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景一走,牢房便彻底沉寂下来。
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滴水声,和偶尔巡逻狱卒沉重的脚步声,让人记起这地方还有活人。
空气中的霉味和血腥味仿佛凝成了实质,压在人的口鼻之上,叫人喘不上气来。
沈意水维持着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在外人看来,就好像自我疗伤的雏鸟般。
看守大牢的侍卫没有起疑,只以为这姑娘吓哭了,于是便没有多管。
没人看见的角落,沈意水袖中探出的那缕傀儡丝,细若虚无,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完全融化在空气中,肉眼难以看见。
丝线沿着潮湿的墙壁蜿蜒攀爬,如同拥有自主意识的活物,巧妙地避开障碍,悄无声息地向着谢景离开的方向探去。
这不是普通的丝线,而是以南海鲛绡混合北域金蚕线,再经由木鸢门秘法加持而成的“心丝”。
心丝与她心神相连,能将她的一缕感知附着其上,随着丝线延伸向远方。
修为高深的傀儡师,甚至能通过心丝操控远在千里之外的傀儡,如臂使指。
当然,以她目前尚未完全恢复的伤势,还做不到那般骇人听闻的地步。
但仅仅是将感知延伸出这间牢房,探听一些消息,还是尚在她能力范围之内。
心丝穿过幽深的廊道,掠过一间间死气沉沉的牢房,最终追上了快步前行的、谢景的衣角之上。
一切都无声无息,他也并未察觉。
“具体位置。”谢景的声音透过心丝传来,多了几分低沉。
“回大人,是在永平巷后街的一个废弃院落里,与案发的李大人府邸仅一墙之隔。”
回话的估摸着是之前跟在谢景身边的那个官兵头领,他声音恭敬:
“那东西埋在土里,像是匆忙间掩下的,又被雨水冲开了一角。弟兄们发现后,不敢擅动,立刻回来禀报。”
“可有人靠近过?”
“没有,发现后立刻封锁了现场,只等大人前去勘验。”
“做得好。”
谢景语气稍缓:“备马,立刻过去。”
“是!”
脚步声加快,衣袂翻飞间,心丝传递回来的景象也变得晃动模糊。
沈意水“看”到谢景翻身上马,带着一队人马疾驰出大理寺。
外面雨势未停。马蹄踏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她没有收回心丝,而是维持着联系,感知着远处的动静。
这很耗费心神,但她需要知道那截所谓的傀儡残肢是什么。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更何况,她还有任务在身。
想到这里,沈意水舔了舔干涩的唇瓣,略微有些烦躁。
永平巷距离大理寺并不算太远。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后,心丝传递回来的景象稳定下来。
那是一个荒草丛生的院子,残垣断壁,显得破败不堪。一旁已经等在那处的官兵们举着火把,将院子照得通明。
谢景蹲下身,戴上了麂皮手套,小心翼翼拨开潮湿的泥土。
果然,一截深色的、类似人类小臂的木质物什暴露了出来。
这东西关节处制作得颇为精巧,手指部分甚至能看到细微的纹路,只是如今也不知道遭了什么,关节处大部分已经断裂,断口处参差不齐。
的确是傀儡的部件,而且看木质和做工,并非寻常货色。
沈意水通过心丝“看”着那截残件,心中疑窦丛生。
木鸢门的傀儡制作技艺乃江湖一绝。门下弟子使用的傀儡各有印记或独特手法,但这截残件却给她一种似是而非的感觉。
做工是模仿了木鸢门的风格,但在一些细节处理上,显得粗糙而外行,带着刻意模仿的痕迹。
画虎不成反类犬。
沈意水微微蹙眉。
这边的谢景则仔细检查着那截傀儡手臂,眉头同样紧锁。
不对劲。
他并非对傀儡一无所知。大理寺的卷宗里,对江湖上几个知名的傀儡师流派都有记载。
而眼前这截手臂,与记载的形似而神非。
“大人,看来凶手就是那群人了!”旁边的官兵愤慨,“接连犯案,简直不把我们大理寺放在眼里!”
谢景没有接话。他轻轻从傀儡手臂的断裂处,挑出了一点东西。
那是一片极为细小的、已然被污泥沾染的碎布片,材质与云锦很像。
云锦价昂,非寻常百姓所能用。
而前几日死的那个致仕京官李大人,其书房的坐垫,恰好就是云锦所制。
线索似乎一下子串联了起来,指向清晰得过分。
沈意水通过心丝看到那片碎布,心中冷笑。
栽赃陷害还做得如此明显,简直是在侮辱谢景的智商。
但有时候,过于明显的线索,反而更容易让人深信不疑,尤其是在舆论汹汹,急需一个交代的时候。
通常就挺需要一个替死鬼。
果然,谢景盯着那片碎布,眼神愈发深沉,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他没有立刻顺着那士兵所说的结案,只是将碎布小心放入匣子里保存,沉声道:
“将此地彻底搜查,不要放过任何角落。另外将这残件带回衙门,让仵作和匠作共同查验。”
“是!”
谢景站起身,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院落,最后望向李大人府邸的方向,若有所思。
然而就在这时,只见一道黑影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自院墙外的一棵大树上掠下,直扑过来!
那人身形瘦小,动作却快如闪电,手中寒光一闪,竟是一柄淬了毒的短匕。
“谢大人!”官兵们惊呼,纷纷拔刀。
但那黑影太快,而且时机抓得极准,几乎就是在一瞬间,逼近谢景后背。
眼看毒匕就要刺入谢景后心——
沈意水在牢房中,指尖猛地一紧。
她可以不管,毕竟谢景的死活与她何干?
甚至他死了,她或许更容易脱身。
但,若他死了,这栽赃木鸢门的案子很可能就此坐实。她想要完成任务的难度会大大增加。
况且,这接连的刺杀,背后之人手段狠辣,布局周密。
这种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让她很是不爽。
只消一瞬,沈意水便做出了决定。
她在袖中的手指微动,那缕附着在谢景衣角的心丝瞬间如小蛇般昂起。
但不是去攻击那黑影,而是猛地缠上了谢景腰间的玉佩穗子,用力一扯。
谢景此时正全神贯注应对攻击,彼时忽然感觉到腰间微动,身体下意识地顺着那细微的力道向侧面偏转了半寸!
就是这半寸之差。
沈意水唇线扬起。
嗤——
毒匕擦着他的肋下而过,只是再次将官袍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并未伤及皮肉。
与此同时,谢景反应极快,反手一记掌刀,精准地劈在了黑影的手腕上。
咔嚓!
骨裂声清晰可闻。
黑影惨叫一声,短匕瞬间脱手落地。
此人见一击不中,毫不恋战,足尖一点地面,便欲借力翻墙逃走。
“留下他!”谢景冷喝。
官兵们一拥而上。
那黑影身手不俗,虽手腕受伤,仍凭借诡异的身法接连躲开围攻,眼看就要跃上墙头。
沈意水眼神一冷。
想跑?
她指尖再动。那缕心丝如同拥有生命的藤蔓,悄无声息地蔓延而上,在黑影即将跃起的瞬间,缠上了他的脚踝,猛地向下一拽!
动作隐蔽至极。在场无人察觉,只以为那刺客是自己脚下绊了一下。
就是这么一滞!
数把钢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将其死死按住。
谢景走上前,一把扯下黑影的面罩,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甚至扔进人堆里就找不出来的脸。
“谁派你来的?”谢景单手扼住那人脖颈,语气狠厉。
那刺客死死咬着牙,眼神阴毒,一言不发。
突然,他嘴角溢出一缕黑血,头一歪,竟是服毒自尽了。
谢景松手,那人身体软绵绵滑下。
一旁的官兵立刻上前检查,摇了摇头:“大人,齿间藏了毒囊。”
谢景看着刺客的尸体,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先是当街刺杀,又是灭口,简直胆大包天。当真不把他大理寺放在眼里。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腰间被动过的玉佩,又瞥了一眼肋下被划破的官袍。
第一次刺杀,是因为有力量牵制住暗器;第二次刺杀,是腰间莫名的力道让他恰好避开这致命一击。
一次是巧合,两次呢?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晦暗不明。
沈意水在牢房中,轻轻收回了心丝。她闭了闭眼睛,只感觉一阵轻微的晕眩。
接连动用力量,还是太勉强。
但她知道,凭借着谢景的脑子,恐怕早就猜出了一二,此时怕是已经在回来质问她的路上了。
不过,她这次出手,也并非全无收获。至少自己让谢景活了下来,也让那灭口的刺客死得干净。
这潭水,越浑越好。
……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脚步声再次在牢道中响起。
接着直接停在了她的牢门外,没有任何犹豫。
锁链被打开,牢门发出吱呀的声响。
果然,谢景去而复返。
他就站在门口,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角落里那个单薄的身影。
一旁石壁上的火苗因他踏入门内带进的气流而跳动得更厉害。光线变幻间,他的脸都被照映得晦暗不明。
沈意水茫然地抬起头。白绸对着门口的方向,怯生生地问:“是军爷吗?是不是可以放小女子走了?”
谢景依旧沉默,他一步步走进牢房,停在沈意水面前。高大身影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她完全包裹。
他缓缓蹲下身,与沈意水平视。
即使隔着一层白绸,沈意水也能感受到那目光的压迫感。
然后,他伸出手,不是朝向她的绸带,而是轻轻握住了她放在膝上的手腕。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温度透过冰凉的皮肤传来,让沈意水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
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挣脱。
“沈姑娘,”他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我们谈谈。”
“谈……谈什么?”沈意水试图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
他的指尖,不偏不倚,正好搭在她的脉门之上。
这是无声的威胁。
“谈谈你的眼睛,”谢景的目光仿佛能穿透那层白绸,直视她的眼底,“当然,还有其他。”
谢景的声音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靠得更近,气息几乎拂过她的耳廓:
“比如你是如何,恰到好处地救了本官两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