神色。 但,在现下这个鬼处境里,能是个什么好脸。 今岁的年号换了两茬,今年的皇帝也换了两茬,而朝堂之上亦是风波大起。 一朝皇帝一朝臣,新朝皇帝杀旧臣。 十五年前,前陈旧王文和帝登基后就励志要推新革旧,可偏偏一上来就学人家削藩夺地。 本还在寰都听着宦臣吹捧“天赐正统,尔敢不服”,却不想一觉醒来各地藩王纷纷摇旗造反,大喊“新帝不慈,宠宦臣,灭手足”,“清君侧”的战旗一夜之间遍布各地,一时间原本就内忧外患的新朝政治瞬间分崩离析。 大势去的极快,也仅仅半年的时间,旧陈的旗帜便被率先攻占寰都的淮阴王给拔除,象征着猛虎的新卫军旗被高高挂于王朝的摘星阁上。 新卫取代了旧陈,淮阴王成了新卫的国主,自封卫武皇。 随后一场名为“肃清叛党”的征伐在新卫全面开启,淮阴王自挂为帅,又辅以良师,不过半年便又以各种手段将各处叛乱的其余人马或剿或降。 新卫这才算是正真的建立,新卫元年也正式开启,定国号“卫元”。 本以为新卫的帝王该是个头脑清醒的,可偏偏是个只知打仗的纯种武夫,还学人家防范于未然,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听信宦臣之言,将辅佐了他一路的良师无罪贬至西北蛮荒之地,做了一个空有名头的太守。 而这也只是他荒唐的开始。 失了良师,又有佞臣在侧,新卫历经了整整十四年的荒唐政权。 朝不登朝,夜不歇乐,宦官听政,将军习舞,牛头不对马嘴之事是一应俱全。 于是,在今朝初秋之时,旧陈曾经九死一生逃出去的幼主卷土重来,振臂一呼霎时间百万军民纷纷迎喝,新卫比旧陈倒的更快,陈国旗帜重回寰都时,不过只是进了深秋而已,当初振臂高呼自封“卫武皇”的帝王,也在经历了成王败寇之后成了当下尸身被悬挂于午门外的“昏帝”。 一时间,淫**靡的新卫皇宫成了人间炼狱,数不胜数的美妃娇娘,龙子龙孙都成了马蹄铁骑之下的血肉烂泥。 殿内,怒声渐歇,只闻有人低声劝了些什么,尔后便是冗长的一段寂静。 “吱呀”一声,殿门被从里推开,一股子炭火暖意从门内扑涌而出。 可外头这些个冻得四肢都快要僵硬的小黄门,却没有一个心怀感念的,只觉得前头有的只是比火海深渊还叫人害怕的炼魂地狱。 “进去吧,都放机灵些,别一开口就丢了性命。”秦仪方本就高大的身躯此时借着殿内烛火拉的老长,像一团无法驱散的浓雾,沉沉的压在这几人心头。 话尾处本是一声叹息,却在此时也被人听成追魂索命长调。 “大人…”一声极低的呜咽声。 这样的声量本该被淹没在身后的风雪声中的,但这本呼呼猎猎的声音却不知何时停了下来,那道尖细阴柔夹杂着求饶的哽咽声忽然就被暴露在众人耳中。 “谁?”秦仪方虎目一凛,拧着眉带着一丝不悦朝着跟前跪着的几人扫视着。 末尾处,姚临乐小心翼翼的抬眸朝他撇了一眼,又极快的垂眸回去。 他生气了。 阿嬤说过,他们这些人都是身上扛着尸山血海的,若是动了怒身上缠绕着的那些个怨魂恶鬼便会催动煞气,有了煞气的加持他们提刀砍人就跟除草似的。 姚临乐从小长在深宫,没见过恶鬼只见过恶人,一时间不禁有些好奇。 可那一眼之后她便后悔了。 她刚刚那个细微的动作已经被秦仪方捉到了,此时脖子上那道冰冷的视线叫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他好像将她误认成了方才开口之人。 秦仪方目光紧锁着末尾处那道身量最为纤细的人,刚刚他看到了那人的眼睛,他不得不承认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若是有后悔的大可此时便站出来,别回头到了陛下跟前犯了浑,沾了陛下忌讳再连累了旁人可就得不偿失了。”秦仪方的语气平常不见怒色,倒真像是真心的为他们考量。 可姚临乐却快被脖子上那道凉飕飕的视线压垮了。 她知道,他在说谎。 而其余人却开始因为秦仪方的话动摇起来,小幅度的开始左右顾盼。 秦仪方看着最末尾处,神情从容不迫,粗粝修长的手指不自觉的落在腰间的佩刀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叩击着玄铁刀鞘,那闲适的模样让地下跪着的几人不由得放松了警惕。 突然,在左边第三的位置上,一个小黄门突然小幅度的跪着朝前挪动了一下,仰头对着秦仪方低声哀求道:“大人,奴才…” 是方才开口的那个人。 姚临乐稍稍松了口气。 “是你啊。”秦仪方的语气中似乎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嘲弄,可还未等周遭之人反应过来为何时,一柄夹杂着银光的雪刃便立时被抽了出来。 利刃挥洒之间,一抹温热的血液便在姚临乐左侧的余光中喷涌出来,随即刀刃上带着的血液溅落在她的身前。 姚临乐浑身的血液顿时像是被凝固了一般,叫她顿时木楞在了原处,做不得一丝反应。 而她身侧的其他人也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离得最近的两人更是在刀刃划过时吓得躲闪不及。 “啊!” “杀人了……杀人了……” 原本垂首跪着的几个人,此时都吓得瘫软在地,魂不守舍的在嘴里振振有词的念叨着。 姚临乐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但膝盖处早已跪的麻木了,身上的力气也被刚刚冷冷的目光抽的差不多了,此刻只能木然的跪坐在地,神情恍惚的看着已经失了生息但眼睛依旧睁大的人。 原来,人真的会死不瞑目。 秦仪方毫不在意的收了刀刃,横扫了一眼其余的几人,语气冷漠道:“方才是对各位的一个小告诫,收收你们的心思,不要说多余的话,也不要做多余的事,更不要把眼睛放在不该放的地方。” 姚临乐又感觉到了方才那股冷意,也知晓他所指之人恐怕正是自己,她想努力端正自己的举止,可偏偏浑身使不出一丝力气,只能颓然的待在原地。 “各位都是残缺之体,留在宫中伺候主上是你们唯一的一条出路,至于生死祸福自然全凭各位的命数,是早死晚死还是好死歹死全凭各位手段。”秦仪方睨着一双虎目巡视着,看着几人三魂丢了两魂的模样心里稍稍满意了些。 秦仪方负手而立,垂眸瞧了瞧跪伏在地的残余众人,他们此时这副哆哆嗦嗦的模样已经不适合面圣了,否则与送死无异,他在殿门前摆手示意身后的云嬷嬷道:“给他们发牌子,安排各人职位,明日卯时务必让他们全数到岗。” 云嬷嬷领命应下,秦仪方回首瞧了一眼身后的殿门,叹了口气便离开了。 姚临乐的身子也稍稍回了暖,凝固了许久的血液似乎再次流动了起来,身后的风雪也渐渐不安起来,当裹挟着冷寒的气息呛进她的口鼻时,姚临乐才重新收拢了涣散的意识。 她瞧了一眼那具像是个破布口袋被人拖走的尸体,眼中干涩的浸出了一丝热意。 新帝是极其厌恶宦官之人。 厌恶程度甚至不亚于昏帝一脉。 当日皇城破灭之时,她还在冷宫之中等着阿嬤回来给她带好吃的,可偏偏等到了月亮骑上枝头她都没能等来阿嬤。 姚临乐有些不安,悄悄的换上阿嬤给她准备的那一身太监服,从冷宫年久失修的破门缝隙中钻了出去。 漫长的青石宫道上静悄悄的。 姚临乐倒也不觉得稀奇,毕竟这里总是这样。 她探着头从破门里挤出来,循着记忆谨慎的贴着宫墙边往外趟着走。 可月亮被乌云遮住了光芒,她也渐渐的在一片黑暗中消失了方向。 不知走了多久,姚临乐突然听到一些叫喊着的声音,还有叮零咣啷的铁器碰撞声。 姚临乐站在原处,朝远处那个高耸着的殿宇望去,那个地方火光通天,明亮如昼。 她忽然又想起在不久之前看到的那些靡靡杂杂的场景,不由地缩了缩脑袋,下意识往回撤了两步,心里不住想,定是她那位胡闹惯了的父皇又寻了什么新奇的取乐之道。 阿嬤是极不喜欢她去看他的,即便是上次无意间撞见,还被阿嬷说了好一通。 她不想惹阿嬤生气,于是便又退回了黑暗之中,按着方才来时摸索着的那道灰败的宫墙,再次移回了自己住的地方。 姚临乐又钻了回去,她身量小,这破败的大门早就已经关不住她了,可是阿嬷每次走时总是会将这道门从外面锁起来。 姚临乐知道她不是在防着自己,而是在防着外头的那些人。 姚临乐觉得阿嬤不过是多此一举罢了,连她那位生身父亲都不曾知道在这破败的冷宫之中还有一个女儿,其他人又怎么会在意她这个连皇家玉蝶都不曾上过的荒唐公主。 可以说,阿嬤是这个宫里唯一知道她的存在的人了。 至于其他人,都只知道冷宫里有个命不好的哑巴太监。 姚临乐站在荒草萋萋的院子里,看着墙根处那棵梧桐下的两座一大一小的坟茔,明明是这般诡异阴森的场景,可偏偏姚临乐却早已习以为常。 她迈步走到那两座坟前,动作熟稔的跪下。 这里埋着的不是旁人,是她的母亲和那个命不好的哑巴太监小江子。 也是这宫中另外知道她身份的两个人,只是都已经化作了枯骨。 姚临乐朝母亲拜了三拜,又象征性的朝小江子的坟鞠了躬。 阿嬤从来都不让她拜小江子。 她说他不过是一个奴才,受不住金枝玉叶的祭拜,会折了他轮回时的功绩。 可姚临乐不这么觉得。 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什么金枝玉叶,她不过是一个失了母亲又没有父亲的冷宫弃子,无名无分的甚至只能顶着别人的身份在这里苟且偷生。 她欠了小江子的,自然应该跪他的坟茔的。 可她也怕,怕阿嬤说的是真的,怕小江子真的会因为她的跪拜而被投入畜生道。 那样的话,她可就真是罪孽深重了。 就在姚临乐愣神之际,外头突然传来开锁的声音。 她一回头便对上了阿嬤那幅慌张的不成样子的脸。 “阿嬤?”姚临乐喊出了声,可陈嬷嬷却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一般,立即扑过来捂住了她的嘴,一股浓烈的腥味瞬间涌进了她的鼻腔。 “嘘!我的小祖宗别出声。”陈嬷嬷压着嗓子,拉着姚临乐便朝内殿走去。 直到她被陈嬷嬷带进了里屋,陈嬷嬷才松开了牵着她的手,慌忙的开始在屋子里翻找着东西。 “阿嬤你受伤了?”姚临乐有些担心的凑上前,她知道她闻到的那股腥味是血的味道,她以前经常会在小江子身上闻到。 “没有,不是老奴的。”陈嬷嬷的声音里带着颤抖。 姚临乐觉得她像是说谎了,心里更加担心了,不依不饶的上前拉住了陈嬷嬷,想要仔仔细细的给她检查一下。 不能受伤的,更不能流血。 小江子就是因为受了伤流血不住死掉了。 她不想让阿嬤死。 陈嬷嬷撇开了她的手,继续忙活着,“小殿下,真不是老奴身上的,是不小心沾上的。” 姚临乐不放心,可偏偏屋子里太暗了,她转身到一旁的桌子上摸索着要点烛,可火折子才被吹燃,陈嬷嬷便立即扑过来盖灭了。 “小殿下,现在不是胡闹的时候,等老奴把东西收好的再说。”陈嬷嬷安抚着她,收了她手里的火折子,确定她不会再有旁的动作才放心的回去继续收拾。 在一片苍白的月色下,姚临乐跟着陈嬷嬷几经辗转才跑到了宫门口处。 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饶是她万分震惊也不得不接受了。 姚临乐忍不住回头远远的朝着宸霄殿的位置望去。 陈嬷嬷亦有所感,见姚临乐脸上恍如失神的模样,忍不住握紧了她的手,劝诫道:“殿下万不可生出旁的心思,为了不值当的人和事付出一生。” 阿嬤怕她生出什么荒唐的复国报仇之意。 姚临乐摇了摇头,回握住陈嬷嬷的手,坚定道:“阿嬤,我不会。” 且不说她没有这个能力,更不会有这样的心思。 她从未受过一天的公主奉养,也未曾得到过一次父亲的关怀,她的母亲为了那个男人郁郁寡欢而终,她也像是一个无父的孩子被弃养了十四年。 如果这些年不是陈嬷嬷护着她,在母亲死的那一年,年仅四岁的她也该随着母亲一起去了。 “这就好,这就好。”陈嬷嬷连连应好,可偏偏眼中的泪水还是控制不住的落下,不忍道:“出去后好好生活,忘了这些个前尘往事,权当是一场黄粱梦。” “啊!杀人了!” “十五殿下!” “你这天杀的逆贼!连这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 前方的哭嚎声骤然清晰,陈嬷嬷立即拉着还在走神的姚临乐往旁边的宫墙躲。 数百米外的宫门处早已围满了人。 黑压压的玄骑,伏地痛哭的宫人,遍地沉殍七零八落的躺着。 姚临乐看到了那位十五殿下,是她的十五弟,卫王宫里最小的一位皇子,昨日还在蹒跚学步的幼童今夜便被挑在了枪尖。 鲜红的血液顺着枪上的红缨往下滴,与地上还未干涸的血迹融在了一起。 “第十五个。”男人漠然的声音骤然响起,如同催命恶鬼的低吟。 这是姚临乐第一次见到这位修罗恶鬼化身的旧陈新主。 一身玄色盔甲傍身而附,沾满了她亲人血肉的朱砂斗篷在他的身后猎猎作响,他手单手持一柄红缨枪,望向枪尖上的那团死肉时目光里全是几近疯癫的快意,在此时浓厚的夜幕下当真担得起那一句“修罗恶鬼”。 “送他去午门外同他的兄弟姐妹团聚。”妫朔呈将长枪收起,睥睨了一眼地上那个小小的身躯,眼神中是一片寒凉,他抬眸瞧了一眼不远处躲躲藏藏的身影,冷声下令:“即日起彻查宫中所有记档,凡是有侍寝记录的妃嫔宫人皆要核对生育,但凡发现有遗漏的昏皇遗脉,就地格杀!若有检举得实者,赐黄金百两,加官晋爵。” 事已至此,出宫的路算是被封死了。 姚临乐跟着魂不守舍的陈嬷嬷再次折返回了冷宫。 开文啦[加油][加油][加油] 感谢各位宝宝的收藏支持,坑品有保障,欢迎点收[橙心][橙心][橙心] ?隔壁完结文《二嫁夫君》,欢迎各位支持[眼镜][眼镜][眼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宫里的杀戮终于止在了半月后。 冷宫中,姚临乐穿着一身太监服独自坐在娘亲的坟茔前,遍地的萋萋荒草衬的她愈发的像是一个游离的孤魂野鬼。 自打那一夜回来后,阿嬤便将她先前的衣物统统都带走了,连带着母亲给她留下的唯一一枚银钗也拿走了,只给她留下了小江子先前穿过的衣物,而那之后阿嬤也再没有出现过了。 姚临乐不放心,外头这些时日一直乱哄哄的,连往常一年半载都听不着一丝动静的冷宫都能听见脚步声了。 姚临乐抬眸望了一眼被关的严丝合缝的破门。 她不知道阿嬤从哪里弄来了一把新锁,将门锁的严严实实的,连巴掌大的缝隙都挤不出。 姚临乐知道,阿嬤这下不仅仅是在防外面了,也是在防着她。 姚临乐忍不住在想当日那位新帝说的最后一句话。 黄金百两,加官晋爵。 原来她的命这样值钱。 姚临乐想到了阿嬤手上的茧子和创伤,想起了阿嬤每每此时就难以忍受的风寒之症,她们没有钱,勉勉强强的靠着偷偷捡捡才能活在这里。她忍不住在想,如果阿嬤可以得到黄金百两那她以后就不用再这么苦了。 姚临乐看着门上的锁第无数次犯难。 夕阳最后的一点光晕也消失不见了,近来天气越发寒凉阴沉,月亮那些微的光也渐渐的被雾沉沉的天所遮掩。 姚临乐摸着黑回到了房中,她摸到了桌案上放置的半截蜡烛,这蜡烛还是大半月前阿嬤从宫宴上带回来的,此时却已经能算做是前朝之物了。 姚临乐犹豫了很久,还是选择把蜡烛放了回去,继续在黑暗中摸索着爬回了床榻。 她不怕被抓,但她只能被阿嬤抓。 这样才不会白白便宜了别人。 姚临乐和衣躺下,一片静悄悄中她觉得自己都快要睡着了,可门外却传来一阵脚步踩过枯草的声音。 姚临乐立即坐直了身子,小声的呢喃道:“阿嬤?” “谁?谁在那里?滚出来!”独属于男子的粗粝声音如同一桶冷水兜头浇了下,瞬间就叫姚临乐清醒了。 她心中暗道不好,可偏偏门外之人没给她过多思考的时间,“哐当”一声便踹开了门,带着寒意的银刃率先一步进了门,随即姚临乐便看见了两个身穿着甲胄的人。 那两人看见她时眼神之中瞬间流露出一抹杀意,看着其中一人朝她举起的刀,姚临乐默默的闭上了眼睛,她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可偏偏她听见其中一人说:“不能杀,秦统领这些日子一直在找阉人,咱们得把他带回去。” 于是,还未等她搞清楚状况,姚临乐便被两人一左一右的提溜出了冷宫。 刚到丑时,外头的天色还是漆黑一团,姚临乐便被从旁边的人床上捞了起来。 昨夜带他们回来的云嬷嬷已经整装待发的站在他们跟前了。 “想必各位也都知道前些日子发生的事,咱们陛下厌恶阉人,宫里那些个但凡叫的上名目的老家伙有一个算一个,统统都死在了陛下的剑下,这才轮得着你们这些个不知从何处掏来的歪瓜裂枣们。”云嬷嬷眼神凌厉的扫视了一圈,看着跟前这一个个瑟瑟缩缩弓腰叩肩的猥琐模样,竟然没有一个顺眼的,冷着声音继续道:“今日是诸位第一次在御前上值,至于会不会是最后一次上值全凭各位本事。” 她这话一说出来,原本就心怀忐忑哆哆嗦嗦的人,这一下更是连站都站不住了,而且昨夜才经过那样大的惊吓变故,他们其中大多数人一晚都没敢合眼,此时更是四肢无力,脑子麻木不清,恨不得当场猝死过去。 云嬷嬷瞧着这伙人不争气的样子,厉声呵斥道:“各位还是赶紧紧紧你们的皮子!别回头进了门就横着出来!白瞎了这几番折腾。” 云嬷嬷越瞧越气,索性甩袖率先一步离开。 “跟上!” 姚临乐跟在人群中低着头走,一路上但凡看到个人影她便会悄悄的打探一眼,希望可以找到这宫中唯一一个眼熟之人。 可眼看着那座大殿越发近了,她也未能找到阿嬤。 他们一行人在殿外的廊檐外停下,云嬷嬷开始查看他们的腰牌。 姚临乐看了一眼手里拿着的那枚刻有“小江子”三个字的腰牌,忍不住在那三个字上摩挲了一遍。 犹疑间,云嬷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在了她的跟前,一双微凉的手突然伸到她的下颌处,轻轻地将她的脸挑了起来。 一瞬间,云嬷嬷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艳,又低头瞧了一眼自己手上的本子,脱手回去翻看着手中的名录,突然开口问道:“你先前是在冷宫值守?” 知道她是在同自己说话,姚临乐连忙点了点头。 云嬷嬷仔细的端详了她的脸,又打着圈的瞧了一眼她的身量。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姚临乐总觉得云嬷嬷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了她的胸口处。 只是这样的疑惑也仅存了几息,因为下一刻那双同阿嬷如出一辙的手掌便落在了她的胸前,仔细的揉捏感受了一下。 姚临乐心底暗暗的有些不舒服正欲反抗,却突然听云嬷嬷像是舒了口气般将手撤了回来。 姚临乐不知她是何意,只睁着一双疑惑的眼睛瞧着,云嬷嬷也并未跟她解释,可方才脸上的疑虑已经尽数消失了,只说道:“从今往后你便在陛下面前跟前伺候。” 姚临乐觉得有些突然,不知为何,迷茫的张了张嘴,却发现嗓子一阵干涩酸痒,片刻后也只能发出一阵粗粝的“嚇嚇”声。 云嬷嬷听到这动静,骤然拧起了眉,不悦道:“你,是个哑巴?” 她的话却立即点醒了姚临乐。 是的,小江子是个哑巴。 她现在拿着小江子的腰牌,顶替了小江子的身份,自然也该是个哑巴。 姚临乐闭上了嘴,快速的点了点头。 云嬷嬷又好似不死心,仔仔细细的在手里的目录上翻看,手在某页停下后看着上头的“患哑疾”几个字后,脸上的表情渐渐的松怔下来,满脸都是可惜二字。 “算了,既有残缺,那你便候在门外吧。”云嬷嬷的话里包含着可惜,可偏偏姚临乐听了却喜上眉梢。 只是碍于人还在跟前她不得不死死的压制住喜色,缓缓的低下了头掩住。 就这样,小江子从无人问津的冷宫值守,变成了站在宸霄殿前的三等太监。 只是可惜,新帝厌恶阉人,自然不会给阉人定赏级和月银,不然姚临乐一个月还能领个四两月银。 此时正是黎明之时,昼夜交替之间,寒风裹挟着晨间的水汽和遍地的冰雪,外头的温度低的可怕。 姚临乐站在殿门旁,尽可能的缩着肩膀试图减少些被风色裹挟的面积。与她一起被留在外头的还有另外三个人,分到两边各站两人,他们站的地方正是宸霄殿的门口处,十分的显眼。 云嬷嬷说,他们站在这里便代表了宸霄殿的脸面,不可松懈差池分毫。 所以尽管此刻被冷风吹的彻骨,姚临乐也不敢再动弹分毫。 她悄悄的抬起头,小心翼翼的瞧了一眼斜对面站着的穿着御寒衣物的近卫,看着他们身上的冬衣和披风,姚临乐心里格外羡慕。 那人似乎也瞧见了她,拧着眉朝她回望过来,眼中皆是不耐烦的意味。 就仿佛她是个什么脏东西一样,光是这样隔空瞧着便已经是冒犯。 姚临乐会意,立即垂下头收回目光,低眉顺眼的模样恍若一只受了惊的兔子。 蒋何一早就注意到对面那个怯怯懦懦的身影了。 他在西北军中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畏畏缩缩的男子,即便是那些被陛下拿刀抵在脖子上,血液混着汗液流的手下败将也不会像对面这人这般,露出这样一个可怜巴巴的样子。 活像是个五六岁第一次出门的小丫头片子。 蒋何觉得他不像是个男人,细细一想也确实不算是个男人。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了姚临乐的腿裆处,刚刚那股子凶煞的目光陡然染上一些怜悯。 若不是他现在还在上值,蒋何真想啧啧的感叹两声。 他不是没见过这样的残缺之人,相反他先前还参与了陛下下令围剿宫中阉人的行动,那些声音尖细,脸色白的跟鬼一样的太监,在他的刀下还不如西北的那些野狗难杀。 他们这些行伍之人,向来粗鄙惯了,也对这些在他们眼中的另类之人的身体感过兴趣,是以当初有好一些参与屠杀的人,在将人杀死之后挑开过他们的衣物。 蒋何没看过,他觉得太过恶心,但却免不了被那些见过的弟兄普及过,他光是听过那些形容便已经被恶心的吃不下去饭了。 姚临乐知道对面的那道视线一直都没移走过,一直在直勾勾的瞧着她,她心里困惑,免不了悄悄的抬眼去瞄,却见他正一脸严肃的盯着自己的双腿,眼中的嫌恶毫不遮掩。 姚临乐不知他在瞧什么,但那眼神叫她止不住的心里发毛,总之不像是什么好意。 姚临乐默默的夹紧了双腿,更加拘谨的缩着脖子站在原地。 这些时日该杀的人已经杀的差不多了,现在轮到了那些个该威胁敲打的人,今日便是新帝召见余下百官的日子。 于是才到了卯时,长阶上便阔步走上来一人。 他穿着一身酱紫官袍,头上戴着一柄银冠,身姿魁梧健硕,一瞧便知是个练家子。 姚临乐不感兴趣,她在这朝中可没有什么熟识的故人,况且现下还被人不怀好意的盯着,她更是腾不出心思去关心旁人。 秦仪方瞧了一眼左右站着的四个小黄门,皆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虽然不顺眼,但好歹算是迈出了第一步。 陛下讨厌阉人,但在这皇宫之中却少不得这类人。 平时都还好,可一到了晚间就格外麻烦。 陛下自幼长在西北,终年与他们这些粗鲁的汉子打交道,不习惯宫婢的侍奉,而且就这短短半月陛下处理掉的居心叵测的女子也不在少数。 陛下已经弱冠,是该到了娶妻纳妃的时候了,可新朝初立,还一堆子杂乱无章的事要忙,现在实在不是与美色打交道的时候。况且有了先前昏帝的例子,秦仪方也实在放不下心,怕他一手带大的新帝再重蹈覆辙的走了前人的脚步。 一次两次的诱惑挡住了,那不一定就说明君心似铁,只能说是没遇到合适的人,可若是任凭这样的风气发展下去,迟早一日会被有心之人得了手。 整日里把心思都放在主子床榻上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 秦仪方愁啊,愁的恨不得日日看着,但长此以往实在不是什么万全之策,若是来日陛下立了后纳了妃,他秦仪方还能再继续这样堂而皇之的出入后宫吗? 这肯定是不行的。 别到头来给自己搭进去了。 秦仪方收了思绪,目光突然落在了那个试图把自己缩成鹌鹑的人身上。 是昨夜那个他差点斩了的小黄门。 昨夜他尚且有胆子偷瞄自己,今日怎的就变成了这幅战战兢兢的模样? 秦仪方瞄着他瑟缩的方向,如愿以偿的发现了这其中的症结。 咧嘴一笑,阔步走到还在聚精会神的盯着人家裆部的蒋何身边,宽厚的大掌带着一道沉重的力道直直的砸在了蒋何的肩头上。 “嘶。”蒋何吃了痛,立时回了神,一眼便瞧见了秦仪方那张带着戏谑的笑脸,立时下意识的站直了身子。 秦仪方道:“我说先前陛下点你小子进羽林卫时,你小子怎么就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呢?原来是小蒋志不在此啊!” 蒋何被他说的一脸茫然,眼神呆愣又困惑的看着秦仪方。 “你要是想接人家的活,其实也简单,跟陛下说一声,按照你跟陛下打小相识的份上,陛下肯定会给你找一个出手干净利落,保管不用挨第二刀的老手。”秦仪方的话说的蒋何是越发的迷茫,半张着嘴就差问出声了。 秦仪方挑眉看向那边依旧瑟缩着的姚临乐,又意味深长的瞄了一眼蒋何的裆部,方才还傻愣着的大小伙子,立时反应过来了,顿时头皮一紧,下意识的夹紧了腿,嘴里也忍不住低低的咒骂出声。 只是那些个脏字,在看到自己的上司那不怀好意的眼神时,只在蒋何的嘴里滚了两圈便非常识时务的滚了回去。 秦仪方忽然大笑出声,拍着蒋何的肩膀旁若无人的笑道:“若果真如此,那你小子可真就是给陛下解了燃眉之急了。” 这浑厚的声音传入了姚临乐的耳中,她顿时便认出了这人正是昨夜杀人者。 姚临乐不知前因后果,但听他的笑声爽朗依旧止不住好奇的偷偷瞄了一眼,却见方才还对自己虎视眈眈的人,现在却只敢黑着脸忍受跟前人肆无忌惮的笑。 可秦仪方也未能得意多久,大殿内突然传来一声夹杂着怒意的喝声:“滚进了!” 外头的声息骤然停止了,姚临乐看着前一秒还得意忘形的人略有些灰溜溜的进了殿,随着殿门的一关一合,剑拔弩张的氛围也削减了几分。 不知怎的,姚临乐的目光又与对面的人对上了,只是这一次她还未来得及瞧清对方的神色便立即垂下了头,生怕再被人盯上。 第3章 第 3 章 已至卯时,宫门前的车马抬轿踏着风雪纷纷而至。 秦仪方进殿后没过多久,外头的长阶上便稀稀疏疏的开始进人。 他们的脸色都不算太好,尤其是那些个穿着绯色官袍和墨绿色官袍的人,就鲜少能看见神情随和的,大多都是如丧考妣,一脸死气沉沉的样子。 而反观那些个穿着酱紫官袍的,一个个喜笑颜开,生龙活虎的,全然一副大获全胜,扬眉吐气的模样,他们昂首阔步的迈着步子,时不时的还对着一旁死气沉沉的官员耀武扬威,更有甚者还直接出言嘲讽。 “弱鸡!”一个身形魁梧的悍将,对着身侧那个颤着扶着柱子走的老者道。 此话一出,原本就行的有些颤颤巍巍的老者,瞬间就气的抬着颤抖的手指着那人的鼻子,气息极其艰难的骂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呐!” 那武将本也不是个善茬,见这老头指着自己鼻子说着这些个听不懂的古文,顿时便觉得自己被冒犯了,立即不耐的反手一挥,竟然径直将这老者拨下了长阶。 而本就在左右张望之人,顿时被这一变故吓得围了过去,可偏偏长阶之上各处都是人,却从始至终无一人能拦救下他,都眼睁睁的看着那位老者滚落下去。 姚临乐瞧得仔细,心惊之际她也从中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之意,立即便收回了目光再次垂下了头。 可底下却闹翻了天。 “章大人!章御史!” “来人啊!莽夫杀人啦!” “西北莽夫!宸霄殿前可不是尔等野蛮之人可以造次的!” “……” 底下一片哗然,被指着骂的那些个军汉们自然也是不甘示弱,可他们那急莽莽的性子可不是能同饱读诗书的文臣对骂的,两句话不合心意,便是直接撸起袖子厮打上去。 姚临乐顿觉不妙,脊背处涔涔的往外冒着汗,而此时身前的大门再次被拉开,玄色盘龙纹的衣摆骤然出现在她的眼前。 周遭顿时响起一阵稀稀拉拉的跪地声,待姚临乐反应过来时,周围便只剩她一人毫无眼色的站在原处了。 阿嬤没教过她见人要跪的习惯,平日在冷宫之中她除了母亲的坟也没有旁的需要她去跪的了。 云嬷嬷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跟前,立即扯着她将她按跪在地上,用仅她们两人可以听到的声音低声骂道:“你想死嘛!” 姚临乐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做了什么蠢事。 方才,那位灭了她全族的新帝就站在她的跟前,可她居然还在不知死活的想着冷宫里的事,想着阿嬤,想着母亲的坟茔。 姚临乐的目光落到了那只握着自己胳膊的手上,上面也有冻疮和茧子,想起方才那句凶巴巴的话,姚临乐不由的又想起了阿嬤。 阿嬤有时气急了也会这样说。 姚临乐莫名的觉得心安,下意识的挪了挪膝盖,朝着身旁的热源靠去。 云嬷嬷心惊的不行。 方才一出来瞧见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心都快被吓得跳了出来,也没多想就急急忙忙的拖着人跪下。 她心里攒着气,可偏偏这家伙还像看不清现状一般不安分的朝她靠近。 云嬷嬷不解,瞥了一眼她,却撞见了一个纯然的笑。 那个笑明明带着几分讨好的意味,可偏偏一点也不让人讨厌,一点也不显得谄媚,就仿佛是发自内心的小辈在对着长辈讨喜一般。 莫名的可爱。 云嬷嬷觉得自己肯定是失心疯了,连忙冷着脸瞥开了眼睛,不再给她任何眼神。 心里却不由得暗忖,这孩子恐怕不止是有哑疾,脑子恐怕也不大好使。 否则,怎么能在这般骇人的情况下还笑得出来,实在是匪夷所思。 云嬷嬷不由得将目光转到身前那个背对而立的男子身上,九尺的身长掩盖在玄色龙袍之下,长长的墨发由一柄透着锐利寒光的玄铁冠高高束起,此时正负手而立,睥睨着眼前的闹剧。 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却也不难想到。 饱经艰辛的男子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会哭着不愿分离的幼童了,此时的他是握三军掌帝玺,手握生杀大权的新朝帝王。 身为他的乳母,云嬷嬷由衷的为他感到欣慰。 “诸位这是在演给孤瞧吗?”男子浑厚沉着的声音传出,底下混乱的躁动瞬间失了动静。 妫朔呈神色淡淡的睨着底下乌糟糟的一团,如墨般的眉头上也不见有一丝波澜,只是紧抿着的唇似乎彰显出了一丝不悦之意。 而方才还战力爆表,底气十足的武将们瞬间偃旗息鼓,立即老老实实的收了动作,一声不吭的跪在了地上。 可偏偏那帮文臣轴上了性子,一腔孤胆的抱着已经没了气息的老御史悲怮大哭。 “章大人,您老死的实在冤屈啊!” “老御史,不能与章老再共事,实在是我等一大痛也!” “老师,学生尚有未懂之难题,老师此番驾鹤而去,且叫我等既失尊长慈师,又无先辈领教,实在痛煞我也!” 各种称谓层出不穷,各色的哭词也是不停的往外冒,一时间玉阶之下就像是文人开了诗词集会似的,华丽的辞藻不要命的往外堆砌。 妫朔呈看的格外有趣,原本还抿着的唇也逐渐漾开了一个带着几分兴味的弧度。 这群杂碎唱戏都唱不明白,一个个都只顾着自己瞎显摆,企图在这场博弈之中取得最大的胜利。 妫朔呈看了许久,直到底下的哭声渐歇,抱着章御史尸身的青年男子哽着声音哭道:“陛下,老师他,死的实在冤枉啊!求陛下替老师做主!” 妫朔呈不语,只垂眸瞧了一眼说话的那人,秦仪方立即会意上前道:“此人是御史台的陈问,章御史的门生,也是岐南陈家三房的嫡子。” “岐南陈家。”妫朔呈又细咬了一遍这几个字,眉宇间多了几分不耐之意。 秦仪方清楚其中缘由,当初王师行至岐南时,他们就曾被岐南陈氏的现任家主指着鼻子骂过“不仁不义,残暴叛党”,是他们这一路上鲜少见到的迂腐刻板之人。 自起兵那日开始,妫朔呈便立志不再做一个忍气吞声之人,那老家主也是撞到了铁板上,直接被一柄利箭钉在了城墙上。 本以为他们该安静些时日的,可偏偏还是有不怕死的挑事。 妫朔呈扫了一眼底下各人,大抵分成了三派。 挑事的,观望的,犯蠢的。 总之都是不省心给他找麻烦的。 妫朔呈高声道:“何乙何在?” 话音落,在一片酱紫衣袍中走出来一个身量较为中等的男子,快步到了阶前,跪地俯首道:“臣在。” 妫朔呈道:“替章御史瞧瞧。” “臣遵旨。” 何乙弓身走到章御史身边蹲下,周遭也是一片窃窃私语。 他们方才已经确认过了,章御史已经没了鼻息。 陈问噤声瞧着将手落在章御史脉上的何乙,不知新帝这是在什么打算,他可不相信那样尸山血海之中趟过来的帝王,会连活人死人都分不清。 他心里突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在漫长的探脉过程中,他忍不住悄悄抬眸瞄了一眼上首站着的帝王,可也仅仅一瞬,立时叫他脊背发毛。 那位负手而立的帝王竟也在瞧着他。 黝黑的眼眸中俱是一片冷漠森然,就仿佛在瞧一个必杀的半死之人。 陈问心里忍不住的发毛,越想越是后怕,忍不住朝身侧原本站着人的地方去瞧,可方才明明还站在自己身边的那位大人,此刻早已不见了踪影。 陈问顿时大惊失色,心中直道不好。 自己与老师恐怕都中计了。 妫朔呈看着底下逐渐抖若筛糠般的人,嘴角忽的挂起一抹冷笑,扬声道:“何卿,如何了?” 何乙得了指示,立即回身正对着妫朔呈,跪答道:“回陛下,章大人已无生息。” “哦?”妫朔呈淡淡的质疑出声,抬脚便开始往下走去,期间周围更是一片寂静,无一人敢吭声,连方才那些个期期艾艾的哭丧声也骤然停下了。 这段长阶似乎格外的漫长,可落在这其间的步子却像是一道道催命的锣鼓声一般,一下一下重重的击在陈问的心上,震的他四肢发麻,头脑也愈发混沌。 陈问神思都快涣散了。 此时身前却投下一道黑压压的暗影,如同一团浓重的乌云将他笼住,困着他叫他逃脱不得。 妫朔呈像是全然没瞧见陈问的那一脸灰败土色,俯下身子半蹲在了他的跟前,修长嶙峋的长指落在了章御史的鼻尖,随即又状作无意的探手摸向章御史的后脑勺。 那道有力的大掌与陈问胳膊接壤的瞬间,陈问抖的更加厉害了,怀中逐渐失温的尸体也变得像烫手山芋一般,让他恨不得直接抛出去。 妫朔呈又检查了一番章御史尸体的其他各处,故作困惑的问道:“既是摔落而亡,也该有致命之伤才对,可孤瞧着章大人这浑身上下至多也只是错位脱臼,可没什么能叫人当场毙命的重伤啊。” “何卿,你怎么看?”妫朔呈起身侧目问道。 何乙得言,立即躬身回禀道:“回陛下,章大人是死于心绪激荡,而非重创致亡。” 站在人后的几人忽的面面相觑,脸上的神色略有困惑。 他们不知新帝闹这一出是为何事,难不成凭此就想给西北那些悍将脱罪吗? 这可不行。 立在人群里的浔阳侯朝一人使了个眼色,那人立即会意阔步扑上前来,在妫朔呈开口之前跪地俯哭道:“陛下,章大人年迈体弱,素有心悸之症,此番定是受那莽夫悍将所惊吓,才会出此不测,万望陛下处置恶人,为章大人鸣冤,为我等文臣讨个公道!” 妫朔呈本就未曾想过要就此结案,等的就是他们的后招。 勾唇冷声道:“当下所跪是何人?” “回陛下,臣从五品太常丞王至。” 妫朔呈听了名字,立即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好的泛黄纸张,嘴里念叨着他的名字,手指还落在纸上快速的点寻着。 “哦!找到了。”妫朔呈微微挑眉,语气中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快意。 王至尚且还在困惑,可偏偏身后却不合时宜的传来一些抽气声,恍若瞧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而悄悄抬眼的陈问更是一副满盘皆输,垂头等死的模样,发白的嘴唇轻微的翁动着,似是无声的念叨着“完了”。 喜欢的宝贝们可以先收藏吗[求你了][求你了] 因为这是本糊糊的第二本小说,第一本虽然也得到了一些宝贝的认可 但数据实在惨淡[托腮][托腮] 所以这一本我想尝试着学闺闺们教的方法去经营一下,尽可能的追榜走,可能就无法做到日更[托腮]希望宝贝们可以体谅小糊糊的挣扎[橙心][橙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第4章 第 4 章 “从五品太常丞王至,从五品殿中史陈问,正四品尚书中司侍郎…” 天际依旧是一副将明未明的模样,裹挟着朝阳一丝光晕在东方的天幕上露出一丝破晓的曙光。 秦仪方浑厚的嗓音一字一字沉着的将纸上的人名尽数念出,从始作俑者到煽风点火者一个都未曾放过。而那些个被点了名的人无一不是脸色煞白,摇摇欲坠的跪伏在地上,全然一副被鬼差阎罗点了名的模样。 妫朔呈持剑坐在阶上,背后是数丈高的整块汉白玉,上头雕刻着一条巨大的衔日盘龙,正威风凛凛的张着爪牙,在沉沉雾色下几欲破壁而出。 原本簇拥而立的各处人群现在早已分崩离析,各自灰败着脸色跪在地上,垂头弯脊,静静的听候发落。 秦仪方这样念完了,将手里的纸折了起来,缄默的站在妫朔呈的身侧,目光中不掺杂丝毫情绪的看着面前众人。 除了涉及此事的人员,还有许多不知情者,但瞧着那些个被点了名的人都是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自然也不自觉的跟着一起伏跪在地,只是面上皆是左右环顾的打探意味。 而另一边酱紫色的队伍里,除了极个别的善谋者外,那一大群悍将也都是一副不知所以的模样。 “各位怎的都不吱声了?”在冗长的沉寂之后,妫朔呈突然带着一丝笑意开口问道:“继续说,今日咱们君臣就在此处把前前后后的因果都理顺了,也好过他日再要升堂断案。” 可满场诸臣却无一人开口,连方才还一副非要讨个公道不可的陈问,王至等人也都噤声不语了。 妫朔呈收了脸上的笑,扫视了一圈各处跪的人,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先前动手的那名悍将身上,眼中满是惋惜之意。 “张虎,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张虎被点到名,丝毫不觉意外,卯足了力朝着妫朔呈重重一磕,拱手道:“吾王,此事因属下而起,属下无话可说。” 张虎在秦仪方和妫朔呈之间瞧了一个来回,最终还是跪着朝秦仪方的方向扑去,直直的朝着他手中的长剑捉去,可还未等他的手碰到秦仪方的剑,便被对方一脚踹在了心口处,彪壮的身躯瞬间被踹出去数尺远。 张虎极快的从地上爬起身子,单手扶着心口又跪倒在地,恳求道:“吾王,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属下愿为自己的鲁莽付出代价,还望吾王成全。” 妫朔呈见不到他这副蠢样子,撇开头道:“何乙,告诉他,这位章御史正真的死因。” 何乙道:“回陛下,章大人本就命不久矣,一直靠着续命的丹药延续至今,今日即便没有此番事情,他也没法活着下朝。” “这,这…”张虎犹闻晴天霹雳,他虽觉得不对劲可也只当是自己运气不好,从来不敢将这事往更深了处去想。 竟是有人做局刻意害他! 这个认知顿时在张虎的脑海中炸开,他顿时回眸望后,这才想起方才秦仪方点名的事情,他不可置信的看着各处垂头跪着的人,尽管他方才未曾细数,但涉事之人恐怕也是两只手数不过来的。 “这,竟是圈套…可,可属下也不曾…”张虎觉得不可思议,他虽为人嘴欠,但先前一直都未曾见过这些文臣,怎的就招了这么大的仇恨,要费这般心思来坑害他。 “他们可不是针对你的。”妫朔呈替他解了惑,杵着剑从阶上起身,目光冷冽的环顾身前已经颤抖的不成样子的臣工们,冷声道:“他们这是在针对孤,针对新朝,妄图在这新旧政权更替之际利益最大化,将自己麾下的人手替换进核心位置,以揽大权涉朝政,最好可以让孤做他们提线木偶。” 此话一出,底下之人皆是汗如雨下,立时恨不得遁地而逃。 “陛下,微臣惶恐。”最外层的人稀稀拉拉的开始响起叫屈声,随即这些身处其中的人才想起跟上。 “嘘!”妫朔呈摆了摆手,打断道:“孤不想听这些口头承诺。” “诸位可能不够了解孤,孤这个人向来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更不是什么优柔寡断之人,任何潜在的威胁孤都不会放过。”他看着底下那些已经抖的不行的诸人,冷笑道:“所以,只能请各位下辈子懂得审时度势,不要再做这些为人刀戟的蠢事了。” “陛下!饶命啊!” “陛下!” 底下顿时一片哀嚎求饶之声,秦仪方立即带着周围已经等候多时的羽林卫提刀走向那群满是惊惧之人。 “方才所念及之人一个不留。”妫朔呈说着又朝着张虎掷去一柄匕首,“你既争口舌之快,那便剃了祸根。” 张虎倒是未曾犹豫,立即拾起匕首叩谢道:“谢吾王宽宥。” 随即便朝着自己的口中剜去,一息间地上便多了一个血肉模糊的物件。 “昏君!暴君!” 妫朔呈的身前忽的传来一声暴喝,随即便是利刃破空而来的声响。 可下一刻,长剑挥洒,有一人血洒长阶,妫朔呈手里的玄铁长剑上却未沾染分毫,他睨了一眼地上那个双目大睁死不瞑目之人,冷啧了一声:“不自量力。” 底下哀嚎一片。 姚临乐不敢再往下瞧一眼,抖着身子又往云嬷嬷的身侧缩了缩,而一旁的云嬷嬷自然也没好到哪里去,瞄了一眼底下血肉模糊的场景,止不住的抽气叹息,落在姚临乐胳膊上的那只手也忍不住下意识的握紧了些,可手背上突然落下的温和柔软立即分了她的注意力。 云嬷嬷的目光落在了那只覆在自己手背上的手上,白皙又漂亮,掌心里的柔软细腻全然不像是奴才该有的。 她的心中突然生出一丝异样,可面对着她怀疑的眼神,姚临乐只是露出了一个带着安抚意味的笑,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是一片纯然。 云嬷嬷心中挣扎,立即将手从她身上抽了回来,心绪一时间激荡难平。 姚临乐不知她为何突然这样,但余光里却瞥到了一抹玄色衣角,立时便止住了所有的动作,僵着身子跪在原地。 妫朔呈的脚步停在了两人面前,他垂眸瞧了一眼规规矩矩的跪在地上的那具瘦削身形,脖颈处露出的瓷白阴柔肌肤顿时叫他心底厌恶不已。 又是这样恶心的东西。 妫朔呈瞥开眼睛,弯腰扶起跪在地上的云嬷嬷,温声道:“阿嬤,孤说过,你不必如此。” 云嬷嬷不是第一次听他这样说,但还是弓腰垂首道:“陛下,礼不可废。” 妫朔呈见她疏离的模样,自然也知回不到从前了,心里有一瞬的难耐,可不用多时便也压了下去。 他心里也清楚,自己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需要阿嬤护在怀里的弱势皇子了,他现在是万人之上的新朝皇帝,此番作态也不过是对幼时缺失的一种惦念。 “阿嬤既执意如此,便自便吧。” “奴遵旨。”云嬷嬷应声,直到身侧的人离去,她才缓缓直起身子,目光中也满是心疼。 她何尝不知妫朔呈对她的依恋,可他是皇帝,身边不能有任何特殊的存在,更不能有一丝的懈怠。身后的万里江山满是疮痍,两朝余陈的残缺破洞都还等着他去填平,他身上的担子太重,任务太紧,绝不能有丝毫迟疑。 云嬷嬷长长的叹了口气,回身瞧了一眼门前跪着的四人,吩咐道:“等底下处理干净了,你们便提水去将长阶擦洗干净。” “是。” 姚临乐终于站直了身子,接连几日的跪伏早就将她的膝盖磨出了伤痕,眼下起身便又牵扯到了伤口,疼的她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底下的叫声歇了,外头的天也亮了。 姚临乐瞧着那些幸免于难但步履蹒跚的朝着宫门移动的背影,突然觉得有些不忍,低低的叹着气。 可瞧着那底下那大片大片的血红色,上面横七竖八的躺着的尸体,姚临乐忍不住开始反胃恶心。 她连忙撤回视线,用手死死的捂住了嘴,生怕发出一点动静。 而她身边的其他人自然也没有好到哪里去,皆是一副要呕出来的模样,脸色惨白的渗人。 蒋何带着人收拾了残局,将地上的尸体统统拖走处理。 “哎,老大,秦统领不是寻了几个阉人吗?这脏活该是他们干的才对啊。” 蒋何瞧了一眼说话的弟兄,下意识的回头朝殿前那几个单薄的身体瞧了一眼,靠里的那个人脸色已然煞白的不成样子了,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看起来像是随时都能昏死过去一样。 弱鸡。 蒋何忍不住在心里斥着,嘲讽着回道:“就他们?别回头吓破胆死在这,到时候还得连累我们多搬几具,麻烦死了。” “嘿,说的也在理,要是给他们整死了,回头秦统领一言不合又要说拉哥几个去净身房的诨话了。” “哈哈哈,是啊,老子这物还得留着娶媳妇用呢,可不能这么白白糟蹋了。” 蒋何听着他们愈发没正形的话不再吭声,只挂着笑跟着听。 心里却不合时宜的想起了那张怯怯懦懦的脸。 实在是白净的有些不像是男子。 男子? 当然不是男子,阉人怎么能算是男子呢! 蒋何的神色不免又暗了几分。 第5章 第 5 章 宸霄殿前成了屠戮场,本以为风波已平的各部臣工再次被“血染百阶”之言吓得缩着脑袋,而随着始作俑者的沉寂不出,先前各人心中的盘算与打量皆在雷霆手段之中就此歇下。 姚临乐领了命,和外围其他三名黄门一同提着水跪伏在长阶前清洗血迹。 瞧着满地混杂着污浊的血迹,以及偶尔零星的人体碎片,姚临乐强行忍下了一波又一波的反呕之感,渐渐的也在这一片腥气之中麻木了下来。 云嬷嬷冷着脸立在上首位置,瞧着脸色泛着白神色麻木的人,虽然恶心抗拒的不行,但手上的动作倒也逐渐利落起来,不似旁边几人总带着些摸混的意味,不由的对这个还算乖觉的小子多了几分好印象。 只不免又在心中觉得可惜。 若不是个哑巴,放到陛下身边倒是最合适不过了。 宸霄殿里。 秦仪方瞧着负手立于窗扉前的高大身影,一时间也拿不准这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今日按照原本的计划该只是敲打为主,只斩杀些主要的涉事人员来杀鸡儆猴,可偏偏在临了变了卦,满阶似是霜雪一般的白玉阶成了血色的屠宰场,也白白的耽误了他今日的一番正式着装。 秦仪方垂眸瞧了一眼自己身上的酱紫官袍,腰间竖着的那条镶嵌着金玉的腰带,可还是他前两日特地从跟前人手里求来的。他今晨出门时还靠着这一身着装,在自家那半辈子没夸过自己的夫人面前混了个“人模人样”的夸赞,饶是此时回想起来心里也不由得有些美滋滋的。 妫朔呈不知何时回了身,瞧着秦仪方那幅不值钱的傻样,想想就知道大抵又是和秦夫人有关。 妫朔呈觉得没眼瞧,“收收你那幅痴样。” 对于妫朔呈的嫌弃之言,秦仪方向来都是不介意的。 一个尚且不通情爱的毛头小子,自然理解不了这其中的酸甜苦辣。 “陛下教训的是。”秦仪方整理好神色,又重新言归正传道:“只是今日事发突然,原定的计划恐怕得有所改动了,那帮顽臣恐怕又得借此机会生些事端了。” “呵。”妫朔呈冷笑道:“就要他们生出些事端才好,早日一网打尽,也好早日肃清这些杂鱼。” 秦仪方听着他这话实在不敢苟同,虽说朝代更替古往今来便有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说法,武将的位置倒也好处理,他们自西北起兵最不缺的便是武将,可他们手头上一时间实在是寻不出来这么多可以顶上用的文臣。 那些个要紧位置上坐着的多的是历经两朝的世家大族,还有几位是当初先陈君主在位时的臣子,而当今的句阁老还曾在妫朔呈皇祖父的手底下做过事,实实在在的是四朝元老,他的门生更是遍布各处,动起来格外的麻烦。 新朝未稳,各处的势力都在蠢蠢欲动,且不说寰都外群狼环伺的情形,就是这城内也是风雨飘摇。若不是有二十万王军驻扎在此,就凭借这些百年的世家大族也可叫他们灰溜溜的滚出寰都。而自打王军进城之后,他们在宫内宫外已经进行了接连半月的大清扫式屠戮,宫内昏皇一脉自然无可厚非,但对臣公宫人的斩杀多多少少还是在寰都内掀起了不小的风言风语,甚至隐隐已经传出了新帝嗜血滥杀之名。 秦仪方越想越觉得麻烦,心里跟猫爪狗挠似的,“陛下,三思啊。” 他所想的这些妫朔呈又何尝不知。 一只大掌突然推开了一直紧闭着的牖窗,一阵夹杂着冷意的萧瑟寒风直面而来,鎏金莲花香炉里的檀香四散着漾开,火烛摇曳之间空旷寂寥的大殿内瞬间闯进一丝凡外之气,虽添了几分冷意,却也多了几分生机。 “你们几个方才躲了懒的,现在统统给我去掖庭刷恭桶去。” 云嬷嬷站在檐外训斥的声音传进殿内,也送进了年轻帝王的耳中,那些个蘸着心酸与甜蜜的过往也随着寒风灌入妫朔呈的脑海中。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最初要重回寰都的理由。 秦仪方等了许久也未曾得到回应,抬头时却瞧见顺着半掩着的窗扉飘进来的雪花,那抹晶莹剔透入室即化,坠在地上成了一滴带着彻骨寒意的雪水。 “秦叔。” 立于窗前的那个孤寂背影突然有了一丝动静,秦仪方闻言顿时僵直了身子,脸上的神情也凝住了,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秦仪方知晓自他十二岁那年瞒着所有人偷偷混入西北军营后,便再未这般称呼过他了。 “你可知孤为何愿意信你?”低沉的嗓音中裹挟着难以忽视的寂寥之意,听的秦仪方突然也想跟着一起感慨万千,可他很认真的想了想却很难笃定的给出一个答案。 妫朔呈倒也并未真的想要从他口中得到这个答案,可眼底却又难免落寞,“因为你是第二个同我说要好好活下去的人。” 秦仪方一时间只觉得哑口无言。 这算什么道理? 他不明所以的抬眼瞧着身前这个昂藏七尺,身着玄色龙袍,浑身都是凶煞之气的帝王,实在不知这句话于他这个六岁便知执刃杀人者有何特殊之处。 依旧是得不到回应的一句话,妫朔呈突然冷哼一声,可言语之中却尽是自嘲的意味。 无人知他过往,无人懂他心酸,童年之中发生的那些恶心与肮脏皆变成了他午夜梦回间被一次次惊醒,却又无人可以诉说的噩梦。 他只好自顾自的开口道:“第一个同我说这句话的人是阿嬤。” 秦仪方得此回答既觉意外也觉合乎情理,云嬷嬷于他而言确实有不同于常人的情分在。 “母妃失宠后,虽未被明令打入冷宫,可却被他撤去了所有的宫人,一时间偌大的朝阳宫孤寂的比冷宫还要可怕。”妫朔呈极少说起这些过往,秦仪方听的也很仔细,他心里清楚这可能是他唯一可以窥见眼前这位铁血帝王内心深处的机会了。 “阿嬤也在那个时候被调派去了别的宫殿,她起初还可以通过朝阳宫的后门给母妃递进来些消息,也会时常安抚年幼却被无辜牵连的孤。” “可后来她的行踪被皇后察觉,白白受了一顿廷杖,又被贬去掖庭,此后便鲜少会有消息。”妫朔呈顿了顿,或是想起了往日里的诸多为难与难堪,终究只是自嘲似的冷哼一声,“可就是这样,陈国国破之日,她依旧是义无反顾的冲进了废弃已久的朝阳宫,将已经奄奄一息的孤从荒草中扒了出来,告诉孤要好好的活下去,又历经辛苦将孤递到了前来营救的心腹之手。” “尔后,才有了孤的生机。” 这段故事断然没有他说的这么简练,秦仪方觉得其中笼统带过的那些,当是年轻帝王心中真正的不可说。 “云嬷嬷倒是情深义重,也不枉曾经主仆一场。”秦仪方似是感慨。 可听闻此话的妫朔呈却不由的一滞,他的周身倏地陷入沉默,在此刻窗外的寒夜映衬下更凸显出几分冷冽。 君臣之间的话题戛然而止,辉煌的金殿又重归于寂静。 秦仪方阔步踏出殿外时,骤然席卷而来的冷风立时盖在了他的面上,像是在寒冬腊月中被人兜头泼下来一盆冷水,寒意彻骨。 他的身后便是无边的暖意,若是此时后撤一步便可隔绝外头的风寒。 可秦仪方并没有这样做。 尽管里头的那位并没有对他下逐客令,尽管他此时真的折返回殿中也无关痛痒。 秦仪方知晓,他自己并不会这样做。 公私分明,才能不偏不倚。 他头也不回的从殿门内抽身离开,毫无眷恋的站到殿外的石阶前。 直到身后的殿门被重新合上,唯一的一丝暖意也被隔绝在了门中。秦仪方抬头望着墨色的天,瞧着上头依旧在稀稀落落的飘个不停的雪花。 方才长阶之下的炼狱场面,此时已经被清理殆尽,重新落下的雪花融入到石阶之上,瞧起来倒是与原本的白玉石颜色所差无几。 这般寂寥清冷之地,生长出的高位者自也不该为凡事情感纷争而纠葛。 长阶上,云嬷嬷正带着清扫完毕的人重新折返回来,但此时她的身后却只跟着一个身材瘦小的小太监。 秦仪方粗略的撇了一眼,这人正是当日那个不知死活,险些送了命的家伙。他忽而又想起,方才被蒋何那小子盯着的好像也是她。 心中不由得有些哑然失笑。 这家伙倒是会引人注目的很,不到两日便被以往西北军中出了名师徒悍将给盯上了,这运气实在是算不得好。 秦仪方想的有些出神,一时间也忘了收回目光,他倒是没什么所谓,可姚临乐顶着这样强势的目光却有些难挨。 被恶鬼盯上可不是什么好事。 她不安的扣着自己早已被冻麻了的指腹,心里在合计今日今时是否还能逃过一劫。 云嬷嬷也注意到了目光一直随着她们移动的秦仪方,于是在长阶尽头站稳时,便躬身朝着秦仪方行礼,“秦统领。” 她用余光迅速的撇过姚临乐,对方也很快反应过来跟着她一起行礼,但由于身份的差距,姚临乐得给秦仪方行跪礼。可偏偏这孩子像是个没头脑的,虽接受到云嬷嬷让她行礼的意思,但却只知道傻愣愣的跟着她一起行躬身礼,倒是颇有些雏鸟学步的意味。 “糊涂的东西!”云嬷嬷立即对着姚临乐呵斥了一声,“没长眼的,这位是陛下近臣,羽林卫大统领,还不赶紧跪下。” 姚临乐闻言知晓自己这是又做错事了,连忙按着云嬷嬷的话跪下。 秦仪方觉得有趣,云嬷嬷这番话倒是明斥暗护的有些明显了,不由的对眼前这个略显几分乖巧的人有些好奇。 他本以为会听到对方诚惶诚恐的认错求饶,可偏偏等了片刻也不见对方有一丝开口的意思。 “呵,本官瞧着这家伙领受嬷嬷的这句‘糊涂’实在不亏,都到此时了,竟还不知为自己求饶两句。”秦仪方的话中尽是对姚临乐不识相的不满之意,比外头的雪花还要冷嗖嗖的。 姚临乐闻言觉得有些委屈,原本好生跪着的动作也透露出几分慌乱,她最后只得求助似的将目光落在了云嬷嬷身上,可又立即被对方的一个刀眼给吓了回来。 云嬷嬷觉得头疼。 这孩子简直就是个实心眼的,一点也不知道回转。 秦仪方也瞧出了二人之间的动作,“难不成这其中还有什么隐情?” “回秦统领的话,小江子他身患哑疾,不能开口言说。”云嬷嬷略有些感慨的瞥了地上的人一眼,请罪道:“为人又愚钝,方才怠慢了秦统领,老奴这就让他去掖庭领罚。” 秦仪方这下明白了,合着是个又哑又呆的,难怪如此反常,会在一众宫人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 5 章 第6章 第 6 章 风声萧萧而过,本已安顿在黄瓦屋檐上的陈雪被撩拨着落在了地上。 “倒也无妨。”秦仪方止住了云嬷嬷的动作,“也是个可怜人,只是别在陛下面前惹来是非才好。” 云嬷嬷立即保证道:“是,老奴一定看好他,不让他去惹陛下心烦,等到开春新一批宫人进宫后,便将他打发了。” 倒不是秦仪方心地善良,只是此时阉人可是个稀罕物,他手底下的人满宫的搜罗了好几日,才找出这么几个在屠戮中侥幸存活。 眼下新朝初立,事务繁多,宫里宫外都正是用人之时,可不得减少无关紧要的消耗。 不然等真到了用人之时,总不能真的压着蒋何他们几个去净身吧! 想到这里,秦仪方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一声极浅淡的呵笑声落在两人的耳中,姚临乐因为方才的失误尚还沉浸在惴惴不安之中,不敢抬眼一探究竟,但云嬷嬷闻之也是毫无反应,依旧保持着微微俯首的姿势,恭敬的立在秦仪方的跟前。 这一场缄默,在冰雪与恢宏交错的场景下愈发相融,远远望去倒似是一段没有旁白的皮影戏,看起来了无生机。 蒋何处理完那些尸体折返回来时,瞧到的便是这样一副画面。 虽不懂师父为何会与这两人对上,但瞧着他目不转睛的模样,想必是真的盯上了。 虽然很不该,但蒋何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想到,他师父可是西北军中出了名的笑面虎,被他盯上可不是什么好事。 可蒋何心里也清楚,师父和云嬷嬷之间,在陛下的事上应该是默契的达成了某种共识。 就这这层关系,师父都不会对云嬷嬷出手,可地下跪着的那位就得另当别论了。 蒋何看着那道带着蜷缩意味的瘦削身影,想起此前在她脖颈处见识到的白皙细腻,免不了觉得有些可惜。 若是真的落了什么口实在师父手里,她的下场会无比凄惨。 那还不如死在自己手里,最起码会给她个痛快。 思及至此,饶是蒋何自己都不由的被吓了一大跳,脸上也出现一丝不可置信的神情。 自己什么时候有了这种想法?还是对一个不过寥寥数面的太监…… 秦仪方终于走了。 姚临乐的膝盖也有点疼了,这又冷又硬的石板实在熬人。 “起来吧。”云嬷嬷站在原处侧身望着秦仪方离开的背影,悄悄的舒了口气。 姚临乐闻言立即便挣扎着要起身,可她的腿不知何时已经跪的发麻了,起身时一个不留神便踉踉跄跄的往旁倒去。 眼看着就要坠下石阶,幸好云嬷嬷一把扯住了她的胳膊,将她又再次拉了回来。 “当心些。”关切的话才说出口,责备之言却又接肘而至,“毛毛躁躁的像什么样子!我瞧你这皮子比宫里头的主子都要金贵,跪这一会就颠颠倒倒的,真不知你是来这宫里享福的还是来当奴才的!” 姚临乐被问的有些哑口无言,可余光中忽然飘到顺着窗柩被烛火投出来的那道身影,她立即不由的有些慌错。 “去门口接着跪,什么时候下值就什么时候起来。”云嬷嬷提溜着她的后襟,毫不费力的便将人带到了殿门处。 姚临乐顺从的跪下,不知是不是方才腿跪麻了的原因,她竟然觉得此处的石板透着一丝微弱的暖意。 云嬷嬷将人安置好,便立即进殿内复禀方才之事,殿门一开一合之间,一股暖意也让姚临乐原本一直绷着的身子逐渐的松弛了些。 她的余光之中又闪过一道斜斜的影子,停在了她的斜对面处,大抵是方才去搬送尸体的羽林卫回来了。姚临乐本没觉得有什么区别,毕竟都不相熟,可渐渐的她又感受到了先前的那道颇为熟悉的目光,才想起那个奇怪的人。 姚临乐下意识的瞄了一眼自己的双膝,实在不知他到底在瞧些什么,到底有什么东西是这般值得被他瞩目的? 姚临乐想不通,便只能将他归结于“奇怪的人”。 不过,在这深宫里,“奇怪的人”实在不算罕见。 姚临乐又熬了些时候,可身上的那道视线依旧未曾离开,倒不免有些好奇,一抬眼便瞧见了蒋何那双瞧得入神的眼。 是真真切切的打量与好奇,其中之间少年人的纯良真挚。 他对自己好像只是好奇。 虽然不知在好奇些什么,但这样的认知让姚临乐原有的担忧躲避成了多此一举,不由的在唇角扯出一抹尚算友好的笑意。 而无端受了这一笑的蒋何倒是愣住了,瞧着那两只深陷在细腻皮肉里的小巧梨涡,他生平第一次有了想要擅离职守的冲动。 真的很想就着那个窝戳一戳。 大殿内。 妫朔呈的身形修长,半躺的依靠在龙椅上,寻了个肆意舒展的姿势,无比闲适的半倚小憩,披散逶迤而下的玄色龙袍铺覆在身下,倒颇有些经年累月才能积攒出的帝王威仪。 云嬷嬷将方才外头的事简单的说了一遍,上首坐着的妫朔呈却没有太多的反应,依旧只是简单的斜倚在座上,单手支着头,拇指在额侧揉捏着,闭着眼睛养神。 他身前的长案上端放着一只莲花样式的香炉,香雾寥寥而上,留下一串悠然的烟色,等到了一定的高度便又开始逐渐消弭,最终了无踪迹,徒留满室的檀木香气。 云嬷嬷答完话便垂首立在殿中,静静地等着上首之人的吩咐。她不是没看见妫朔呈此时的动作,却也仅仅只瞥了一眼便又极快的落下了目光,克制着自己心中快要忍不住的关切。 在冗长的寂静中,原本细微的呼吸声和衣料的摩挲声也被凸显出来。 “陛下,奴才之前同宫里的老人学过些按摩的法子,奴才愿为陛下一献。” 阴柔的声线里满是谄媚的讨好之意,本该规规矩矩立在隐秘处的黄门,此时正不知死活的跪伏在妫朔呈的身侧,不太高挑的身量被极力的伏曲着,高高的笼冠堪堪从案边浮现出一角。 听到上首传来的动静,云嬷嬷瞬间惊的僵直着脊背,而年轻帝王早已按耐不住的杀意也在瞬间迸发到了极限。 下一刻,云嬷嬷便听到一声叫她脊背发凉的冷哼声。 “呵。” 这一声无甚波澜的哼笑,此时却昭显了主人已经到了极致的不悦。 她忍不住抬头去瞧,极力的想着应对的法子,可刀光闪过,血影也瞬间接连上,顺着持剑者挥剑的方向,连成一条血色的珠链,转瞬间便落在了殿内繁杂的织花地毯上,原本华贵的深绛色富贵云纹毯瞬间连出一道深色的湿濡痕迹。 “饶……”求饶之声还未响起便被扼杀在喉管之间,绝望的哽咽和遍布恐惧的血腥味一同溢满殿内。 “陛下,息怒。”云嬷嬷也知此时开口求情早已来不及,只能盼望着此事就此作罢,不要再牵连旁人。 本就寂静的金殿,也瞬间因为云嬷嬷的举动而响起一阵齐刷刷的伏跪动静,“陛下息怒。” 之后又是一片死寂。 卫国建立十五载,昏睇便昏聩暴敛了十五载,从起初的增加赋税到后来的举朝皆贪腐,百姓的日子越来越苦,卫国的王宫却越见奢华。本该独属章台的金雕龙椅,也被完完整整的复刻在了皇帝的寝宫——宸霄殿中。 妫朔呈只身一人立于至高之处,周身是一片晃眼灼目的金色,唯有几滴已经褪去温热的血渍落在案上,成了这一片浮华富贵之中的另类颜色。 “哈!” 颇带了几分愉悦意味的短促笑声掠过众人耳畔,像一道极有力的鼓槌敲击着耳膜一般,闷闷沉沉的但又震动人心。 “孤当然会息怒。” “孤已经息怒了。” 接连着的两句话一句比一句松弛,云嬷嬷甚至听见他末了的舒气声。 就像是恶心了许久的污渍终于被搽拭干净的那种如释重负。 她听的更是心惊。 “陛下,今日时辰也不早了,折腾到这个点还是早些休息吧。”云嬷嬷心中懊恼不已,这番话自己该早些说的。 她想着不由的抬眼瞧了一眼横躺在地上的尸体,却在接触到那片殷红时撇开了眼。 “嗯,孤听阿嬷的,孤今日也确实累了。”妫朔呈像是个极好说话的孩子一般,应承着云嬷嬷的话。 “当啷”一声,妫朔呈毫不迟疑的抛开手里代表着帝王身份的长剑,抬腿跨过横隔在身前的矮案,径直朝云嬷嬷走来。 “阿嬷,去替孤准备沐浴吧,沾了些脏东西,得洗洗才行。” 他的语气云淡风轻,举止也与寻常无异,可不知为何,云嬷嬷总觉得眼前的人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癫狂感。 仿佛一切平静与和善都是假象,若是有人胆敢逾越过界半步,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可这一切早在她于宫门前遥遥一见时便已经知晓了,不是吗? “是,陛下。” 云嬷嬷收起心中杂念,起身弓腰退了出去吩咐人备汤池。 妫朔呈看着她离开,才重新仰头吐息,转身对着大殿内另外一侧阴暗处,正在努力减少存在感,努力想要遮蔽身形的太监瞧了一眼,唇角勾起一抹森冷的笑意。 而那人显然察觉到了这样不善的目光,本就慌错的身形更是颤颤巍巍的抖个不停。 他脸色煞白,双唇也因为过度紧张而难以掩合起来,涎水合着汗渍一起滴落到了地面,发出一声极小的“啪嗒”声。 这样的动静在偌大的金殿内根本起不了一丝波澜,可他却瞬间被吓得六神无主,竟然在惊慌失措之中抬眼与那双盯了他许久的冷眸相接。 这般毫无骨气的恶心模样着实让妫朔呈心中不满,可他才堪堪皱起眉头,那边的人已经被吓得魂飞魄散,立即对着连连磕头求饶。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奴才……奴才再也不敢了……陛下饶命。” “……饶命。” 磕磕巴巴的求饶声和“咚咚咚”的磕头声骤然打破了金殿里的安宁,待折返回来的云嬷嬷瞧见时,那人已经是一副疯疯癫癫的失智模样。 “陛下,水已经备好了。” “嗯。”妫朔呈听到云嬷嬷的声音,立即将目光从那边移开,转身顺着她的指引走出了大殿。 “阿嬷,找人处理一下,孤回来的时候不想再瞧见那些个恶心的东西。”妫朔呈已经行至殿门处,听见云嬷嬷在他身后应声,又好似颇为烦恼的抱怨道:“真不懂秦仪方那老匹夫到底在作什么怪?” 云嬷嬷回头瞅了一眼那个已经浑浑噩噩只知求饶的小太监,她心里知晓,此番之后这殿内恐怕是不能再安排值守太监了。 第7章 第 7 章 大殿的门关关合合,在玄色龙袍从姚临乐跟前过去没多久,被宣进去的羽林卫便也折身出来,对比他们进去时的干净利落,出来时的脚步声明显沉重了许多。 一股血腥气也随着殿门开合的动作朝着姚临乐席卷而来,只是还未等她撩开眼皮去瞧,耳边便率先传来一阵夹杂着抽噎的求饶声。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姚临乐后知后觉的与那个正被拖行出来的内侍对上了眼,只是此时他眼神已经涣散,除了惊惧便只有呆滞,想来怕是已经不知所言所行了。 姚临乐极快的撇开眼睛,复又将头垂下,她虽不知殿内出了什么事,但看着被一前一后被抬架出来的两人,心里不由的胆颤,也是在此时,她才突然反应过来方才帝王身上的那股腥味是沾了什么东西。 杀人如麻。 手段可怖。 一死一疯的两人便是最好的佐证。 姚临乐捏了捏藏青色的衣角,原本这身太监服饰是阿嬷为了让她可以更方便在宫中行走,可此时却阴差阳错的成了催命的符。 可这一切又有谁能预料? 当初上闭天听,下查百官,陈冗了两朝的宦官之祸会在此时突然被连根拔出,一夜间原本遍布皇城的几千宦臣都被屠杀殆尽。 若不是如此,哪里轮得到她在这假模假样的扮太监? 毕竟,这宫里当初可以识得小江子的太监数量颇众。 即便是时过境迁,可姚临乐在冒领小江子腰牌时依旧是战战兢兢,毕竟她不确定剩下的人里到底有没有知晓亦或是参与过小江子一事的人。 不过好在据她这两日的观察,剩下的六人之中大多都是些生面孔,且年岁也不算大,除了方才被拖走的两个,剩余的四人中有三人都与她正正经经的打过照面,未见有异。 而另外一个人就更未曾见过了,毕竟长着那样一张特殊吓人的脸若是见过,哪怕只是远远的瞧过,她也是断然不会忘记。 姚临乐一边盘算一边缓缓的舒口气,可未等她完全松口气,一旁便被重重的搁下一桶水,随即一道颇为趾高气昂的声音传入耳中。 “你,去把殿内的血迹打扫干净了。” 姚临乐轻轻的抬头,看着面前身着甲胄的男子不由的一愣。 见她不动作,男子的脸上有些不悦,拧着眉朝她跪着的腿踹了一脚,满脸不耐烦的催促道:“还不快些!” 一旁的蒋何见状立即伸手将人扯回,“杨益,你又不是不知道陛下不喜他们靠近?方才小远他两才搬的尸体离开,你又想给咱找活做?” 杨益却是毫不在乎的摆了摆手,撇开了蒋何扯着他的手,“早死晚死都得死,他们这样残缺不全的人死了也是解脱。”说完又俯视着仍旧跪在地上,正扬着脸望他的人。 明明是个太监,可那双眼睛倒是格外的招眼,明亮潋滟,神色纯纯,像是被教养在闺阁里的千金小姐似的,皮肤更是白皙的不像话,比陛下赏下的白绸还要亮堂。 可这却是个太监,实在是罪过大了些。 姚临乐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她在眼前这个男子的眼中看到了明晃晃的嫌恶。虽说新帝厌恶阉人,也杀了无数的阉人,可没必要手下的这些军将也都一个个的这般如出一辙吧。 她见对方愈发不悦,为了避免再次被踹还是麻溜的爬起身,朝着方才替她解围的蒋何鞠礼点头,拎起一旁的桶便往里走。 “谄媚的狗东西。”杨益对她的行为嗤之以鼻,蒋何见人已经进殿了便也没再说什么阻拦的话,只对杨益回怼道:“我看你就是想让大统领把你搧了,好早日去陛下身边伺候,做一个权倾朝野的大太监。” “去你……” 殿内温暖至极,姚临乐弓着腰提着桶往里走,身后争执的声音也被越落越远,直到完全被温暖隔绝。 手里的木桶还是有些重量的,姚临乐弓着腰稳着步子走到了那处脏污处。 看着地上的血光,她强忍着恶心弯腰便开始擦拭。此时大殿内,除了她还有几名穿梭着熏香打扫的宫婢,比起往日里她父皇在时宫人们的妩媚招摇模样,如今的各处宫人无论是穿着还是打扮倒是都端庄周正了不少。 姚临乐将地面大片的血迹擦拭干净,悄悄的抬眼打量了一下,殿内忙忙碌碌的那些个女子,有好几位手里都提着熏香的炉子,在云烟缭缭之间,裙袂纷飞,在金壁玉砖之间显得尤为生动美丽。 正在愣神之间,门外忽然闪出一道修长身影,黑压压的一道身影瞬间遮蔽住外头撒着碎雪的夜景。 姚临乐立即一抖,连忙低头借着身前的矮案将自己遮掩住,可她自认机敏的反应却还是完完整整的落到了妫朔呈的眼中。 妫朔呈瞧见了那道遮遮掩掩躲在案后的身影,也瞧见了她方才那副盯着殿内宫人发呆的模样。 没了根的东西,居然还有此番臆想。 他觉得可笑,又觉得实在恶心。 这不由的让他想起了一些十分不好的过往。 妫朔呈下意识的搓了搓指腹,睨了一眼地毯上那乌糟糟的一片,倏地闭上了眼睛仰头吐息,片刻后才沉沉道:“都丢出去。” 门口的杨益原本已经做好了挨骂的准备,可见陛下并未说什么,才缓缓松了松瑟缩着的脖子。 “是,陛下。” 两人应声进入殿内,见蒋何径直卷起了地上的毯子,杨益颇有些犹疑的瞥了一眼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姚临乐。 他不知道陛下的那句“都扔出去”是否包括这个家伙,他又朝蒋何递去一个询问的眼神,见对方不搭理他,而看门口的那道身影也已经进入内殿了。 他开始犯难,最终还是扯住了扛起地毯准备离开的蒋何,眼神和手势并用的指了指跪伏在地上的人。 蒋何向来知晓他的傻大楞思维,朝他翻了个白眼,又示意他瞧地上还未清理干净的血渍。 杨益立即会意,立即俯身戳了戳地上的姚临乐,见她怯怯的抬眼,立即一脸凶神恶煞的指了指地上的脏污,然后追着蒋何离开了。 姚临乐有些哑口无言,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个总爱装腔作势的人。 可未等她多做思考,殿内压抑沉沉的氛围便让她觉得喘不上气来。她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她,可偏偏四下环顾之后却始终不见幕后之人。 阴森森冷嗖嗖的感觉将她笼罩住,而这殿内的温暖却又让她觉得无比燥热,几番掺杂之下,她的额间直冒冷汗。 姚临乐立即加快了手里的动作,俯身擦拭着地上的血迹,直到没有错漏,她才缓缓起身弓着腰掩着一侧的墙壁悄然退出。 一股冷意从炭火的气息里闪过,妫朔呈也听不见那道细微的脚步声了,这才从打坐凝神之中再次睁开眼睛。 宫人都尽数退了出去,只有少数的一两人守在外殿值夜,殿内的各处都变得安静起来,他轻轻的吐了一口浊气,将方才心中几乎快要压制不住的戾气吐露到体外。 他环顾了一圈,殿内再没有那些叫他不痛快的气息和身影了,心中的不悦也就此削减了几分。 姚临乐低头退出大殿,方才一直笼罩在她心头的那股冷意终于也消散了几分。此时殿外的风雪,仿佛都无法给她那种刻入骨髓的寒意。 蒋何一行人也已经各自回归到原本的位置,几个人规规矩矩地立在大殿外,持着腰间配着刀刃,威风凛凛的披风依旧偎依在身后,不被风雪所侵扰掀开。 姚临乐自知他们中人对自己这重身份大多都有偏见,也从未想过要与他们有什么瓜葛,毕竟即便是面捏的人,再好的脾气也禁不住这样三番四次的刻意刁难。 知晓他们不喜欢自己的身份,也知晓他们同新帝一样无比地厌恶阉人,可却也忍不住的在心中不止一次的发问,皇城之中这成千上万的阉人究竟自何而来?因何而来? 他们为何会从一个完完整整的男子变成了他们口中的败类,眼中的异类? 他们归根结底还只是皇权之下迫不得已而的可怜人,在这荒诞世俗规矩中所诞生的怪物。 姚临乐不想因此事去同任何人论长短,她也没有这样的立场与权利。 自己一面顶着太监的假身份,一面又藏着昏帝血脉,又怎能算得上是无辜之人。 做一个随时可能丧命的阉人,或是做一个被发现便会当即丢了性命的亡国公主,这两者于她而言差别不大。 如今到了这般田地,早已不是她贪生怕死一厢情愿的事了。 陷入这样必死的局面,姚临乐自知死亡只不过是早晚的事,留在这宫中继续披着小江子的外皮,还是主动暴露,其实差别不大的。 她不怕死,但她想让自己的死能稍微有些意义,最起码她还可以回报一下这些年来一直照顾着她,关怀着她,偷偷将她抚养成人的阿嬷。 姚临乐漫无目的的想着,也漫无目的的走着,不知何时自己早已走到檐外,一头扎进了漫天的风雪之中,直到脚下踩出一个深深的脚印,鞋底与雪地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时,她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早已离那座大殿很远了。 她现在得将手里的血水处理好,此间是贵人的地界,容不得些许脏污停留在这里。 倾倒脏污的地方她倒也熟门熟路,便也继续低着头往前走,此时风雪不算弥漫,可毕竟没完没了的下了好几日,中间虽也曾有过片刻的停歇,可还是积少成多,攒了不少铺盖在地上。 按照以往昏帝在位时的习惯,这些雪应当是存不起来的。在他们存起来之前,便会由着满宫的阉人将它们处理干净,绝不会容许在承霄殿亦或是章台之前存留着这些白皑皑的东西。 可现在人手终究是调派不开,当初血洗皇城之时终究还是伤了元气,许多人在这场祸乱之中无辜丧命,也有许多人趁着这场动乱逃出宫去。 现在所留下的人本就寥寥无几,大多都是些弱势女子,亦或是年迈的老嬷嬷,再者便是此次随新帝一同进入皇城的侍卫。 前两者人数有限,且到现在也未能完全支配分离清楚,大多也都是在原本的宫殿,亦或是掖庭等着发配,没有如此数量之众者可供调遣清扫的。 而后者是跟着新帝从西北一路打来的,西北的漫天风雪是最常见的,即便是下起的雪堆到了腰部以上,也从未有过特地组织清扫铲雪的经历,他们此前大多都是自发而为。 可此时在皇宫之中,于他们而言也是陌生环境。新帝初立,新朝初开,万事一切开头难。 这几日无论是他们所熟知的帝王还是统领,都是忙的一顿焦头烂额,谁也不会在这时候去说这档子无关紧要的事情。 可此时一直站在殿外值守的蒋何却忽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皇城之中的积雪似乎应该铲铲了。 他看着那个艰难在大雪中跋行的人,不知为何会突然有这样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