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耍戏》 第1章 第 1 章 京城连下了三日的雨。 雨水顺着屋檐滑落,敲打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又连绵的声响。 街市上行人匆匆,撑着油纸伞,提着衣摆,小心翼翼地避开积水的水洼。 叫卖声,脚步声,雨声混杂在一起,织成了一幅朦胧的京城雨景。 沈意水坐在街角,背靠着一家关了门的店铺门板。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衣,虽然旧,却干净整洁。 原本应当露出来的眼睛上蒙着一条半旧的白绸,遮去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尖俏的下巴和没什么血色的唇。 她身前放着一个破碗。碗里已经盛了小半碗雨水,刚巧没过了零星几枚铜钱。 她是个盲女,至少在旁人眼中如此。 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偶尔溅到身上,她也只微微缩了缩肩膀,显得更加单薄可怜。 路过的大娘心生怜悯,往她碗里多丢了一枚铜钱,溅起了一丝水花。 大娘叹气道:“可怜见的,这雨还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姑娘早点寻个地方避避吧。” 沈意水微微偏头,朝向声音来源轻轻点头,声音细弱:“多谢大娘关心。” 她并非真的眼盲。 白绸之下,她的视线其实能清晰地穿透薄绸,看清街景,看清行人,看清雨水落下的轨迹。 甚至看清远处大理寺官兵匆匆而来的身影。 那些官兵穿着统一的服制,腰佩长刀,面色肃穆,正挨家挨户地盘查着什么。 行人纷纷避让,加上天落雨,街面上一时有些骚乱。 沈意水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敲了敲。 三天前,城南永平巷发生了一桩命案,死的是一位告老还乡的京官。据说死状极惨,像是被什么东西活活撕扯开一般,现场留下了一小点疑似傀儡部件的木制残骸。 消息被官府压了下来,但风声还是透了出来,闹得人心惶惶。 傀儡杀人,这说法在京城已不是第一次出现。 近两个月来,这已是第三起牵扯到傀儡师的命案。 前两起死的都是富商,现场同样留下了傀儡的痕迹。官府查来查去,线索都指向了隐匿在江湖中的傀儡师组织——木鸢门。 沈意水便是木鸢门的人。 只是她因半年前一场变故身受重伤,不得已伪装成盲女潜入京城养伤,同时想办法隐匿自己的踪迹。 官兵越来越近,为首的是一名穿着深青色官服的年轻男子。 隔着一层绸布,沈意水也能看清他的样貌。 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薄唇紧抿,面容冷峻如同刀削斧凿。他身姿挺拔如松,行走间自带一股迫人的气势。 谢景,大理寺少卿,年方二十五,便已掌刑狱讼案,以手段酷烈,不近人情著称。 据说他查案时六亲不认,连皇亲国戚的面子都不给。 沈意水垂下头,试图将存在感降到最低。 她并不想在这个时候引起任何官府的注意,尤其是谢景这种人物的注意。 然而事与愿违。 一名官兵走到了她面前,粗声粗气地吼道:“喂,那瞎子,问你话呢!这两天可曾遇到什么形迹可疑的人,或者听到了听到什么不寻常的动静?” 沈意水瑟缩了一下,像是受惊的幼猫,细声细气地回答:“军,军爷,小女子眼睛看不见,只是在此避雨乞食,并未注意……” 那官兵皱了皱眉,还欲再问,一个冷冽的声音插了进来。 “怎么回事?”谢景走了过来,目光淡淡地扫过蜷缩在角落的沈意水。 “回大人,正在盘问。”官兵变脸倒是快,方才还一副瞧不起人的模样,现下到恭敬不少。 沈意水在心底冷笑一声。 谢景的视线在沈意水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锐利,她也像是受不住这微压似的,抖得更厉害。 “若是不知便是不知。”谢景的声音依旧没有任何起伏,听不出情绪:“别为难人家一个姑娘。” 言下之意:少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浪费时间。 “是。”官兵应声,随即跟着谢景走向下一处。 沈意水心中微松一口气。 看来这位冷面阎罗并未将她放在眼里。不过个正常,这些个大人物日理万机,哪有闲心在她这小丫头身上多踌躇? 雨势依旧,谢景还算是个有良心的,派人捎了把竹伞给她,还顺手丢了俩铜钱。 沈意水依旧说了几句漂亮话。 然而就在她以为危机解除时,异变陡生——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毫无预兆地袭来,目标直指谢景的后心! 那是一枚乌黑的梭形暗器,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大人小心!” 官兵们惊呼,一时间马蹄声与兵器出鞘的声音乱做一团,水花四溅中,谢景仿佛背后长眼,身形微侧,便要避开。 沈意水却微微一顿。 只因那暗器飞行的轨迹之后,还牵连着几近透明的丝线。 丝线的尽头,隐没在对面酒楼的二楼窗口。 这是傀儡控物之术。 若是不阻止,谢景这遭就算避开,也会被那暗器主人留下的后招击杀。 到时候必死无疑。 果然,谢景执剑,避开的同时想要飞身上前追踪时,一枚飞镖重新打了个圈儿,旋即再次向他袭来。 谢景忙着追敌,并未察觉。 电光火石之间,沈意水指尖微不可查地一颤。 一缕比发丝更细,甚至肉眼都难辨的线从她袖中悄然射出,精准地缠上了那枚飞镖尾后的一根控制丝线,旋即轻轻一扯—— 那飞镖的轨迹瞬间被那力道牵制,从而发生了极其细微的偏转。 原本应该冲着谢景心口窝去的暗器“撕拉”的一声,只是划破了他官服的袖口,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同时,对面酒楼窗口传来一声闷响,似乎控制者受到了反噬。 谢景猛然回头,眉头紧锁。 他先看了一眼自己破损的衣袖和渗出的血珠,随即眼神瞬间锁定了暗器来源的窗口。 那窗前人似乎有所感知,匆忙离去的同时,黑色袖口闪过窗子的一角。 谢景没动,只是在最后,将视线缓缓落在了沈意水身上。 沈意水有所感知,抬头低低喊了一声:“大人?” 怎么回事? 方才那一瞬间,他分明感觉到一股虽弱却极其霸道的巧劲。也是那股力量的干预才改变了暗器的轨迹。 是巧合?还是…… 谢景转身。 这边官兵们已迅速包围了酒楼,喧闹声四起。 他一步步走向沈意水,停在她面前。 雨水打湿了他的官袍下摆,他却浑然不觉。 他俯下身,轻声开口道: “你刚才做了什么?” 沈意水仰着头,覆眼的白绸对着他。半露的脸上毫无血色,嘴唇颤抖,似是不解:“大人……小女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是……是有坏人吗?” 她将受惊盲女的模样演得淋漓尽致,若是旁人看来那可真是找不到一丝破绽。 可谢景到底不是旁人。 他盯着她,久久没有说话。 雨声淅沥,周围空气仿佛凝固。就当沈意水以为这人抽风了时,他终于伸出手。 似乎想碰触她蒙眼的绸带,但最终只是用指尖拈起她散落在一旁的几缕发丝,轻轻摩挲了一下。 “大人,小女子乞讨不卖身……” 那动作不带任何狎昵,只有探究。 “带她回大理寺。”半晌,他直起身,抽出帕子细细擦了手,冷冷下令打断她没说完的话:“仔细查问。” 沈意水:“?” …… 大理寺的牢房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淡淡的血腥气。 谢景还算是个人。沈意水没有被直接打入牢狱,而是被单独关在一间还算干净的囚室里。 她抱着膝盖,缩在铺着干草的角落,心里暗自怪自己多管闲事,还顺带骂了谢景祖宗十八代。 这人果然起了疑心。 她当时为了阻止那暗器,不得已动用了一丝傀儡线,到底还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不过,他应该没有任何证据,只是单纯怀疑。 否则,对待疑似凶手同党的沈意水,恐怕就不会仅仅是关押查问这么简单了。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打消他的疑虑,安全脱身。 又或者,铤而走险一把。 她正想着,就听脚步声在空旷的牢道中响起。 沈意水抬起头,望向牢门方向。 谢景换了一身墨色的常服,更显得身姿挺拔。他屏退了狱卒,独自一人站在牢门外,隔着栅栏看着她。 “名字。”他问。 “沈……沈微。”沈意水小声回答。 “哪里人氏,为何在京,眼睛如何瞎的?” “小女子乃江南姑苏人氏,家中遭了灾,来京城投亲,不料亲戚早已搬走,盘缠用尽,只得流落街头。这眼睛……” 沈意水似乎是说到了伤心事,语气渐渐低了下去:“是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就看不见了。” 谢景静静听着,不置可否。 待她说完,他才淡淡开口:“姑苏城南有家老字号的绸缎庄,东家也姓沈。” 沈意水心中微微一凛。 这是在试探她?还是谢景真的对姑苏如此了解? 沈意水微微眯眼。 沈记缎庄确实存在,但那与她编造的身份毫无关系。 若有心人想要查,必然是能找到些许蛛丝马迹的。 就更别提谢景这种人,恐怕此时沈记缎庄都被翻了个底朝天了。 果不其然,谢景指节敲了敲牢门,唇角若有似无地勾出一抹笑容: “所以,你到底是什么人?” “大人说笑了,小女子家道中落,与那等富户攀不上关系。” 沈意水低眉顺眼,无辜地回答。 谢景点点头,良久才开口,并不再纠缠此事,他话锋陡然一转:“今日街头那枚暗器,你当真什么都没看见?” “大人明鉴,小女子双目失明,确实什么也看不见。”沈意水心道这人毛病。 都说了八百次自己是个瞎子了,还在这问。 “是么。”谢景向前一步:“但本官却看到,是你做的。” 沈意水心头一跳。 她出手向来隐蔽,怎么可能留下把柄?知道这人在诈她,沈意水咬咬唇,继续装傻:“做什么?大人,小女子听不懂……” 谢景盯着她蒙眼的白绸,继续保持沉默。 牢内登时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墙壁上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良久,谢景忽然道: “永平巷的死者,尸体被利刃切割,四肢断裂处有被丝线强力拉扯的痕迹。而现场留下的木头碎片经工匠辨认,确认是制作傀儡关节的阴沉木。” 他像是在陈述案情,又像是在观察她的反应。 “坊间传闻,是傀儡师操控傀儡杀人。你怎么看?”他最后问道。 将问题直接抛给沈意水。 沈意水心中念头飞转。她缩了缩身体:“傀,傀儡杀人?大人你莫不是搞错了,小女子孤陋寡闻,只听说书先生讲过些志怪故事。这世上当真有这种东西吗?我,我真的不知道这些……” 她嗓音里已经隐隐约约带了丝哭腔,谢景刚想开口,却被人打断。 一名狱卒匆匆跑来,在牢门外躬身禀报:“大人,永平巷案发现场附近,又发现了新的线索!找到了一截像是傀儡手臂的残件!” 谢景眉头骤然蹙紧,周身气压越发低沉。 他最后深深看了沈意水一眼,转身快步离去。墨色的衣角在昏暗的光线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旋即消失在转角口。 牢门重新锁上,脚步声渐远。 沈意水慢慢放松了紧绷的身体,靠在冰冷的墙壁上。 傀儡手臂的残件? 有意思。 她轻轻抬起手,指尖在虚空中微微一动。 一缕几乎看不见的透明丝线从她袖中探出,如同拥有生命的细蛇,悄无声息地穿过牢门的缝隙,向着谢景离开的方向蜿蜒而去。 既然进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归。 沈意水唇角勾起,抬手理了理自己微微有些凌乱的发丝。 第2章 第 2 章 谢景一走,牢房便彻底沉寂下来。 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滴水声,和偶尔巡逻狱卒沉重的脚步声,让人记起这地方还有活人。 空气中的霉味和血腥味仿佛凝成了实质,压在人的口鼻之上,叫人喘不上气来。 沈意水维持着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在外人看来,就好像自我疗伤的雏鸟般。 看守大牢的侍卫没有起疑,只以为这姑娘吓哭了,于是便没有多管。 没人看见的角落,沈意水袖中探出的那缕傀儡丝,细若虚无,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完全融化在空气中,肉眼难以看见。 丝线沿着潮湿的墙壁蜿蜒攀爬,如同拥有自主意识的活物,巧妙地避开障碍,悄无声息地向着谢景离开的方向探去。 这不是普通的丝线,而是以南海鲛绡混合北域金蚕线,再经由木鸢门秘法加持而成的“心丝”。 心丝与她心神相连,能将她的一缕感知附着其上,随着丝线延伸向远方。 修为高深的傀儡师,甚至能通过心丝操控远在千里之外的傀儡,如臂使指。 当然,以她目前尚未完全恢复的伤势,还做不到那般骇人听闻的地步。 但仅仅是将感知延伸出这间牢房,探听一些消息,还是尚在她能力范围之内。 心丝穿过幽深的廊道,掠过一间间死气沉沉的牢房,最终追上了快步前行的、谢景的衣角之上。 一切都无声无息,他也并未察觉。 “具体位置。”谢景的声音透过心丝传来,多了几分低沉。 “回大人,是在永平巷后街的一个废弃院落里,与案发的李大人府邸仅一墙之隔。” 回话的估摸着是之前跟在谢景身边的那个官兵头领,他声音恭敬: “那东西埋在土里,像是匆忙间掩下的,又被雨水冲开了一角。弟兄们发现后,不敢擅动,立刻回来禀报。” “可有人靠近过?” “没有,发现后立刻封锁了现场,只等大人前去勘验。” “做得好。” 谢景语气稍缓:“备马,立刻过去。” “是!” 脚步声加快,衣袂翻飞间,心丝传递回来的景象也变得晃动模糊。 沈意水“看”到谢景翻身上马,带着一队人马疾驰出大理寺。 外面雨势未停。马蹄踏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她没有收回心丝,而是维持着联系,感知着远处的动静。 这很耗费心神,但她需要知道那截所谓的傀儡残肢是什么。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更何况,她还有任务在身。 想到这里,沈意水舔了舔干涩的唇瓣,略微有些烦躁。 永平巷距离大理寺并不算太远。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后,心丝传递回来的景象稳定下来。 那是一个荒草丛生的院子,残垣断壁,显得破败不堪。一旁已经等在那处的官兵们举着火把,将院子照得通明。 谢景蹲下身,戴上了麂皮手套,小心翼翼拨开潮湿的泥土。 果然,一截深色的、类似人类小臂的木质物什暴露了出来。 这东西关节处制作得颇为精巧,手指部分甚至能看到细微的纹路,只是如今也不知道遭了什么,关节处大部分已经断裂,断口处参差不齐。 的确是傀儡的部件,而且看木质和做工,并非寻常货色。 沈意水通过心丝“看”着那截残件,心中疑窦丛生。 木鸢门的傀儡制作技艺乃江湖一绝。门下弟子使用的傀儡各有印记或独特手法,但这截残件却给她一种似是而非的感觉。 做工是模仿了木鸢门的风格,但在一些细节处理上,显得粗糙而外行,带着刻意模仿的痕迹。 画虎不成反类犬。 沈意水微微蹙眉。 这边的谢景则仔细检查着那截傀儡手臂,眉头同样紧锁。 不对劲。 他并非对傀儡一无所知。大理寺的卷宗里,对江湖上几个知名的傀儡师流派都有记载。 而眼前这截手臂,与记载的形似而神非。 “大人,看来凶手就是那群人了!”旁边的官兵愤慨,“接连犯案,简直不把我们大理寺放在眼里!” 谢景没有接话。他轻轻从傀儡手臂的断裂处,挑出了一点东西。 那是一片极为细小的、已然被污泥沾染的碎布片,材质与云锦很像。 云锦价昂,非寻常百姓所能用。 而前几日死的那个致仕京官李大人,其书房的坐垫,恰好就是云锦所制。 线索似乎一下子串联了起来,指向清晰得过分。 沈意水通过心丝看到那片碎布,心中冷笑。 栽赃陷害还做得如此明显,简直是在侮辱谢景的智商。 但有时候,过于明显的线索,反而更容易让人深信不疑,尤其是在舆论汹汹,急需一个交代的时候。 通常就挺需要一个替死鬼。 果然,谢景盯着那片碎布,眼神愈发深沉,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他没有立刻顺着那士兵所说的结案,只是将碎布小心放入匣子里保存,沉声道: “将此地彻底搜查,不要放过任何角落。另外将这残件带回衙门,让仵作和匠作共同查验。” “是!” 谢景站起身,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院落,最后望向李大人府邸的方向,若有所思。 然而就在这时,只见一道黑影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自院墙外的一棵大树上掠下,直扑过来! 那人身形瘦小,动作却快如闪电,手中寒光一闪,竟是一柄淬了毒的短匕。 “谢大人!”官兵们惊呼,纷纷拔刀。 但那黑影太快,而且时机抓得极准,几乎就是在一瞬间,逼近谢景后背。 眼看毒匕就要刺入谢景后心—— 沈意水在牢房中,指尖猛地一紧。 她可以不管,毕竟谢景的死活与她何干? 甚至他死了,她或许更容易脱身。 但,若他死了,这栽赃木鸢门的案子很可能就此坐实。她想要完成任务的难度会大大增加。 况且,这接连的刺杀,背后之人手段狠辣,布局周密。 这种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让她很是不爽。 只消一瞬,沈意水便做出了决定。 她在袖中的手指微动,那缕附着在谢景衣角的心丝瞬间如小蛇般昂起。 但不是去攻击那黑影,而是猛地缠上了谢景腰间的玉佩穗子,用力一扯。 谢景此时正全神贯注应对攻击,彼时忽然感觉到腰间微动,身体下意识地顺着那细微的力道向侧面偏转了半寸! 就是这半寸之差。 沈意水唇线扬起。 嗤—— 毒匕擦着他的肋下而过,只是再次将官袍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并未伤及皮肉。 与此同时,谢景反应极快,反手一记掌刀,精准地劈在了黑影的手腕上。 咔嚓! 骨裂声清晰可闻。 黑影惨叫一声,短匕瞬间脱手落地。 此人见一击不中,毫不恋战,足尖一点地面,便欲借力翻墙逃走。 “留下他!”谢景冷喝。 官兵们一拥而上。 那黑影身手不俗,虽手腕受伤,仍凭借诡异的身法接连躲开围攻,眼看就要跃上墙头。 沈意水眼神一冷。 想跑? 她指尖再动。那缕心丝如同拥有生命的藤蔓,悄无声息地蔓延而上,在黑影即将跃起的瞬间,缠上了他的脚踝,猛地向下一拽! 动作隐蔽至极。在场无人察觉,只以为那刺客是自己脚下绊了一下。 就是这么一滞! 数把钢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将其死死按住。 谢景走上前,一把扯下黑影的面罩,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甚至扔进人堆里就找不出来的脸。 “谁派你来的?”谢景单手扼住那人脖颈,语气狠厉。 那刺客死死咬着牙,眼神阴毒,一言不发。 突然,他嘴角溢出一缕黑血,头一歪,竟是服毒自尽了。 谢景松手,那人身体软绵绵滑下。 一旁的官兵立刻上前检查,摇了摇头:“大人,齿间藏了毒囊。” 谢景看着刺客的尸体,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先是当街刺杀,又是灭口,简直胆大包天。当真不把他大理寺放在眼里。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腰间被动过的玉佩,又瞥了一眼肋下被划破的官袍。 第一次刺杀,是因为有力量牵制住暗器;第二次刺杀,是腰间莫名的力道让他恰好避开这致命一击。 一次是巧合,两次呢?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晦暗不明。 沈意水在牢房中,轻轻收回了心丝。她闭了闭眼睛,只感觉一阵轻微的晕眩。 接连动用力量,还是太勉强。 但她知道,凭借着谢景的脑子,恐怕早就猜出了一二,此时怕是已经在回来质问她的路上了。 不过,她这次出手,也并非全无收获。至少自己让谢景活了下来,也让那灭口的刺客死得干净。 这潭水,越浑越好。 ……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脚步声再次在牢道中响起。 接着直接停在了她的牢门外,没有任何犹豫。 锁链被打开,牢门发出吱呀的声响。 果然,谢景去而复返。 他就站在门口,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角落里那个单薄的身影。 一旁石壁上的火苗因他踏入门内带进的气流而跳动得更厉害。光线变幻间,他的脸都被照映得晦暗不明。 沈意水茫然地抬起头。白绸对着门口的方向,怯生生地问:“是军爷吗?是不是可以放小女子走了?” 谢景依旧沉默,他一步步走进牢房,停在沈意水面前。高大身影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她完全包裹。 他缓缓蹲下身,与沈意水平视。 即使隔着一层白绸,沈意水也能感受到那目光的压迫感。 然后,他伸出手,不是朝向她的绸带,而是轻轻握住了她放在膝上的手腕。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温度透过冰凉的皮肤传来,让沈意水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 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挣脱。 “沈姑娘,”他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我们谈谈。” “谈……谈什么?”沈意水试图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 他的指尖,不偏不倚,正好搭在她的脉门之上。 这是无声的威胁。 “谈谈你的眼睛,”谢景的目光仿佛能穿透那层白绸,直视她的眼底,“当然,还有其他。” 谢景的声音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靠得更近,气息几乎拂过她的耳廓: “比如你是如何,恰到好处地救了本官两次的。” 第3章 第 3 章 手腕被扣住,脉门被制。 沈意水的心脏在那一刹那几乎漏跳一拍。 意料之中的被怀疑了,但却没料到这人说得如此直接。 但她绝不能慌。 “大人,您在说什么?”沈意水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和一丝被冒犯的屈辱。 似是没想到此人居然如此没有分寸。 她用力挣扎了一下,手腕却被攥得更紧,痛得她轻吸了一口冷气:“小女子听不懂……什么两次相救?大人是不是认错人了?” 她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充满无助和委屈:“小女子只是一个瞎子,自身难保,如何能救大人?方才可是又发生了什么事吗?” 谢景没有说话,只是扣着她的手腕,感受着指下脉搏的跳动。 急促,慌乱。 很符合一个受惊少女的反应,但就在他先前提及“两次相救”之时,那脉搏有过一瞬间极其微小的变化。 她在撒谎。 谢景盯着那条白绸,忽然伸出另一只手,握着尖刀,直直刺向沈意水的眼球—— 可预想中的躲避并没有发生。 沈意水浑身绷紧,只是肩膀害怕地缩了缩,脸上血色尽褪,丝毫没有正常人面对危险时的反应。 刀尖仅仅悬在距离白绸不足一寸的地方:“你很害怕?” 他问。 “大人,您、您要做什么?”沈意水的声音带着哭腔:“小女子虽是乞儿,却也知礼义廉耻……” “礼义廉耻?”谢景重复了一遍,嘴角似乎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 “一个身怀绝技,却伪装成盲女蛰伏京城的人,跟本官谈礼义廉耻?” 沈意水心中一顿。 他居然将她之前的出手,归结为她身怀武功? 这倒是一个可以利用的误会,也省的她费脑子瞎编。 沈意水心中小算盘打得飞快。她像是被说中了心事,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虽然依旧微弱,却少了几分之前的惶恐,多了一丝破罐子破摔般的坦然: “大人慧眼如炬。小女子确实并非全然看不见,也略懂些许拳脚。” 谢景眉梢微挑,等待她的下文。 “这眼睛,是自打幼时患病,而变得视物模糊。如同隔了千层纱万重雾,强光下尤其刺痛难忍,故而以绸带覆之,并非全盲。” 她斟酌着词句,半真半假地解释:“至于武功,家父早年曾是走镖的镖师,教过一些粗浅的拳脚和听风辨位的功夫,只为防身。毕竟一个孤女流落街头,若无半点自保之力,只怕……” 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所以,今日街头,你是听出了那暗器的轨迹?永平巷外,你也听出了本官遇险?” 谢景追问,语气里听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 “当时情急,小女子只是感觉到杀气和对大人的针对,下意识地做出反应。” 沈意水低声道:“惊扰了大人,是小女子的罪过。但小女子绝无恶意,更与什么凶案,什么刺客无关,还请大人明鉴!” 她说着,试图起身跪下,却被谢景反手按住了肩膀。 他的手掌宽厚有力,温度透过单薄的衣衫传来,烫得沈意水肌肤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你是否无辜,本官自会查证。”谢景松开扣住她脉门的手,“但在查明之前,你需跟在本官身边。” 沈意水一怔,下意识反问:“什么?” “既然你有这等本事,又卷入了这两起案子,”谢景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是不容拒绝的命令: “那便暂且跟在本官身边,协助查案。戴罪立功,或许可免你欺瞒之罪。” 协助查案? 沈意水本想着干完这票就跑路,根本没想当什么廉价劳动力。一听此话,她顿时满脸为难: “大人,小女子人微言轻,见识浅薄,恐怕……” 沈意水试图推脱。 “恐怕什么?”谢景打断她,“恐怕露出更多马脚?” 沈意水顿时噤声。 “此事已定,无需再议。”谢景转身,向外走去,“跟上来。” 沈意水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慢慢站起身。 坐得太久,腿脚有些发麻,她踉跄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冰冷的墙壁。 走在前面的谢景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 沈意水稳了稳身形,深吸一口气,跟了上去。 既然暂时无法脱身,那便顺势而为。 她也想看看,这后面究竟藏着什么魑魅魍魉。 …… 走出阴暗的牢房,外面天色已近黄昏。 雨不知何时停了。不远处的天际铺陈着绚丽的晚霞,给肃穆的大理寺建筑染上了一层暖光。 谢景派人给她找来一件干净的素色外衫换上,遮住了原本那身乞丐打扮,领着她来到了大理寺的殓房。 房间里摆放着三具盖着白布的尸体。 正是近期三起案子的死者。 浓烈的血腥味和某种特殊防腐药材的气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沈意水下意识地蹙了蹙眉,抬手用衣袖掩住口鼻。 谢景瞥了她一眼,对仵作示意:“揭开。” 白布被依次掀开,露出了下面惨不忍睹的尸体。 第一位富商,胸口被巨力洞穿。 第二位富商,脖颈被扭断,几乎与肩膀分离。 第三位是致仕京官李大人,四肢被利刃斩断,散落在尸体周围,拼凑出一个残缺的人形。 沈意水的目光扫过尸体,尤其是在那些伤口和断裂处仔细查看。 她的视觉远超常人,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看清许多细节。 但为了坐实半瞎盲女的人设,沈意水还是俯下身,屏住呼吸地凑近尸体细细打量。 “看出什么了?”谢景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沈意水沉默片刻,指了指李大人尸体的断肢处: “大人请看,这些断口看似是被利刃一次斩断,但细看之下,边缘有多次受力的痕迹,像是被不那么锋利的东西反复撕扯,拉拽所致。而且……” 她顿了顿,起身转向谢景,似乎在组织语言:“而且,伤口周围皮肉泛着一种不正常的青黑色,并非血液凝固的颜色,倒像是沾染了什么腐蚀性的毒物。” 谢景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这些细节连经验丰富的杵作也是在反复查验后才发现的,她竟一眼就看出了端倪? “还有呢?” 沈意水又看向前两位富商的尸体: “第一位,胸口贯穿伤,创口边缘粗糙,不像是刀剑等锐器造成,更像是某种力量大力撕扯开;而第二位,脖颈断裂处,有明显的旋转痕迹,像是被拧断的。” 她抬起头,白绸对着谢景: “大人,民女猜想,若真是傀儡杀人,以傀儡的操控,造成的伤口应该更整齐、更利落才对。 但这些致命伤口却混乱至极,不像是精于操控的傀儡师所为,反而像是蛮兽毫无章法的屠戮。” 谢景看着她的目光深了深。 她的分析与他和几位心腹的推断不谋而合。 这几起案子,表面证据都指向傀儡师,但若细细思考下去,却能发现破绽累累,根本经不起推敲。 “你的意思是,有人模仿傀儡师作案?” 谢景看向沈意水,缓缓道。 “小女子不敢妄下断言。”沈意水低下头,“只是单纯觉得有些奇怪。” 正在这时,一名侍卫捧着一个木匣匆匆进来:“ 大人,您吩咐查验的那截傀儡手臂残物,匠作房有了新发现。” “说。” “匠作仔细检查后确认,那截手臂内部是中空的,而且里面残留着些许已经干涸的血迹,和疑似人皮的碎屑。” 人皮? 谢景和沈意水同时一怔。 侍卫打开木匣,里面正是那截暗沉的傀儡手臂。 在火把的光线下,可以清晰地看到,手臂内侧靠近断口的地方,有一些暗褐色的污渍和几片极薄的、淡肉色的皮状碎屑。 沈意水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终于明白那股违和感从何而来了。 难怪伤口和手法都不同于普通傀儡,因为那不是单纯的木质傀儡,自然不会用如此蛮横的方式杀人。 那是,画皮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