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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第 7 章

作者:长鲸一剑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韩枝茛拎着半旧的竹篮,从张府西侧那扇窄小的角门溜进去时,天边的夕阳正把斑驳的灰砖墙染成一片透亮的金红。篮沿搭着的蓝布帕子被风吹得轻轻打卷,露出里面裹着的几样时新菜蔬,这是她趁着外出采买的空当,特意买来想着给女儿婼儿添口鲜。


    刚拐过影壁,一道小小的身影就“噔噔噔”扑了过来,带着股子孩子气的莽撞。“母亲!”婼儿仰着晒得微红的小脸,“您今日怎么回得这么晚?”她小手扒着竹篮沿往里瞅,声音压得低了些,“小姐早上特意派张嬷嬷去买寒瓜,跑了三家铺子都没寻着,一整天脸拉得老长,连抄经都摔了笔。张嬷嬷这会儿在廊下急得团团转,正跟小丫头们念叨着要去城郊菜园子碰碰运气呢。”


    韩枝茛听了,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那张嬷嬷是主母从娘家带来的陪房,在府里仗着老资格,对她们这些外姓仆妇向来是鼻孔朝天的,如今栽了这么个小跟头,倒也算出了口闷气。她拍了拍粗布裙摆上沾的尘土,刚要提步往正房那边去回话,就见管家媳妇李春莲捏着串沉甸甸的铜钥匙,从月洞门里慢悠悠地晃出来。那钥匙串相撞,叮当作响,在这渐静的黄昏里格外清晰。


    “韩娘子回来得巧。”李春莲脸上堆着客套的笑,眼角的细纹却没舒展开,“夫人刚吩咐,库房里那几坛去年腌的芥菜该翻晒了,潮气重了容易坏,你去仔细查看查看,该挪的挪,该晒的晒。”她顿了顿,又添了句,“对了,你男人今儿从码头捎来的那筐海货,夫人瞧着新鲜,赏了大半给厨房,晚上给小姐做道醋溜鱼。”


    韩枝茛忙垂手应了声“是”,看着李春莲的背影消失在抄手游廊尽头,才松了口气。


    “娘,你瞧她那神气样。”婼儿凑过来,撇着嘴一脸不屑,“不就是管着几间屋子的钥匙吗?好像府里的东西都是她家的。”她往地上啐了口,又压低声音,“还有那醋溜鱼,谁稀罕似的。上回厨房做了一回,酸得倒牙,还带着股子腥味,我隔着老远闻着,差点把前一天的饭都吐出来。”


    “小声点。”韩枝茛皱眉呵斥。


    婼儿吐了吐舌头,反而说得更起劲儿:“我说的是真的!小姐哪里喜欢吃?硬着头皮往嘴里塞,附庸风雅罢了。上回我去给她送茶,正撞见她对着痰盂哕呢,脸白得像纸。吃上那么一回,三四天没胃口,原本就细的腰,如今更是瘦得像根芦柴棒,风一吹都要倒似的。你看我,”她挺了挺胸,带着点小得意,“这个年纪早就来月事了,身子骨结实着呢。”


    她忽然想起什么,拉了拉韩枝茛的袖子:“娘,待会儿你处理那鱼的时候,记得叫我把门窗都关上,省得那味儿飘进来。哎,不如把这两条死鱼给我留着,做红烧的好不好?多放些糖和酱油,压一压腥味,我想一个人躲在屋里吃。”


    韩枝茛刚点了点头,就听婼儿又说:“对了娘,今天我把爹那件蓝色的圆领竹纹衫借出去了。”


    “嗯?”韩枝茛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终于转了过来,目光落在女儿脸上,“借衣裳?”


    “就是两年前老爷赏的那套呀。”婼儿满不在乎地拨弄着辫梢,“你瞧那颜色,早就褪得发灰了,前阵子我去布坊问补色的价钱,竟比去年涨了十文!什么宝贝似的,我看不如索性染成皂色,耐脏又省事。还说是什么孔雀蓝,依我看,不过是泥塑上贴了层金箔,看着光鲜,内里早败了。”


    “我问你借给谁了?”


    “杨先儿啊!”婼儿答得痛快,“他晌午给神仙酒馆送菜,路过寻芳馆那边,看见二楼窗台上站着个穿水红衫子的美人,眼都直了,下桥的时候一脚踩空,差点栽进河里淹死。还是我正好在河边捞浮萍,赶紧拿篙把他拽了上来,不然这会儿早喂鱼了。”


    韩枝茛没心思管杨先儿的死活,只追问:“神仙酒馆?府里有人订了那儿的菜?”


    “可不是嘛,是少爷订的。”婼儿咂着嘴,一脸惊叹,“乖乖,我刚才去厨房送东西,偷瞧了眼那菜牌签子,一道就要百文,够普通人家过三天的了!也就少爷那般金贵身子,才受用得起。也不知那菜到底是何等滋味,能值这么多钱……”她凑近了些,声音压得像蚊子哼,“我偷偷尝了一口,味道的确非比寻常……”


    韩枝茛提高嗓门,“你还——偷吃!”


    婼儿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那又怎么了?我干净的很,少爷才不爱洗澡呢,他脸其实没那么黑,屁股白生生的呢。”


    韩枝茛脸黑了,抄起一条死鱼扔过去。


    “哎呀!好凉!扔我干什么!衣裳都是鱼腥味,我闻不得!”


    “脏东西你倒是看得!”


    婼儿跺着绣鞋,腮帮子气鼓鼓的,转身回了内屋。韩枝茛望着她背影轻叹了口气,拎着那尾刚买的鲜鱼往厨下去了。


    ……


    “主簿!主簿!醒醒。”


    这盹儿竟沉了大半时辰,张倍稆猛地惊醒,身子一歪险些从太师椅上栽下去。他慌忙抬手扶了扶歪斜的幞头,眼角余光扫过窗外——日头已斜斜挂在西檐,原是散衙时分了。他定了定神,冲左右值房的吏员们微微颔首,迈着方步径直出了太府寺衙门。


    囊中实在羞涩,别说是雇轿,便是租辆驴车也舍不得。见同僚们或坐青帷小轿,或乘高头大马,车马辚辚归家,他只得清咳一声,背着手摇头晃脑:“晚风正好,步行为佳。”


    才走到朱雀大街中段,膝盖忽然隐隐作痛。他瞅着路边积起的水洼,眉头不由得蹙起——这光景,夜半怕是要落雨了。


    “这不是张贤兄?”一声朗笑自身后传来,“何日回的长安?一别十三载,竟在此处重逢,真乃天意!”


    张倍稆驻足回头,只见来人紫袍金带,正是光禄大夫的官阶,那张脸却陌生得很。他拱手略欠身,小心翼翼问:“敢问尊驾是……”


    来人笑得张扬,袖口下露出一双养得白白嫩嫩的手——绝非案牍劳形或风霜奔波之人。张倍稆脑中灵光一闪,蓦地记起什么,喃喃道:“莫非是吴……吴堪雪兄?”


    “正是在下!”吴堪雪拱手还礼,“今日定要我做东。董路,你去张大人家通个信,说老爷今夜有宴。”说罢又问张倍稆,“不知贤兄如今寓居何处?”


    “春化坊。”


    董路应声领命,指尖捻了捻袖中揣着的几枚碎银。待两位大人相携走远,路边那盯了许久的帮闲立刻颠颠凑上来,脸上堆着谄媚的笑:“这位哥哥看着面善,却生得眼生。小的在这附近混了十来年,上下值的大人家眷多认得,哥哥莫不是才从外埠述职归京?”


    “我家老爷三任伊犁经略使,十三载才得返长安。”董路淡淡道。


    帮闲顿时肃然起敬,连连作揖:“给贵老爷道喜!这可真是熬出头了!”


    “昔日我在长安时,倒识得个说得上话的,姓孙名延年,你可知晓?”


    “孙大兄?”帮闲眼睛一亮,“他如今在佘公公手下当差呢,可是得重用的红人!”


    “太监?”董路压低了声线。


    “正是!”帮闲凑近几步,声音压得更低,“听说宫里的采办司,如今大半由他经手。”


    两人三言两语说了几句,董路暗自思忖:此人倒知晓不少长安内情。老爷离京十三载,许多人事早变了模样,正好探探消息。他脸上热络了几分,拱手道:“在下董路,不知贤弟高姓大名?”


    “董荛。”


    “竟也是董姓?”董路笑了,“说不定五百年前真是一家。今日相逢有缘,这酒该我请。哦对了,张大人住在春化坊哪户?还劳贤弟引路。”


    “好说。”


    要说这太府寺,原是掌管天下财赋的中枢——各州府的租调、国库的库藏、市舶司的贸易,乃至百官俸禄、军饷粮草,都归它统管。张倍稆身为寺中主簿,虽位列末僚,经手的却是最琐碎也最紧要的活计:日日点检各州解送的文书,核对仓廪的粮帛斛斗;丝帛的匹数、铜钱的贯数、粟米的石数,哪怕错了半分,都要在“勾检簿”上亲笔注错,再连夜追查原委。案牍堆积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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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从早忙到晚,却因是清水衙门,半点油水也沾不上。


    正因如此,张家日子过得紧巴。夫人秦寰娥虽是商户出身,嫁过来也得亲自操持家务:晨起要验看帮佣韩娘子送来的菜蔬,傍晚要清点盼儿绣的帕子能换多少铜钱。家中只雇了个小丫鬟盼儿贴身伺候,便是寻常人家使唤的家生子,或是市上买来的仆役,也非她这等家境能消受的。算来算去,也只有陪嫁来的两个老嬷嬷,还能搭把手照应内外。


    秦寰娥坐在窗前择着菜,望着铜镜里鬓边新添的白发,不由得叹了口气。二十年前,张倍稆在东华门唱名时何等意气风发,青衫落拓却眼含星辰;如今呢?不过四十出头,发间已见霜白,仕途更是再无寸进。怕是这辈子,都难再过上她未出阁时那般呼奴唤婢的日子了。


    “娘!娘!爹怎的还不回?”


    秦寰娥被这声嚷嚷惊回神,抬眼便见儿子张大郎飞跑进来,衣襟都跑歪了。“多大的小子了,还这般毛躁!”她嗔道,“早说把门槛锯矮些,你爹偏说‘官宦人家,门槛矮了没规矩’,仔细摔着!你爹……”她抬头看了看日影,“是该回来了。盼儿,去门口瞧瞧。”


    丫鬟盼儿才十一二岁,却已出落得眉目清秀,像株刚出水的芙蓉。她应声出去,张大郎的眼珠子竟直勾勾跟着转。“啪”的一声,后颈上早挨了他娘一巴掌。秦寰娥眼一瞪,那气势竟如山中母虎般:“才多大就这般没规矩,再看仔细我剜了你的眼!”张大郎吓得脖子一缩,再不敢乱瞧。


    不消片刻,盼儿掀帘回来,喘着气道:“方才门外来了两位爷,说是老爷遇上旧时同年,约去吃酒,今夜要迟些回来。”


    秦寰娥心头咯噔一下:他身上带了几文钱?


    秦寰娥指尖捏着菜梗顿了顿,鬓边的银钗随着低头的动作轻轻晃了晃。


    “周嬷嬷,”她扬声唤道,“你去我妆奁里取锭碎银来。”


    此时的西市酒肆里,觥筹交错正酣。


    吴堪雪挥着手让胡姬撤下残席,又添了道炙羊肉、一碟酪樱桃,笑道:“在伊犁吃了十三年风沙,久未品长安风味,。”


    张倍稆面前的酒杯只沾了半口,他望着桌上堆得小山似的菜肴,喉结动了动:“吴兄太破费了。”


    “哎,”吴堪雪摆手,紫袍袖口扫过桌面,带起一阵香风,“想当年咱们同科及第,在曲江池畔折柳饮酒,你还说要做个一钱太守,如今看来,果然是说到做到啊。”


    张倍稆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倒是吴兄,”他转开话头,“如今在光禄寺当值,想必清闲得很。”


    “清闲?”吴堪雪笑出声,“前些日子替圣上采办端午的龙舟彩缎,跑了三趟江南,脚底板都磨出了茧子。”


    他正待细问,窗外忽然滚过一声闷雷,接着便有豆大的雨点砸下来,“坏了,”他起身,“内子怕是要担心了。”


    雨越下越大,董路引着董荛往春化坊外走。


    “兄可知,”董荛笑着问道说“孙延年如今不光管内库,连西市的市舶司都插了手。上月进了批东珠,说是全被他用半价收走,转脸就送了佘公公的干儿子。”


    董路脚步一顿:“这等事,你都知道?”


    没想到吏治败坏到这等地步,却是连街边的帮闲都知道了。


    张家院里,秦寰娥正指挥着盼儿把晒在廊下的被褥往屋里搬。张大郎抱着廊柱数雨珠,忽然指着巷口喊:“娘!是爹回来了!”


    雨幕里果然走来两个身影,张倍稆的青布官袍已湿透,手里却提着个油纸包。他快步进门,把纸包往桌上一放,是些蜜饯。


    秦寰娥见他袖口沾着酒渍,却没问酒钱的事,只转身去灶房舀了碗姜茶:“快趁热喝了,仔细着凉。”


    张倍稆接过茶碗,指尖触到碗沿的温热,忽然想起吴堪雪最后那句话:“改日我让孙延年去太府寺走动走动,贤兄的勾检簿,总得有人帮衬着些。”


    他望着窗外的雨,一口姜茶入喉,辣得眼眶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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