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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第6章

作者:长鲸一剑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长安的秋意总比别处来得烈些,才过白露,天就凉得透彻。东方刚洇出一抹淡青,坊市的门轴便吱呀作响,早点铺子的蒸笼冒起白汽,混着磨剪刀的铜铃声在巷子里荡开。可这烟火气一到寻芳馆外就断了,青石板路上连个脚印都稀稀拉拉,往来行人绕着墙根走,像是怕沾了什么晦气。


    这座三进宅院原是吏部侍郎的府邸,去年开春侍郎因“私通外戚”的罪名被抄家,满门流放岭南,朱漆大门换了块“寻芳馆”的匾额,就成了专供皇帝拣选美人的地方。墙还是那道墙,只是墙头多了些带刺的藤蔓,把原先的飞檐翘角遮得影影绰绰,倒像个困住雀鸟的大笼子。


    现在寻芳馆一共住了三个姑娘,一个寡妇。


    自打昨夜睡下,卫开梧耳边仿佛有什么细弱的蚊蝇哭闹,声音时不时钻进耳朵里,像尾巴上带着钩子,等她仔细去听,却又没声儿了。


    “不许是隔壁院子的几位姑娘?咱们昨夜二更才到,动静闹得大,怕是把她们惊着了。”她披衣下床,走到窗边推开条缝,“我今晨去大厨房领早饭时问过,这寻芳馆里住着三位姑娘,还有一个寡妇,统共四位。昨儿一整天,她们院里的门就没开过,连早饭都是厨房小厮送去的。”


    卫开梧拢了拢衣襟:“都是些什么来头?”


    “听厨房的老张说,都是小户人家出身。”赵蒲回身,声音压低了些,“不过里头有个最特别的,叫陆蔓荆荔,是个鲜卑寡妇。她男人一年前战死在河西,她是归化胡,打小在张掖长大,连鲜卑话都不会说,模样也跟咱们中原女子没两样,就是……”她顿了顿,“实在是绝色。”


    卫开梧挑了挑眉。


    “她能骑马射箭,还会几套枪法。男人死后,她带着个三岁的女儿在张掖街头卖艺讨生活,被花鸟使撞见了,说是‘奉陛下旨意选良家子入宫’,她竟信了,就这么跟着来了。”赵蒲撇撇嘴,“等进了这寻芳馆才明白,哪是入宫当差,分明是……”


    “是当皇帝的玩物。”卫开梧接过话,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高枉刚登基那会儿,还爱装模作样,说什么‘选秀是为充实后宫,延绵子嗣’,如今连寡妇都要弄来,倒是懒得遮掩了。”


    赵蒲点头:“可不是。听说陆蔓荆荔刚来时闹过几次,想出去,都被侍卫拦了。她在这儿住的时间最长,快半年了,一次都没被陛下召见过。不过这倒好,不得召见,反倒能保着性命。”她叹了口气,“就是可怜了她那女儿,还留在张掖,托给一个远房亲戚照看。她在这儿没月钱,身上带的银钱早就花光了,那亲戚怕是……”


    话没说完,院墙外忽然传来一阵尖利的怒骂,像淬了冰的刀子,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狗东西!真当自己是根葱了?换在张掖,老娘早把你们的肠子剖出来,缠在脖子上勒死你们!”女人的声音清亮,带着股野性的狠劲,“不过是看门的恶犬,也敢拦老娘的路?骗我来这鬼地方,把人当牲口圈着,你们良心都被狗吃了?”


    紧接着是男人的呵斥,还有推搡的声响。


    赵蒲皱眉:“这多半就是陆蔓荆荔了。”


    卫开梧起身:“去看看。”


    二进院的月亮门旁,两个穿着青色劲装的侍卫正死死拦着个女子。那女子约莫二十出头,穿着件半旧的湖蓝色襦裙,裙摆上沾了些泥点,显见是挣扎过的。她身姿高挑,发髻有些散乱,几缕青丝垂在颊边,却丝毫掩不住那张脸,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尤其是那双眼,此刻盛满了怒火,反倒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美。


    “让开!”陆蔓荆荔抬手去推左边的侍卫,腕子却被攥住了。她另一只手成拳,照着侍卫胸口就砸了过去,动作又快又狠。


    “反了你了!”那侍卫吃痛,骂了句粗话,手上加了劲。


    “兄长,这……”另一个年轻些的侍卫有些发慌,他看着陆蔓荆荔泛红的眼眶,不知是气的还是别的,竟有些手软。


    被称作兄长的侍卫叫杨毅,三十来岁,脸上带道浅疤,他瞪了同伴一眼,又转向陆蔓荆荔,语气不善:“陆娘子,休要胡闹!这寻芳馆是什么地方,岂是你想走就能走的?安分些,少让兄弟们为难!”


    “安分?”陆蔓荆荔冷笑,“把我骗到这牢笼里,锁着不让见女儿,还让我安分?我告诉你,今日你们要么放我走,要么我就撞死在这门槛上,到时候看你们怎么跟上面交代!”她说着就往旁边的朱漆柱子上撞。


    “哎!”年轻侍卫赶紧拉住她。


    杨毅见状,脸色铁青。他知道这女人是个硬茬,这半个月来,几乎天天都要闹这么一出。他烦躁地挥挥手:“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禀报主事!”


    陆蔓荆荔甩开年轻侍卫的手,昂着头站在原地,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被狂风骤雨打过的芦苇,看着狼狈,却没断了风骨。


    杨毅快步穿过回廊,往寻芳馆主事章微子的住处去。这章主事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原是宫里的女官,因得罪了人,被发配到这寻芳馆当差,已有三年。她性子古怪,整日抱着个酒瓮,喝醉了就骂人,醒着时也多半没好脸色。


    杨毅走到门外,就听见里头传来“咕咚咕咚”的饮酒声。他定了定神,脸上堆起笑,推门进去:“章主事,忙着呢?”


    院里的葡萄架下,一个体态丰腴的妇人正坐在石凳上,穿着件半旧的淡绿纱衫,胸襟处湿了一大片,显然是饮酒时洒的。她面前放着个膝盖高的酒瓮,正捧着个海碗往嘴里灌,见杨毅进来,眼皮都没抬:“什么事?”


    “是陆蔓荆荔那妇人,又在闹着要出去,”杨毅凑近了些,“她性子太烈,嘴里没把门的,万一冲撞了哪位贵人,咱们都担待不起。我看呐,不如就顺水推舟,把她名字从名册上划了,送她回去算了。”


    章微子这才缓缓抬起头,眯着眼打量他:“划名册?你倒会做好人。”她打了个酒嗝,“那妇人……是个鲜卑胡种?”


    “是归化胡。”


    “哼,皇帝最不喜寡妇,留着也是占地方。”章微子放下海碗,抹了把嘴,“也罢,省得她天天在我耳边聒噪。”她站起身,脚步有些踉跄,“你先回去,我……等我醒醒酒就去看看那鲜卑女人是什么成色,对了,我之前得了一个好物,这东西我们女人留着没用,我放在角房里以一个红色锦盒装着你拿去是留是卖自行决定,我约好了与人吃酒……你快去吧。”


    “是。”


    杨毅不一会脚步轻快地捧着锦盒出门,轻轻地掩上门。


    章官娘子在葡萄藤架下呆坐了会,才脚步迟缓地站起来来到院中水井处摇辘轳上来,提着水桶,扣下来个寒瓜,温度合适沁润肤下,颇为只得地拎着瓜回去,又用净水洗干净菜刀,切成数粉,眯着眼大快朵颐,她吃得正欢,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大门外又来一人,章官娘子叹了口气,“你怎得好像油瓮后的老鼠总是来得这般巧。”


    “你竟藏了这等好物,如今寒瓜可是紧俏货,早上坊市刚一开门但凡迟了一步都没得去买,你倒是好平日不见你勤快。”


    “来吃,来吃。”


    二人均露出享受的神情。章官娘子叹了口气,“今日本想和你一醉方休不曾想馆内又起事端。”


    “这么说?”


    “……”


    “那倒是得让她离去,连累你可就不好了。”


    “我也是这般想法,等一会我便去,那瓜我带去半个。”


    “你倒是好心。”


    韩枝茛吐出一口黑瓜子,又问瓜是哪来的。章官娘子昏昏欲睡,强打起精神,“暑气太重……瓜?新来的厉姬赏我的,名门望族出身当是阔绰,也不知道得罪了哪路神仙被捉来可怜哟,可怜哟……”


    “厉姬?莫不是辽东厉王的儿女辈?”


    “是位郡主呐。”


    “嘶!这等高的门第!”


    “没落了,没落了,”章官娘子毕竟是官场中人,靠在韩枝茛肩上打了个嗝,“一个数百年戍边的藩王在长安贵胄们眼里也就比塞外野人强上半筹,”见韩枝茛面有不忍她大笑起来,“你个当奴才的倒是心疼起主子来了,再怎么没落打杀你也不过罚俸、赎绢……打杀了我只要交上赎金,或削去一级爵位……”


    韩枝茛面色不虞,“不过是得了个官身十年如一日在我面前显摆,早晚割了你一身肥肉煎油吃!”


    章官娘子大笑。


    二人吃完了瓜,章官娘子抬了抬眼皮,“我托你打听我儿的情况,可有消息?”


    “我央求夫人打听了,没有抚恤下放到小郎所在,这下你可安心了吧。”


    “我安心……旁人不知安的哪门子心,自从我儿被人算计去了边关,至今已有三年之久,音讯全无,不知是死是活,”章官娘子说着垂下泪来,韩枝茛在一旁安慰,心想哪怕是当了官却逃不过官场倾轧,一不小心就连累家人,章微子的独子本来免役却被人算计,她没说夫人也吃不准章小郎是死是活,只挑了好话说安她的心罢了。于是叹息一声起身说道:“时候不早你也有事,我就先走了。”


    杨毅从章官娘子处回来,一同执勤的小方正被她逼缠得紧,见到他如蒙大赦,赶紧道:“兄!兄!救我一命!这番婆子要吃了我!”


    杨毅赶紧救下小兄弟,道:“我已回禀主事,你且等着吧。”


    蔓荆荔狐疑道:“真的?莫不是匡我?”


    “岂敢,我还想有安生日子过呢。”


    蔓荆荔于是不再闹腾,回屋内去了,不多时又传来啜泣声。


    “大娘子,管事章娘子求见。”赵蒲说。


    寻芳馆主事,她来时见过一面,卫开梧回想了遍她的长相,只记得是个丰硕的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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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可说了有什么事?”


    “估计是为了陆娘子一事来的,见么?”


    “为何不见,正巧我也好奇她如何行事。”


    章微子正和卫贵人的护卫攀谈,这些护卫一个个猿臂蜂腰看得叫人眼热,“诸位哪怕是在禁宫当差也是使得的。”


    赵蒲喊她进去,章微子跟上她说道:“姑娘如此伶俐,我瞧着府上侍卫也是人中龙凤,其中有个眉心有红痣的瞧着与姑娘有三分相似,不知可是姑娘的亲戚。”


    赵蒲暗道她眼尖,“那是我哥哥,单名一个英字,章主事今日怎么来拜访我家娘子了?”


    “我心想等娘子安顿下来再来拜见,也不失礼数,却不想隔壁的陆美人思乡心切害了病,忧思成疾,看了大夫也不见好,护卫禀报我陆美人想向宫里求个恩典送她回乡,我职责在身特来看看,路过郡主院前理当拜见。”


    赵蒲说:“那位是姓陆吗?她整日啼哭吵得郡主和我们睡也睡不好,还以为撞邪了呢!她是花鸟使寻来的,想回乡就能回的吗?我倒是不曾听说。”


    章微子透露道:“姑娘有所不知,寻芳馆的美人不是所有人都能侍奉陛下,花鸟使带人来再由我们甄选,若是没入册的尽可以送回原籍,不至于冒犯天官。”


    “那我家娘子可……”


    “唉,贵人是陛下钦点,怕是……”


    赵蒲话音一顿,面上掠过一丝忧色,却也不再多问,只引着章微子往内院走。


    卫开梧端坐窗前,指尖捻着一枚刚摘下的秋海棠花瓣,见章微子进来,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章微子深谙宫里的规矩,见状忙敛衽行礼,“见过郡主。”


    “章主事不必多礼,”卫开梧声音清淡,“我听说,你是为陆娘子的事来的?”


    章微子忙陪笑道:“正是。那陆蔓荆荔连日哭闹,扰了馆内清净不说,恐还伤了身子。她本就无意留在长安,不如顺水推舟送她回去,也全了一份人情。”


    “顺水推舟?”卫开梧终于抬眼,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几分探究,“我倒听说,她求了你们好几次,都被拦了下来。怎么今日忽然转了性?”


    章微子脸上的笑僵了僵,忙解释道:“先前是怕她一时冲动,坏了宫里的规矩。如今看她心意已决,再强留反倒不美。况且她本就是个寡妇,陛下那边也未必在意……”


    “未必在意,当初又为何要把她弄来?”


    这话问得尖锐,章微子道:“是……是花鸟使瞧她貌美,想着或许能入陛下眼……”


    “或许?”赵蒲插话道,“你们便是这样拿旁人的性命当玩笑?她丈夫战死沙场,她带着孩子讨生活,招谁惹谁了?”


    正这时,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侍女匆匆进来,附在卫开梧耳边低语几句。


    卫开梧眉峰微蹙,“她真这么说了?”


    赵蒲点头,“是守卫听着的,陆娘子说……说若是再不让她走,她就一头撞死。”


    卫开梧站起身,走到廊下,望着隔壁院子的方向,那里隐约还能听见压抑的啜泣声。


    章微子忙告退,“我先走一步,改日再来拜访郡主。”


    蔓荆荔正欲往树上撞,却扑进了一个绵软的怀抱中,这怀抱里的女人香和酒香让她想起了母亲,母亲也是这般健硕,一日都离不开酒,她抬眼望去见是个眼熟的官,半晌才想起来是寻芳馆的管事,立刻退了半步,“我……”


    “你不必多说,你整日哭闹不休旁人都奈何你不得,想必也不是个自杀的主儿,你那女儿不要了?你身上没半两铜,如何回原籍去?”


    “跟着商队做些缝补洒扫的活,看在同乡情分上或是有人愿意带我,还有当日天官赏赐的财物……”蔓荆荔迟疑着说。


    章微子挥挥手,“你都变卖了就是。”


    寻芳馆的美人受的赏赐算不得贵重也就是些日常用具,换成钱也足够普通人家一年花销了,“既然你有打算,给你两日时间收拾,随我去划掉名字。”


    “主事仁慈,只是民女不知其他官差可否同意民女离开。”


    这倒是个麻烦事,章微子瞧了瞧她的脸,章微子眯起眼打量她,忽然凑近了低声道:“你拿黄姜混着糯米水擦身,最好再故意摔破点皮。我会跟人说你忧思成疾,已经有些疯魔了。疯女人没人稀罕,自然不会拦着。但若真遇着那黑心肝的要刁难,你就往泥里滚,往人堆里钻,越是狼狈越安全,懂吗?”


    “是……”


    办完了差事,章微子的心情略微松快些,她挥了挥手,杨毅快步上前。


    “那三个新来的怎么样了?”


    杨毅连忙上前回话:“回主事,都闷在院里没出来,早饭也是厨房送去的。”


    “知道了。你在这儿盯着,别让闲杂人等靠近西跨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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