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129章【全文完结】

作者:苍狗又白云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那人摘下斗篷, 一张少女面容暴露在空气中,正是三生门老祖即墨云。她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宵明身上,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只冷笑一声:“是啊, 我后悔。后悔与你相识。”


    “你后悔?你是后悔没能将我握在手里, 还是后悔曾经所做的一切恶事?”


    “别忘了, 我如今境的, 全都是你一手造成的。就算我要灭了这仙道界, 你也该无怨无悔。”说着,她似乎想到什么,拍了拍手, “哦对,我忘了。我们大名鼎鼎的三生门老祖, 可是个为了名利修为, 背叛挚友,抛弃弟子之人。”


    “”


    那人言语讥讽嘲笑, 却字字含着真切与怨气。即墨云看了月姬一会儿, 旋即又面无表情地戴上斗篷, “过去之事,何必再提。如今你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同生共死。”


    “当年你传我这门秘术,燃尽生命换以修为,让我一夜之间变成个半大的孩子。这不正是你为了报复我吗,成了当年背叛你,让你成为众矢之的代价。”


    “我为了成仙之道, 将你从那锁金笼放了出来,为你收养日后重塑肉身的炉鼎。”


    “百年已过, 新仇旧恨,也该够了吧,月姬。”


    她言语中说不出的疲惫,接着走到那躺在树下的宵明身前,静静凝视着。


    “快结束这一切吧。”


    “我自然想结束这一切,”月姬也走上前,目光落在宵明身上,却并不是在看她。一直以来,她心中都未能开解,以至于如今百年已过,都要去深究,“我只问你,当年为何要背叛我。”


    “为何要将我所创功法,流传于世。”


    “你可知,若非是你,我本不该落得如此境地,或许也会成为名镇一方,万人敬仰之人。”


    这个问题,即墨云从未有回答过,这次亦是如此。


    “将这一切都结束,届时,我们再叙旧。”


    同样的话术,这也是月姬一早便意料到的。她站在树下,仔细去看,那地面上绘着一种阵法,而在其对侧,宵明就躺在其中。


    “白仁,接下来就交给你了,一定要扛下来。”


    丁白仁点头,“放心吧月姬,你是我的恩师,我定会不惜一切代价,让你活过来!”


    他步入其中,手中掐诀,口中念念有词。


    须臾,那巨树中生长的绿叶皆化为血红,一个个挂在树上,被包裹成蚕蛹的人也逐渐干瘪。这人数虽有些不够,但目前对她来说,先侵占宵明的身体才最为重要。


    那参天巨树逐渐转化为血红,树上开出朵朵花来,随即又结出一颗一颗如灯笼般的红色果实,接着又全部干瘪,花落归尘,生死轮回,直到这血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


    这血树之力如同一只横冲直撞的牛冲入他的身体中,几乎将他的经脉都冲碎,骨骼粉碎重组。丁白仁发出一声嘶吼,额间青筋暴起,皮肤迅速充血。


    “啊!!!”


    等待这些力充盈的过程中极为痛苦,如同将整个人打碎重组,而将此扛过去,便会迎来新生。


    丁白仁会获得一副刀枪不入的身躯,而月姬的力量也会恢复到全盛时期。


    只要进入宵明体内,用了那具经过寒邪培养百年的身体当中,她就能再度恢复到那个名声赫赫的月姬。


    不知过了多久,丁白仁在巨大的痛苦之中濒临崩溃边缘,此时,那血树如同一株人参似的,逐渐干瘪,将那最后一股力量涌进其身体当中。


    此时,就是换身的最佳时刻!


    “快!白仁!快念咒!”


    识海中的月姬已经开始雀跃,饶是灵魂在融合血树时受到损伤,仍旧是急不可耐地大声喊了出来。


    丁白仁此时已然奄奄一息,他艰难地抬起手臂,接着掐下诀,浑身粉碎带来的痛苦让他死咬着牙关,才能让自己清醒过来。


    而就在此时,洞窟外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便是一阵地动山摇。霎时月姬顿感不妙,不停地催促着丁白仁,可终究是被从天而降的一道金光穿透洞窟,丁白仁只能闪躲,却仍旧被那道金光擦着臂膀掠过。


    他如今已成不毁之体,却仍旧被这金光蹭破了皮,眨眼间便泛出一道血印子。


    即墨云戴上斗篷,语气淡淡,“给你半刻钟,了结这一切。”


    只是她话音刚落,那洞口处倏地闪过一道残影,速度之快,如同一道雷电,直逼丁白仁而去。只这一瞬,丁白仁还未反应过来,便感觉自己被一股强大的冲劲撞得飞了出去,身子被剑钉在那岩壁之上。


    此时他还未从血树碎身的余波中缓和过来,江写用力将千漪剑又刺进去几分,她这一击用了十成十的力,直接将丁白仁的右臂都贯穿。


    紧接着,她耳边响起丁白仁的嘶吼声:“为什么!”


    他不明白,为何自己忍受了血树的重生,却会被这一剑贯穿身体。而就在此时,识海中的月姬忽而开口。


    “晚了,又慢了一步”


    她语气让人听不出喜怒,却兀自让人后背发凉。丁白仁似乎预感到什么,却不愿细想,只在识海里吼着:“快杀了她!快杀了她啊!月姬!”


    “那些家伙都赶来了再晚一步的话,你我,都得死。”


    她目光望向不远处的宵明,死死咬着牙关,眼底满是不甘。即墨云已被紧随其后跟上的胥晏如和白鹭然拖住,此时她已别无所依。


    “白仁,你信我吗。”


    丁白仁微微一怔,不假思索,“自然,我最信你,是你将我从那个废物变成如今的模样,你是我的恩师。”


    “”


    “既然如此,我称之为你的救命恩人,也不为过吧。”


    “这是自然。”


    此刻,月姬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定,她长舒了一口气,语气平淡:“如此,你便为我献上生命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丁白仁一瞬地慌乱,那抓着江写剑身的手也被划破,翻开血肉,当他感受到自己的意识逐渐被抽离时,终于是如同被挂上吊钩的鱼一样,张脸无措地呐喊,“月姬!你要做什么!”


    月姬并未理会丁白仁的呐喊,而是惋惜地叹了口气。


    “可惜了,我培养了百年的完美身躯”


    “不过不打紧,这具身体也由我一手锻造,虽比不得宵明,但也够承受我的功力。届时,我再以采阴补阳之法,修为方可恢复全盛。”


    她口中呢喃着,用精神力一点点抹除掉丁白仁的意识。说来,她对这丁白仁也算有几分情谊,多年来朝夕相处,日日督促其练功修行。而丁白仁也的确勤勉好学,也衷心于她,一心一意想要为她重塑肉身。若非迫不得已,月姬也不愿做出如此决定。


    只是于她而言,这世间的一切都没自身重要。识海中传来丁白仁额嘶吼哀嚎声,那人口中不停地谩骂着月姬,可她却始终无动于衷,直到将那最后一缕神识都吞没,此刻已完全将其替代。


    江写感受到丁白仁的气息有所变化,当下心中警觉,拔出剑翻身跳到宵明身前,将其护在身后


    丁白仁落地后,并不像先前那般软弱可欺,身周发生了截然不同的变化,气场也随之骤变。只见他动了动脖子,又抬起手握了握拳,脸上扬起一抹邪笑,“果然,主宰肉身的感觉,与附身截然不同啊…”


    言罢,她身周迸射出强劲威压,让洞窟中的几人都为之战栗,江写更是将宵明护紧了几分,喉咙不自觉吞咽。


    如今的丁白仁,不,月姬,已有了不亚于地坤境初期的力量。数个境界组成的鸿沟,成了江写可望不可及,无法跨越的距离。


    但她不能胆怯,不能退缩。


    她抓紧了千漪剑,刚摆好架势,月姬便提剑冲了上来,剑如长虹,雷霆之势,一同风卷残云般蛮横霸道,势不可当。


    江写勉强接下几招,手臂都被震得发疼,身子如同一片随风卷动的残叶般被那蛮横冲劲击飞。似乎是在报复方才之仇,江写后背砸在地上,登时从口中喷出一口鲜血。


    月姬的修为足以将她碾碎,只此一击,那灵力如同蛮牛般冲进她的身体里,将五脏六腑都震出内伤。她忍着疼痛,边擦着唇角,边召出龙魂鼎中的闻人陌来,一股黑烟熏速将月姬包围其中。那黑烟如同火焰一般缠绕其身,难以摆脱。


    月姬却镇定自若,瞧着那黑烟,哼声轻笑:“这些东西在你手里,真是浪费了。”


    她抵着剑身从地上缓缓站立,却见月姬轻轻一挥手,那闻人陌所化成的黑烟便迅速消散。她并未再次攻上来,而是看了江写一眼后,朝着宵明的方向走去。


    江写顿感不妙,用尽全力朝着宵明奔去,接着将其护在身后。


    见状,月姬忍不住笑出声来,“怎么,她的命,难道比你的还重要?”


    她感觉五脏六腑都在疼痛,却仍旧冷笑着,“你这种可怜之人,又如何会懂。”


    “我可怜?”月姬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一样,忍不住大笑起来。可她的表情,与那额间突起的青筋却出卖了一切。


    “好。”


    “你配死在我手里。”


    来之前,江写就抱着必死的决心,此刻她也不再有任何收敛,广寒树全开,将那金刃环身,用作防御,手中掐出数个决,口中念念有词。


    “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将这九字真言念出后,她体内灵力迅速亏空,而后又瞬间充满,这最后的“列、前、行”三字,她一直没有机会实验究竟有何用处,若非是如今局面危急,她也不会如此不管不顾地将所有底牌都扔出来。


    在念完这九字真言后,她观感豁然开朗,周遭的一切都清晰可见、可闻。连同那刺痛的身躯都好似瞬间恢复如初,源源不断的力气迅速充满整具身躯,再感受不到半分疼痛。


    她握紧剑柄,感觉有了与其一战的可能。


    这瞬间,江写的气息迅速暴涨了两个境界,一举来到离火境巅峰,这让月姬也不为惊诧。此刻,她看向江写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探究在其中。


    这次江写率先执剑攻去,这些年,她一直谨记宵明的教诲,习武修炼在精,故而将这三生剑诀修炼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三生剑诀以轻盈飘逸著称,又因剑势惊鸿,如惊涛骇浪般迅猛而闻名。一招一式看似轻绵无力,却招招致命,悍猛如虎。


    三生剑诀第三式,生生不息。修为猛增,让江写使出这第三式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势若雷霆,十息间,竟与月姬打得不分上下,平分秋色。


    二人招式间迸发出的剑气将周遭一切都残卷其中,只有两道残影在闪烁着刀光剑影。月姬如今还未恢复全盛时期,又因丁白仁的身躯控制还未到达极致之缘故,故而剑法并非从前那般精湛。


    丁白仁的身躯也并不轻盈,适才右肩被贯穿的伤势也月姬面对江写以速为攻而稍显吃力,招式间身上出现数道剑痕,竟让江写取得了上风。江写身周环绕的一圈金刃也抓紧空袭,朝着月姬漏洞处攻去。


    月姬眉眼一转,预感不妙,便将功力迸发到极致,那数枚金刃也随之被一股劲气弹开。


    江写脚尖一转,乘胜追击,提剑直取月姬命门。而就在此时,月姬却向后腾空一跃,稳稳站在石尖上,得意地笑看着她。


    “我劝你老实点,回头看看。”


    闻言,江写倏地停下步子,与此同时也注意到洞口处已经昏迷的胥晏如白鹭然二人。她心中一跳,下意识回头看去,便瞧见那戴着斗篷的少年此刻站在宵明身后,剑刃直逼咽喉。


    “”


    江写还未有所动作,便感觉身后一阵寒意袭来,她下意识回身阻挡,却被那人一掌拍在胸口。一阵剧痛袭来,她感觉到体内凝聚而成的灵气被其一掌拍散,身子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坠落而下。


    她手捂在胸前,口中不住地咳着血,眼看着就要倒下,却仍是挣扎着用剑身支撑在地上,站起身来。


    “事到如今,何必要硬撑。难道非要拼个你死我活?”


    月姬眯起眼,冷声道:“杀了你,我一样能离开。”


    “是吗,可我今日,就想要你死,”江写低垂着头,哼笑一声,将右手背在身后,单手掐诀,随即猛然抬眼看向黑衣少年,口中清晰吐出一字。


    “阵!”


    话音刚落,一道金光直逼那人砸下,江写拖着半死不残的身子,没人能想到她还有反抗的余力。这一击也在二人意料之外,那道金光直射而下,朝着即墨云而去,她本想挡下这一击,可当其逼近之时,却感受到一股压迫感。即墨云心中一惊,当下便收回剑身,飞身向后避去。


    这过程中,她头上的斗篷也掉了下来,看到其真面目后,江写并不意外,这等假仁假义,道貌岸然之人,又怎能是坦坦荡荡的正道人士?新仇旧恨,如今齐全了。


    不给即墨云喘息的机会,她朝着月姬与其二人,不停地念下“阵”一字,霎时广寒树大半灵力亏空,数道金光从天而降,将这洞窟都四分五裂。她挡在宵明身侧,又使出一记金光咒,将胥晏如和白鹭然护在其中。


    紧接着又是要掐下“列、前、行”三字。


    可就在此时,她心脏猛然抽痛,似乎被一双大手紧紧捏住,呼吸困难。她咬着牙,额上瞬间出了一身冷汗,待废墟扬起的尘土散尽后,月姬与即墨云还站在那。只是二人的模样都称不上多么好看,狼狈不堪,二人身上都或多或少被击中。这阵所散发出的金光之势唯一优势便是能侵蚀人血骨肉,只这不过片刻间,月姬与即墨云身上便开始蔓延出血窟来。


    只不过此时,江写也几乎丧失了力气,只凭着一股意志撑在那。因为她知道,自己若是倒下,今日月姬便会逃离,宵明与她必死,这世间也必定会大乱。


    至少,等宵明醒来,让她平安带着宵明离去。


    所以不能倒下。


    这是她长久以来,第一次如此使用灵力,广寒树的灵力不断涌入她的身体,将那经脉都几乎迸裂,痛不欲生。


    就在此时,身后倏地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江写眸光一滞,在看到宵明清醒的瞬间,人如同泄了力一般,跪倒在地,“师尊你醒了”


    宵明本以为辞去一别,既是永恒,却不承想还能再见到江写。她浑身狼狈不堪,污血早已浸透衣衫,这一刻,她觉得很对不住江写。


    “你做得很好,已经够了”


    她扶着江写的肩膀站起身来,方才她虽然昏迷,意识却始终保持清醒,自然将月姬与即墨云的话都尽收耳底。方才打斗时,她的千珏剑不知道去了何处,于是便提起千漪剑,朝着那昔日恩师,与此生最恨之人走去。


    “师尊,让我也”江写泪如决堤,想要起身去追赶,却被那人扔下一枚锁身咒,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她不敢再去看江写一眼,却仍旧是忍不住回头看向她,留下释然一笑。


    “江写,我这一生,宿命纠缠,终要斩断。我本已是将死之人,还是勿要执念”


    江写趴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宵明越走越远,眼泪充蓄整个眼眶,将视线都模糊不清。她拼命地眨着眼,想要看清那人的身影,却被那巨大的无力悲痛感拖拽着向深渊走去。


    她紧咬着牙关,手指死死扣着地面,如今的她连一枚随身咒都无法挣脱,又如何去帮宵明?她心中怨恨,恨自己如此弱小,连珍视之人都无法守护,无法为她报仇,也无法将她从死亡中夺回。


    只能眼睁睁,无力地看她走向死亡。


    江写急火攻心,那本还未曾根除的邪物一举攻上心头,让她不可自抑地从口中涌出鲜血。


    “宵明。”


    即墨云看着宵明步步走来,此时此刻,再隐藏亦是无用,只是面对着昔日之徒,总有几分感慨,“成大道之人,不要拘泥于情一字,所以,你会理解为师,对吗?”


    宵明停下步子,目光向远处投去,她眼前浮现出过去的许多事,那似乎很久远了,久远到她需要去刻意回想,才能记清。


    “师尊。”


    “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唤你。”


    言罢,她手中掐出数道诀,霎时身周气尘飞扬,若惊天长虹般散出磅礴之气。


    月姬见状,不由得为之一怔,这咒法她最清楚不过,当下便笑出声来,“宵明,你这是要步入你师尊的后尘?”


    即墨云也皱起眉来,宵明所施展的正是世间传闻的三生门秘术,可却无人知晓,这所谓的三生门秘术,是月姬所创。


    那是在月姬得知背叛自己之人正是即墨云之时,特意为她所创秘术。能让修炼之人在瞬间境界暴涨数个层次,却是以生命为代价。施术者会返老还童,若再次动用灵力,便会随着时间流逝,在这世间消失。


    这是对于即墨云这种追求极致仙道之人,最好的惩罚。空有一身修为却无法施展,只能如同个废人一样在这世间苟延残喘。


    而正因如此,方才与江写胥晏如三人交手之间,已让即墨云消耗甚多,如今面对宵明已经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强撑罢了。


    “让我回到全盛时期,我助你一臂之力。”仔细去看,即墨云的身形愈发幼小了,若说从前还有十几岁的少年模样,如今去看,不过只有七八岁罢了。


    就在此时,月姬一剑贯穿其胸膛,接着垂眼看向她,眸色平淡,语气毫无起伏,“即墨云,你未免也太天真了。”


    “这秘术,从来就没有可解之法。”


    “你已经没用了。”


    “你说什么?!”即墨云踉跄着身子,不可置信地看着月姬。


    “”


    “就是这个眼神”月姬静静注视着即墨云,眼底思绪飘向了远方,追忆过往,“那日,我站在千夫所指的看台上时,也曾用过相同的眼神看你。”


    “你我一同修炼功法,游山玩水,品茗赏月,高谈阔论。”


    “我们不是挚友吗?”


    “不,是我错了。”说着,她似乎坚定了什么,将那剑猛然抽出,一字一句道:“即墨云,自始至终,你都是个自私自利,只顾所谓心中大道,无爱无情,孑然一身之人。”


    “我不会再给你第二次背叛我的机会。”


    她十分欣赏如今即墨云的表情,将手一寸一寸掏入其丹田当中,抽出一颗金丹来。


    看着这枚金丹,月姬不由得哼笑一声,她的未来,本不该如此人人唾弃,像过街老鼠般任人喊打。可全都因为即墨云一人,让她的修仙之道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她不得不修炼妖邪秘术,不得不爬上更高的位置,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在这世道生存下去。她们所有人,都忌惮她的天资,惧怕她的能力,害怕着有朝一日,以一己之私剿灭整个仙道界。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月姬便是这只鬼,藏在所有人心底,伺机而动的鬼。


    “这些废话,是不是可以等你入了地府再说。”


    宵明无暇去听她们废话,却也被月姬这突然之举惊到。早在昏迷中,她就知道了这所谓的秘术也是由月姬一手创造,也清楚了为何当年即墨云要将她带回三生门。只不过如今这些都无所谓了,她抱着必死的决心,势必要在今日,将这一切都终结。


    “别急,我这就送你们师徒下去团聚。”月姬一口吞下那枚金丹,这种在即墨云身体里百年的东西,如今成了她最好的良药。


    也是她恢复全盛时期,重要的一步棋。


    尽管结果差强人意,可重获肉身的快感,她期盼了,等待了许久,这一点的差强人意,也都不足为提了。


    月姬境界迅速攀升几个阶层,一举来到地坤大乘期,她抽出即墨云挂在腰间的佩剑,兴奋不已,脚下生风,如雷电之势朝着宵明奔来。


    二人打得不分伯仲,天地间迅速笼罩起狂风雷电,剑气所经之处,寸草不生。


    渐渐地,月姬竟处于下风,宵明这舍命的打法,当她抛下了所有顾虑,如同一只濒临死亡时赫然挣扎起身的猛虎,一口咬住,便不会再松手。


    她不管身中击道剑痕,也不顾五脏六腑为何疼痛,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挥剑”,这百年来所受尽的痛苦磨难,连同着怨恨,在这一刻系数迸发,化成一道道剑气,汹涌而至,似要将其吞噬撕碎。


    一个将死之人,一个死而复生。


    纵使月姬境界强于宵明,却也难以拼上这来之不易的重生,与其决一死战。


    怯。


    胆怯由心底悄然滋生,以至于逐渐影响她的呼吸节奏,就连剑法也随着宵明的次次猛攻而变得杂乱无章。


    月姬脸上终究是露出了惧意,她不解,为何自己至今,还会面临这所谓的生死之战。宵明在她眼里,从来都只是个种子罢了。


    播种、生根、发芽、开花。


    直到结果,她便会不费吹灰之力地来摘取这属于自己的果实。


    可是如今,一切都出乎预料,或许是她自己还未恢复到全盛时期,丁白仁的身体终究是比不过她自己原本的身躯。而她精心培养的躯体,却以失败告终,直到她自己都逐渐心生胆怯,准备逃离此地。


    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只要活着,就一定有东山再起的一日。


    当下月姬便从戒指中抽出一卷传送卷轴来,将指尖咬破,将要摁上去时,只听耳边一声鸣啸,宵明目光凌厉,一剑斩来,那蛮横剑气直取月姬手臂而来。


    她来不及闪躲,硬生生被其斩断了左手。登时鲜血淋漓,那断手也随之滚落一旁。


    “我杀了你!”月姬双目猩红,挥起剑便朝着宵明砍去。


    宵明语气平淡,挡下这人胡乱挥出的数剑,“将死之人,再无所惧。”


    “再无所惧?”闻言,月姬冷哼一声,手中拿着一枚鬼符,朝着远处的江写便直射而去,“既然要死,多拉上一个下去陪你,不是更好?”


    见状,宵明猛然睁大双眸,几乎是下意识朝着江写飞去,她抬剑挡下这道鬼符,紧接着感应到那逼近咫尺的气息,来不及闪避。月姬紧随其后,一剑刺进宵明胸膛。


    “你师尊说的对,重情之人,必死无疑。”她脸上刚露出笑意,下一刻识海轰然动荡,让那笑容也因此僵在脸上。


    “怎么会这样”她明明已经将丁白仁的神识抹除殆尽,为何还有一缕出现在识海当中横冲直撞?!


    宵明不惧疼痛,让那剑身更刺入胸膛几分,虽不知为何月姬整个人扭曲僵硬,挥手便是一剑斩下,而千钧一发之际,月姬松开了握剑的手,却仍旧被划伤了肌腱,那仅剩的右手也绵软无力地垂在身侧。


    她恶狠狠地盯着宵明,神情满是不甘,识海中丁白仁那仅剩一缕的神识在其中作祟,让她表情都因此扭曲痛苦,“为何!为何你们都要阻拦我!”


    “你或许忘了,自己本就生而为人。”


    “这世间,人与妖皆有情,谁都躲不开情这一字。而你,背信弃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终会反噬自身,万劫不复!”


    宵明抓着千漪剑,步步逼近,不等那人求饶,一剑刺入其印堂,随即拿出锁魂袋,将那飘散在空中的一缕魂魄收入囊中,接着燃火,烧尽。


    那锁妖袋中发出火焰燃烧之声,仔细去听,又像是嘶吼声,刺耳、尖锐。


    直到将其燃烧殆尽,宵明拖着那柄千漪剑,长叹一声。


    “都结束了”


    须臾,她缓缓回身,目光望向那倒在废墟中昏迷的江写身上,在无力支撑,倒了下去。


    江写从昏迷中醒来后,眼前的一切与之前大相径庭,周遭一片废墟,死伤无数。她浑身筋骨都如同碎了一般,疼痛难忍,摸到身侧不知是何人的剑强撑着爬起身子。她拖着沉重步伐一步一步走在这荒芜之地。看到了无数个躺在地上,生死不明的人,追寻搜索着,她的视线扫过每一个人,心悬在空中,害怕看到那个面容。


    “江写”


    倏地,一个声音将她的注意力唤了过去。是胥晏如,她躺在一片废墟上,似乎受了很严重的内伤,见江写看来,艰难地抬手指了指远处。


    江写心中一跳,朝着那人所指方向看去。发现那里躺着一名少女,穿着宵明所穿着的衣衫,容貌也与宵明极为相似。却只是静静地躺在那,一动不动,生死不明。


    江写几乎瞬间便朝着那人跑去,她自己也是身负重伤,因此脚下一踉跄,摔倒在地。她眼泪几乎下意识滑落下来,那令人为之恐惧害怕的离别感顿时涌上心头,让她几乎手脚并用,踉跄着爬到了宵明身旁。


    她看着那人因为使用秘术而返老还童的身体,眼熟,却又陌生。她颤抖着,将耳畔小心翼翼贴在其胸膛上,等了许久,都未等到那一声名为希望的跳动。


    江写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悲伤涌上心头,以至于冲破理智,一时间竟连泪都止住。


    “不不能死不准死”


    她猛地想起从皇城宝库拿来的十品丹药,便赶紧从戒指中找了出来,慌乱又小心翼翼地塞进宵明口中。


    宵明皮肤冰凉,那丹药塞入口中,并无半分反应,甚至都无法吞咽下去。此时,胥晏如从废墟里爬了出来,看着江写环抱着宵明,怔在那里一动不动,心中也很不好受,忍着哽咽。


    “江写,宵明她”


    “不会的,师尊她不会死绝不会”


    下一瞬,她便下定决心,将宵明环抱在身下,她口中不住地呢喃,如同着了魔似的,将那早已扎根于身体中的广寒树生生撕裂开,让那源源不断的灵力注入宵明身体里。


    广寒树早已与她融为一体,这么做,如同让她将树连根拔起,生生剥去皮肉筋骨。这疼痛感本该痛彻心扉,可想到或许宵明能有一线生机,便再痛,都皆为虚无了。


    江写体内的灵力迅速将周遭卷起尘土飞扬,胥晏如站在她身后,听着风声呼啸,逐渐掩盖住她嘶吼般的哭嚎。


    她背过身去,不忍落泪,心中苦楚。


    不知过了多久,江写感觉到广寒树逐渐枯萎,身下的宵明也似乎有了一丝温度。广寒树的枯萎,也预示着江写倾尽所有。临昏迷前,她倒在宵明身旁,看着那人的侧脸,缓缓露出个笑容。


    若能同生共死,也是人生之幸。


    这次,她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到了自己三魂出窍,回到了三生门,那曾经与宵明生活的地方。


    她想,自己或许已经死了。死这一字,真降临时也叫人不再畏惧,有的只是无尽的惋惜。她还有许多事没有做,真让她细细回想,这一件又一件的事似乎如潮水般汹涌而来,让她不知从何说起。


    可惜、太可惜了。


    若说最惋惜之事,还是宵明罢。命运使她们相遇,却又因命运而分离。她至今脑海边还回响着容秋婵所说的话。


    她说:“能救你师尊的是你,也只有你。”


    可是,她明明拼尽了全力,却仍旧无法阻挡事情走向如今的地步。明明已经做到了极致,却造成如今局面。她阻止不了谷筝的死,也预示着,她无法拯救宵明。


    痛,胸口一阵阵地抽痛,如同千万只蚂蚁在心头一点点啃噬着。江写哭了又笑,笑了又哭,不明白为何身为灵魂,还会如此痛心,还会流泪。


    她漫无目的地游荡在三生门内,门派内空无一人,夜幕低垂,万籁俱寂。不知飘荡了多久,再度睁眼,看到了一丝光亮,放眼望去,终究是回到了望鹤峰。


    她坐在那棵丹桂树下,望着星星点点,遍布夜空。倏地,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奔跑着,不知要跑向何处。江写回过神来,便看到一身着长衫之人立于那池塘边,静静望着月色。


    江写心中雀跃,让她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奔向那人。宵明就静静站在那,当她奔跑过去时,下意识便要喊,“师尊”二字。


    可从口中说出,却变成了另一句话。


    “师尊,你在看什么?”


    宵明回身看向她,并未开口,可眼底柔情却似乎诉说了许多的话,有悲伤、有惋惜。望着这样的神情,江写不由得怔了怔,心中泛起阵阵涟漪,眼泪登时夺眶而出。


    而这时,那人抬手擦了擦眼睛,语气困惑地奇怪道:“好奇怪啊明明见到师尊该高兴可为何又落泪了”


    宵明依旧只字未言,抬手缓缓抚上那人的脸庞,眼中不知何时蓄满了泪水,在即将滑落时,在其唇上轻轻落下一吻。


    “对不起,江写。”


    “原谅我。”


    ·


    自月姬陨落后,如同一泓清水中落入一枚石子,激起浪花,泛起涟漪后便再无余波。世间再度恢复一片宁静之中,这场斗争,成了日后人们口中的消遣。


    又是一年雪季。


    望鹤峰被一片厚厚的酥雪遍布,自从失去广寒树后,江写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差了。总是会时常心痛、咳嗽。起初那些年还能靠着修为来维持,可这几年,却要时常去服用胥晏如制成的丹药了。


    她终日与宵明待在望鹤峰上,从不曾离开。这偌大的山峰上只有她们二人。说是二人,可终是江写一个人在言说罢了。


    从与月姬一战过后,宵明使用了三生门秘术,同即墨云一般返老还童,变成了个七八岁大的孩子。可说是相同,却也不同。胥晏如说是秘术使用过度,若非是江写散尽广寒树的生命救回了宵明。恐怕她会就此魂飞魄散。


    宵明醒过来了,却像一具傀儡似的。不会笑,不会恼,不言,不语。更不会主动看她一眼。


    她就那样坐在曾经最喜欢的藤椅上,饶是身旁摆放着书卷茶盏,桂花糕与饴糖,也不会有任何情绪。就那样静静望着窗外,虽活着,却像是死了。


    江写就那样整日整日,不厌其烦的同她说着话。胥晏如惦记着她这位师侄,会时常来看望她。每每看到江写与那只剩躯体,魂魄不知飘到哪儿去的宵明说话时,她的心也跟着一阵阵揪着疼。


    宵明回不来了。


    江写散尽修为将她救了回来,也终究是困得住身,锁不住魂。这点江写比谁都清楚,可从不言说,自欺欺人的同宵明说着一句又一句的话,妄想着有朝一日她能再唤一声她的名字。


    “师尊你瞧,今年这丹桂还未绽放。我寻了许久,也没寻到让它活过来的法子。”江写望着屋外的丹桂树,自从宵明出事后,这树也一年比一年枯萎,时至今日,更是从未再绽放过,那本该枝繁叶茂,绽放着澄黄色花瓣的树此时只剩下寥寥几根枯枝。


    就好像跟随着宵明一同枯萎。


    可江写却从不愿这样去想。


    “等你醒了,我们再让它绽放可好?”她俯身握住那人的双手,毫无温度,冰凉刺骨。江写原本要说的话哽在喉咙里,不再言语,而是执着地搓揉着那双手,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对方。


    “江写”看她这样,胥晏如也是一番苦涩。她不知晓该如何去劝说江写,也是因为她自己都未真正走出来过,


    或许让她这样执着,总好过漫无目的活着。


    天边悬挂的一轮明月宛若近在咫尺,皎洁月光自云端散落而下,映照在积雪上,泛起星星点点。


    又下雪了。


    今年的新雪要比往年下得还大,漫天飞舞的雪花迅速将大地覆盖上一层厚厚的积雪。江写身披大氅,站在屋舍外的台阶上望着眼前此景。一阵风吹过,她不禁收了收衣襟,有些冷。


    来日,她将那丹桂树下的酒坛挖了出来,这坛酒不知何时被宵明埋入地底。更是过了近百年后才被江写想起,她将那覆盖了一层的土壤拨开,却发现酒坛上似乎还有何物,仔细一看,那是一封信。


    在看到信的瞬间,江写感觉自己呼吸都静止,浑身的血液也在此刻沸腾,身子忍不住地战栗。


    她将信封拾起,用袖管掸去尘土,又小心翼翼地展开。


    这封信不知在地底埋了几百年,纸张早已开始泛黄,上面的字迹都有些褪色。她一眼就辨认出,那是宵明的字迹。


    一坛酒,一封信。


    “新春将至,望鹤峰复见生机。日月如梭,光阴似箭。去年葬酿,今可饮,故又埋新酿。近来,余常忆昔日之事,吾虽强,而过多失事,心愧不已。吾手杀之,其死后,吾日在此,年复一年,岁月相继,魂已远矣。”


    宵明亲笔,腊月二十八,夜。


    江写的心犹如被一张巨网裹挟,她搬出酒瓮,却再一次怔在了原地。那酒瓮之下,埋藏着一封又一封的信,将坑底填满,她伸手去触碰。一封封展开,上面每一张都写满了宵明的心声,一笔一画都仿佛刻在了江写的心上。


    当她翻转信封,看到背面洋洋洒洒写着“赠吾爱徒江写”六个字后,眼泪更是如同断了线似的不住地坠落。一共二百三十一封信,每一封都是宵明亲笔。她全都视如珍宝地捧入怀中。她跪在树前,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


    这些年,她隐忍压抑了太久,她不愿看自己懦弱,也不愿向天道屈服。一味地承受了多年,宵明出事后,她大病了一场,可仍旧从鬼门关里爬了出来,□□地活在这世上。


    可这次,看到那一封封宵明亲笔,终究还是忍不住了。


    腊月寒冬,寒风凛冽,呼啸的风声将残雪席卷而起,自空中坠落而下,泛起碎星点点。江写环抱着信笺,跪在雪地中泣不成声,风声渐渐掩盖住她的哭声,似乎在与她一同悲鸣。


    不知过了多久,那雪地之中多出了一排足印。江写双手早已在雪地中冻得通红发木,人也受不住风寒,止不住地弓着身子咳嗽起来。


    倏地,她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抬头看去,神情愕然一滞。那被称之为“躯壳”的宵明此时站在她面前,一贯如傀儡的神情下双目无半分波动,却不知为何静静凝望着她。江写蜷伏在雪地上,任由冰雪将体温吞噬,却也难掩此时血液在沸腾。她自下而上凝望着,忘记了思考,过了许久,那人垂下眼,朝她伸出手来。


    江写呼吸都凝滞,她颤抖地握住那手掌,却发现手心上好似多了一丝温度。便不可置信地反复确认摸索着那双手。眼泪再次奔涌而出,喜极而泣,她跪在那人身前,将那幼小的人紧紧圈入怀中,好似一块即将破碎的冰,脆弱、无助。


    “我就知晓”


    “你不会狠心扔下我。”-


    那日之后,宵明好像活过来似的,不再呆坐在一个地方整日望着窗外。大多时会跟在江写身后,偶尔会因为她的一举一动而投去探索的目光。


    江写正如同教授牙牙学语的孩童似的,不厌其烦的一遍又一遍教着她重新进入这个世界。


    当徐胥晏如再次来到望鹤峰,从老远就看到江写拿着一块糕点在教着面前的小人如何去品尝。那孩子盯着糕点,停顿了片刻,竟真学着江写的动作,张口咬了下去。


    她看到那人脸上露出了这百年来最开怀的笑容,这次她并未踏入门槛,只在远处远远看了一眼便离去了。


    笑着笑着,江写眼底又蓄满了泪。她大抵是孤寂太久了,以至于看到眼前的小人有任何回应都会喜极而泣。她也在怕,害怕有一日这份幸存的温暖也会消失不见。


    她用一百年,才等到那人重新活了过来。


    她不怕等,无论多久,都会等下去。


    宵明吃着江写手里的糕点,似乎是瞧见那人落泪了,便歪了歪头,观察着江写的一举一动。见她抬手抹去眼泪,便也有样学样地抬起手将她脸上的眼泪拭去。一举一动,都有着曾经的影子。


    江写微微一怔,强忍着喉咙里的酸涩感。她就是宵明,即便丧失灵魂,即便失去记忆,她也是宵明。她蹲在那人面前,勾着唇角笑了笑,留恋地贪念这来之不易的温暖。


    她起身,将宵明抱入臂弯中,今日是中秋,山下城中早就布满了花灯。她还记着那年花灯之约,因煞线一事与宵明闹得不欢而散,连同着花灯都未来得及去欣赏。


    这虽为她所愿,可也知晓,宵明也很想来这山下看灯。只是因为她一直注视着她,知晓她在弟子摆弄花灯时投去的目光,知晓她看书时会心不在焉地望向山下,看花灯簇簇。


    宵明从未言说,她却总能读懂她的心思


    可她却从未读懂宵明对她的情谊。正是因为她们在乎着彼此,所以江写才不愿逼迫她,尽管她也曾做过错事。就如花灯之夜,她无数次埋怨着自己的冲动。像个疯子一样患得患失。


    她怨恨着自己质疑宵明的情谊。


    江写怀抱着宵明朝着山下走去,守山弟子见江写御剑而来,忙低垂下头颅以示尊敬。待那抹身影远去,这才敢抬起头来望向那逐渐远去的身形,“宗主这是要去哪儿啊?”


    “大约是下山办事吧。”


    三生门谁人都知,前宗主宵明在与妖女月姬一战中为救天下苍生散尽修为,险些丧命。现宗主江写几乎耗费了一条命,才将其唤醒。


    现宗主整日待在望鹤峰,鲜少露面。可每每出现,怀中都会抱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那孩子面若桃花,生得明媚可人,神情却冷若冰霜如同一具傀儡似的不言不语,不喜不怒。


    渐渐的,众人也知晓了这孩子,就是前宗主宵明。


    江写一路来到山下,临近城门,这才撤了御剑朝着城内踱步而去。入了城,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如同参天的火树银花,街市上热闹非凡,人群熙熙攘攘,黑夜如昼。


    她始终都相信着,有朝一日宵明会回来。即便她变回了七八岁的模样,可仍旧与一般孩童大不相同。正如现在,她会看着街市上一片热闹,却也只是静静注视着。眼底无任何情绪波动,就好像对眼前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并无半分诧异惊奇。


    江写递给她一串糖人,像是哄孩子似的逗着宵明开心,尽管她并不会笑。可只是接过那糖人,就足以叫江写高兴上一阵子了。


    “这样做。”


    她重复着晌午同宵明示范的动作,轻轻咬了一口糖人,甜腻的口感登时穿上味蕾。见她如此做,那怀里的人稍微停滞了半晌,接着有样学样地去咬那糖人。


    江写逐展笑颜,毫不吝啬地夸赞着,“做的真好。”


    “甜不甜?”


    饴糖的甜味似乎让宵明很喜欢,注意力全都在这糖人身上,直到咬去了半个虎头脑袋。听到江写的询问,宵明微微一顿,看了她一眼,又将注意力放在糖人上,并未回应。


    江写轻轻抚了抚宵明鬓边落下来的几缕碎发,朝着那摊位老板身旁插满了糖人的麦秸指了指,“这些,我全要了。”说着,她摸出一枚金币来,将其放入老板手中。


    那老板还未反应过来,手里的麦秸便被人拿了去,手心里只剩下一枚金币闪烁着的光。待他反应过来,这才四下瞧了瞧,将其赶紧收进口袋里装好。


    江写一手拿着麦秸,一手抱着宵明,漫步在街市上,极具惹人注目。不知不觉手里又多了许多小玩意儿,花灯、簪子、做工精美的木匣子。


    她带着宵明逛了许久,直到那街市上人烟渐渐散去,天蒙蒙亮,这才回了三生门。


    待她回到望鹤峰,发现胥晏如已在此等候许久了。她手里拿着个锦匣,看到江写的瞬间,便不住地嗟叹,“你总归要注重自己身子,若有朝一日病倒,还如何等她醒来?”


    江写唇色苍白,眼底一片乌青显现,身形孱弱,好似一阵风便能将人吹走似的。这些年一直是她在照料着江写的身子,是好是坏,早就一眼能辩了。


    她将手中的锦匣递给江写,那人打开之后,便看到里面躺着一枚储物戒。江写似乎猜到了胥晏如此番前来所为何事,心中难免一阵失落,却也并未阻拦。


    “里面装着的是我这些年来所炼制的丹药,足够你吃了。”江写这些年要时刻注意着灵力的使用,虽她本身就是炼丹师,却不敢再去炼制丹药。如此便只能仰靠着胥晏如的丹药来维系身躯。


    “师姑当真要走了…”


    “我半生蹉跎,身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离开,从止信,到师尊,再到如今的宵明和”说着,她话语一顿,没再继续说下去,“我去意已决。”


    江写点点头,事到如今,胥晏如已然没了留在三生门的理由,“即如此,那江写就祝师姑一路顺风。”


    来年,胥晏如也离开了三生门。这偌大的门派里,更少了个与她谈心说话的人。百年已过,身边的人一个个都离她远去,唯有她,还守着这枯树,等着它有朝一日再度绽放。


    不知何时开始,她鬓边多了几缕白发,可容貌却无半分变化,只是看上去,总会觉得与先前不大相同了。她好像在一天天老去,尽管她的修为已到不老不死的境界,可仍旧在衰老着。


    她不知道自己还要承受多久,还能承受多久。


    宵明在一日日成长,尽管同寻常人不同,用了几百年时间才生长至十七八的模样,却已然有了曾经宵明的样子。尽管她仍旧不会言语,可感情却丰富了许多,似乎与常人无异了。


    这种感觉很奇妙,江写看着宵明一点点生长成人,就好像见证了她曾经的一生。她的一举一动也愈发有了从前的影子,时常坐在那枯萎的树下看书,品茗。听到动静,会侧眼朝她看去,用那双清澈的眼眸静静地看着她。有几次,江写总觉得她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似的。


    又是一年春季,每到初春,江写的老毛病就会发作,时常心痛咳嗽,整宿整宿的睡不好。尽管到她如今的境界,睡眠已不作为必要项,可她更不想独自一人度过这漫漫长夜。


    白日,她要处理宗门事宜,三生门在她的管理下比当年宵明做掌门时还要没落。偌大的门派,只有寥寥几百名弟子。


    不过这样也好,她根本没精力再处理更多的事了。


    她慢慢接受了胥晏如口中所说的“躯壳”一词。她虽是宵明,却也不是宵明。装在容器中的魂魄不见了,身躯便会像行尸走肉一般,没有感情,不会言语,不知饥饱冷暖。


    可这些都不重要。


    宵明的身躯超出预期,往往使用秘术之人,都会像即墨云一般走上一条不归路。以生命为本,迅速提升实力,副作用便是返老还童,直到魂魄消散,身毁神亡。


    可宵明不同,她就像重生似的,虽生长缓慢,却仍旧超乎常理地发育成长着。用了几百年,才回到青年时期。江写知道,这都是广寒树的作用,正是因为她散尽了广寒树与一身修为,才能让宵明一缕魂魄如同大树似的在这世间扎根。


    或许正因如此,宵明无师自通,学会了吸纳灵气,运化于自身以供修炼。从那之后,她时常坐在那棵桂花树下,一坐就是数日。有时偶尔醒来,也大多在她突破瓶颈之后。可每每醒来一次,她沉睡的日子就更长久。


    没错,沉睡。


    江写很难感应到宵明身周运转的灵气,她只是静静坐在那儿,就好像一尊雕像静止,睡着了似的。


    她本期待着,或许每次醒来宵明能想起些什么,能够记起她。可每次都一样,都与往常无半分差异。


    几百年过去了,她甚至没能再听到那人开口唤她名讳。


    她已渐渐忘却了那人的声音。在宵明决定散尽全身修为拯救天下苍生那日起,她开始闻不到任何气味。就算如今宵明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也再闻不到那特有的气息了。


    不知又过了多少个年头,江写渐渐习惯了如今的生活。每日清早醒来便处理宗门事宜,闲时大多都在摆弄着笔墨。偶尔修剪花枝,守在那枯树下喝茶。


    这日,三生门意外有客到访。


    江写看着那熟悉又陌生的二人,久远的记忆也随着此刻渐渐清晰苏醒。她脸上难得攀上笑意,朝二人走去,“许久不见了,今日怎得空来看我?”


    白鹭然与江月明循声望来,前者本面带笑意,可在看到江写的瞬间眉头便不由得僵住了。她看了江写许久,嗟叹道:“我与月明难得下山一趟,便想着来看看你”


    “江写你怎么”


    说着,她好像不忍再继续说下去了。距上一次见江写,怎也有百余年了,这些年她们终日都守在宗门里。自丹心退位后,她便坐上了宗主之位。可随之而来的就是夜以继日的劳碌,尽管有江月明在身侧辅佐,终究是难以抽身。


    百年光阴对她们而言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只是让她没想到的是,这百年光阴,竟叫一人操劳憔悴到如此地步。


    她老了。


    鬓边的发丝白了大片,尽管她的容貌并无半分改变,可眼底的沧桑憔悴却难以掩盖,身形孱弱消瘦,一张脸苍白病弱,如同那枯树枝叶似的摇摇欲坠。


    那次大战过后,宵明也醒了过来,她本以为江写心中有盼,总归不会太忽略了自己。可如今再见,发现她变了太多太多。她始终都记得,那年秘境初见,江写一袭红衣意气风发,明艳动人,任谁见了都要感叹世间难寻。


    她心中不知该如何言说,也不愿让江写因此更添忧愁,便打算说些别的。只是还未等她开口,身侧的江月明却突然道。


    “宵尊主近来可好?”


    此言一出,白鹭然脸色一冷,瞪着她那不看眼色行事的闷葫芦师妹,想骂她,可当着江写的面却不好发作。


    江写望了眼屋内,牵扯着嘴角笑了笑,“还是同先前一样,我也习惯了,不奢求什么。”


    “只要她还在就好”


    江月明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接着走到石案处,用目光询问:“来一盘?”


    这一个人孤寂太久,有人陪着下棋都新鲜了许多。江写也乐意奉陪,坐到石凳上。


    “师姐,我记得山下城里如沁楼的糕点不错,你买些来尝尝。”江月明将棋子从棋奁中倒了出来,边一颗颗擦拭摩挲着,边对着白鹭然说道。


    白鹭然方才还憋着一口气,听这使唤人的语气更是当场就要发作。不过最终还是深吸了一口气,下山去了。


    见江月明把白鹭然支开,江写手里捻着一颗棋子,随意落在棋盘一角,“表姐可是有话想说?”


    江月明神情并不意外,不置可否道:“我一直想对你道声谢,虽然久了些。”


    闻言,江写抬眼看去,“为何?”她不大明白江月明道的哪门子谢,若说是与月姬一战时白鹭然险些丧命一事。她觉得宵明的功劳远比她要多得多。


    “你或许已经忘了,毕竟都是几百年以前的事,”江月明仍旧注视着棋盘,不咸不淡地说着:“在年幼时,族中便安排了一桩婚事给我。我从未见过那人,只知道丁家出了个少年天才,名叫丁白仁。除此之外,我对他并不了解,可以说是陌路人。”


    “我不愿一辈子处在深宅大院里,期盼着望子成龙,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子女身上。夜以继日的修炼,我本以为我可以摆脱联姻的命运,可不曾想从出生便被决定了一切。”


    “我也是天才啊,与那丁白仁不相上下的天才。”


    “可他们不以为然,即便我进入了风栩宗,成了师尊的亲传弟子。他们也不以为意,好像我多年的努力终究是泡影,好像我无论再怎么强大,都抵不上联姻所能带来的利益。”


    “直到那天娇之子坠落神坛。他们为了利益,开始对婚约不满。认为我要是嫁入丁家,他们就会损失惨重。还是为了利益,他们在族中择了另一人,代替我嫁入丁家。”


    “我不想拖任何人下水,可也自私的知道,我若不嫁,必定会有他人代替。可我不想嫁”


    她一边说,一边落着子,直到那棋盘上的生路渐渐消失,这才顿了顿,将手中的棋子放下,松了口气似地勾了勾唇,释然笑道:“那日你当着众人的面撕了那休书。江写,谢谢你。”


    “尽管过了太久,可我依然想对你说一句谢谢,和一声抱歉。你我虽为姐妹,可这么多年从未有如今这般单独说话的机会。”


    这记忆一股脑地涌现,心中感慨万千,将棋盘清干净,淡淡道:“你没错,错的只是那些把人当棋子的人罢了。”


    江月明重新落下一子,沉吟了片刻后道:“江写,若从前的你看到如今的你,会作何感想?”


    “不知道,或许会失望吧。”她一直都知道,知晓自己的变化,可这些她从来都不会在意,也不会去刻意改变。因为无论重来几次,她都会做出相同的抉择。


    没了宵明,她就像树根离开土壤,没有了养分供给,只会是日渐衰败,落得个枯亡的下场。


    听她这样回答,江月明神情难得露出几分无奈,还想说些什么。可听到白鹭然回来,赶紧闭上了嘴。


    “江月明!”


    那人怒气冲冲地朝着江月明走来,在其疑惑不解的目光下险些失控,“我下山找了半天,哪里来的什么如沁楼的糕点,早就身入黄土关门大吉了!害我白跑一趟,还被人当是得了癔症的疯子!”


    江月明:“”


    白鹭然一回来,这人就成了哑巴,闷声不响地被数落着。看着眼前这一幕,江写只觉得热闹,这二人过了这么多年还是如从前那般。


    如此,她也安心了。


    待白鹭然和江月明离去后,望鹤峰又重复一片寂静。江写回到屋里,此时宵明还十年如一日的躺在床榻上,像是睡着似的。


    江写伏在塌前,这孤寂了许久的内心也泛起阵阵涟漪。方才看到白鹭然和江月明二人说笑拌嘴,为她们高兴的同时,心里也觉得空落落的。


    又是孤单一人了。


    这样的日子不知持续了多久,久到她都快记不清今昔是何年。待那日白鹭然与江月明离去后,她也似乎受到了鼓舞,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宗门上。


    这天下之大,这里是她的容身之地,三生门在此,宵明也在此,她所珍视的一切都在其中。既是如此,就有无穷尽的牵绊让她停留在此,她不会像谷筝一般抛弃所有,也不会像胥晏如那样游历天下。正如那棵枯萎的桂花树,即便凋零腐朽,却仍旧屹立不倒,生生世世。


    因为,宵明在这里。


    来年,三生门又新进了一批弟子,翌日清早,江写便坐在了书房里处理事宜。她手中翻看着近年来门内弟子收录册,那紧皱着的眉头久久无法抚平,半晌后她放下册子,揉着眉心长叹一声。


    一直站在她身前的黄安令见状连忙道:“虽然近些年大多仙道弟子皆拜入其他宗门,可也仍旧有弟子会来参与应召”


    ——虽然都是些天赋平平,资质不佳之人。


    说着说着,她自己声音都弱了不少。毕竟这些年三生门的衰落,已是不争的事实了。由此在与月姬一战之中,老祖陨落,再加上之后的前门主宵明以性命为救天下苍生之举。虽在世人口中,三生门是救黎民百姓于水火的天下大宗。可对于修士而言,自然是以自身发展为己任,与其进入个徒有虚名的三生门,不如去资源更为庞大的宗门。


    失去了老祖与前门主的三生门,已是强弩之末了。


    “罢了”


    胥晏如离开宗门后,黄安令便接替而上,成为新任长老。这些年江写为宗门劳碌皆也收进眼底,更是亲眼见证着江写的变化。


    有时看到她的样子,也会想起从前的自己。只是细细追忆那些过往时,却发现都变得模糊不清。这时,她才意识到,原来竟过了那样久,久到忘记曾经的自己。


    可她脑海中依旧清晰可见地记得那时江写的模样,记得那年宗门大比上,她大显风采,成了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一战成名。


    过往之时已成追忆,而今也物是人非。


    “师妹,你说师尊若醒来,看到宗门变成如今的样子,她会不会怪我?”


    那人一头长发似是晨时清醒随意束起,额间落着几缕发丝,身形单薄孱弱,任谁去看,都是一副久病缠身的模样。其双目毫无神采,只是在看向她时,嘴角勉强泛起些许笑意来。


    她太累了。


    黄安令微微一顿,瞧着那人憔悴易碎的模样,本下意识探出去的手又抑制住,张了张口,“师姐,你该歇息一会儿了。”


    是啊,她该歇息一会儿了。可是,无论怎样安睡,吃再多的补药,次日清晨醒来,她的身子都会似如今这般乏力。就好像一个窟窿,无论如何都填不满似的。而今她也习惯了。


    她看出那人眼底的担忧,只笑着安抚道“无事”。


    送走了黄安令,江写便起身朝着卧房走去。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便是那静静躺在床榻上之人。卧房内摆放着的花瓶里,插着几束即将枯萎的花,将其清理干净后,又换上新的花枝摆放整齐。


    十年如一日。


    她一如既往地因为心痛,天蒙蒙亮便醒来,准备去树下浇灌灵液。却在推门而出时,听到院子里传来些许响动声。这些年无人会来她这望鹤峰,也就只有黄安令时常过来清扫收拾院子。


    尽管她说了许多遍,这些事不该由她这个长老去做。可那人依旧我行我素,自然,江写也明白,黄安令是在担心她。


    “师妹…这院子不清扫也无大碍,你便…”


    她边叹息边说着,谁料推门便是一卷风袭入,她看着眼前不可思议的一幕,愣愣怔在原地,手里握着的白瓷瓶也顺着滑落砸碎在地面上,淡绿色的灵液溅洒了满地。


    她看到,那本干枯的丹桂树此时重复生机,澄黄色的桂花铺盖了整座望鹤峰。


    她看到不远处,一个身影站在树下仰望着,那人一袭白衣冷冷清清,犹如清晨朝露悄然绽放的青莲一般,纤尘不染。


    她看到宵明站在树下仰望着,这梦中构筑幻想了无数次的场景出现在眼前,尤为真实,却也如泡影般虚幻。她分不清这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只觉得心跳动剧烈,眼前豁然开朗起来,似乎连嗅觉都灵敏了几分。风所到之处,带起一片涟漪,她心里按捺着想要走上前的冲动,静止在原地。


    “花开了”


    那人的声音赫然传来,泠冽如似清泉,一字一句略显生涩,可当那声音响起时,她心底好像有一块被乌云终日掩盖的地方清晰明朗了起来。江写屏息凝神,眼泪不住地涌出眼眶,却忍着不敢出声打扰她半分。


    倏地,一阵风呼啸而过,卷起落了满地的桂花。宵明望着那漫天飞舞的花瓣,眼底逐渐复现光彩,倒映出天空的模样。


    “花开了。”


    她眼眶中渐渐蓄满泪水,直到再无法承载,夺眶而出。接着,她回身看向江写,逐展笑颜。


    “”


    “江写,你看它开得多美。”


    花开了,花开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