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连下了三日的雨。
雨水顺着屋檐滑落,敲打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又连绵的声响。
街市上行人匆匆,撑着油纸伞,提着衣摆,小心翼翼地避开积水的水洼。
叫卖声,脚步声,雨声混杂在一起,织成了一幅朦胧的京城雨景。
沈意水坐在街角,背靠着一家关了门的店铺门板。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衣,虽然旧,却干净整洁。
原本应当露出来的眼睛上蒙着一条半旧的白绸,遮去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尖俏的下巴和没什么血色的唇。
她身前放着一个破碗。碗里已经盛了小半碗雨水,刚巧没过了零星几枚铜钱。
她是个盲女,至少在旁人眼中如此。
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偶尔溅到身上,她也只微微缩了缩肩膀,显得更加单薄可怜。
路过的大娘心生怜悯,往她碗里多丢了一枚铜钱,溅起了一丝水花。
大娘叹气道:“可怜见的,这雨还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姑娘早点寻个地方避避吧。”
沈意水微微偏头,朝向声音来源轻轻点头,声音细弱:“多谢大娘关心。”
她并非真的眼盲。
白绸之下,她的视线其实能清晰地穿透薄绸,看清街景,看清行人,看清雨水落下的轨迹。
甚至看清远处大理寺官兵匆匆而来的身影。
那些官兵穿着统一的服制,腰佩长刀,面色肃穆,正挨家挨户地盘查着什么。
行人纷纷避让,加上天落雨,街面上一时有些骚乱。
沈意水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敲了敲。
三天前,城南永平巷发生了一桩命案,死的是一位告老还乡的京官。据说死状极惨,像是被什么东西活活撕扯开一般,现场留下了一小点疑似傀儡部件的木制残骸。
消息被官府压了下来,但风声还是透了出来,闹得人心惶惶。
傀儡杀人,这说法在京城已不是第一次出现。
近两个月来,这已是第三起牵扯到傀儡师的命案。
前两起死的都是富商,现场同样留下了傀儡的痕迹。官府查来查去,线索都指向了隐匿在江湖中的傀儡师组织——木鸢门。
沈意水便是木鸢门的人。
只是她因半年前一场变故身受重伤,不得已伪装成盲女潜入京城养伤,同时想办法隐匿自己的踪迹。
官兵越来越近,为首的是一名穿着深青色官服的年轻男子。
隔着一层绸布,沈意水也能看清他的样貌。
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薄唇紧抿,面容冷峻如同刀削斧凿。他身姿挺拔如松,行走间自带一股迫人的气势。
谢景,大理寺少卿,年方二十五,便已掌刑狱讼案,以手段酷烈,不近人情著称。
据说他查案时六亲不认,连皇亲国戚的面子都不给。
沈意水垂下头,试图将存在感降到最低。
她并不想在这个时候引起任何官府的注意,尤其是谢景这种人物的注意。
然而事与愿违。
一名官兵走到了她面前,粗声粗气地吼道:“喂,那瞎子,问你话呢!这两天可曾遇到什么形迹可疑的人,或者听到了听到什么不寻常的动静?”
沈意水瑟缩了一下,像是受惊的幼猫,细声细气地回答:“军,军爷,小女子眼睛看不见,只是在此避雨乞食,并未注意……”
那官兵皱了皱眉,还欲再问,一个冷冽的声音插了进来。
“怎么回事?”谢景走了过来,目光淡淡地扫过蜷缩在角落的沈意水。
“回大人,正在盘问。”官兵变脸倒是快,方才还一副瞧不起人的模样,现下到恭敬不少。
沈意水在心底冷笑一声。
谢景的视线在沈意水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锐利,她也像是受不住这微压似的,抖得更厉害。
“若是不知便是不知。”谢景的声音依旧没有任何起伏,听不出情绪:“别为难人家一个姑娘。”
言下之意:少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浪费时间。
“是。”官兵应声,随即跟着谢景走向下一处。
沈意水心中微松一口气。
看来这位冷面阎罗并未将她放在眼里。不过个正常,这些个大人物日理万机,哪有闲心在她这小丫头身上多踌躇?
雨势依旧,谢景还算是个有良心的,派人捎了把竹伞给她,还顺手丢了俩铜钱。
沈意水依旧说了几句漂亮话。
然而就在她以为危机解除时,异变陡生——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毫无预兆地袭来,目标直指谢景的后心!
那是一枚乌黑的梭形暗器,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大人小心!”
官兵们惊呼,一时间马蹄声与兵器出鞘的声音乱做一团,水花四溅中,谢景仿佛背后长眼,身形微侧,便要避开。
沈意水却微微一顿。
只因那暗器飞行的轨迹之后,还牵连着几近透明的丝线。
丝线的尽头,隐没在对面酒楼的二楼窗口。
这是傀儡控物之术。
若是不阻止,谢景这遭就算避开,也会被那暗器主人留下的后招击杀。
到时候必死无疑。
果然,谢景执剑,避开的同时想要飞身上前追踪时,一枚飞镖重新打了个圈儿,旋即再次向他袭来。
谢景忙着追敌,并未察觉。
电光火石之间,沈意水指尖微不可查地一颤。
一缕比发丝更细,甚至肉眼都难辨的线从她袖中悄然射出,精准地缠上了那枚飞镖尾后的一根控制丝线,旋即轻轻一扯——
那飞镖的轨迹瞬间被那力道牵制,从而发生了极其细微的偏转。
原本应该冲着谢景心口窝去的暗器“撕拉”的一声,只是划破了他官服的袖口,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同时,对面酒楼窗口传来一声闷响,似乎控制者受到了反噬。
谢景猛然回头,眉头紧锁。
他先看了一眼自己破损的衣袖和渗出的血珠,随即眼神瞬间锁定了暗器来源的窗口。
那窗前人似乎有所感知,匆忙离去的同时,黑色袖口闪过窗子的一角。
谢景没动,只是在最后,将视线缓缓落在了沈意水身上。
沈意水有所感知,抬头低低喊了一声:“大人?”
怎么回事?
方才那一瞬间,他分明感觉到一股虽弱却极其霸道的巧劲。也是那股力量的干预才改变了暗器的轨迹。
是巧合?还是……
谢景转身。
这边官兵们已迅速包围了酒楼,喧闹声四起。
他一步步走向沈意水,停在她面前。
雨水打湿了他的官袍下摆,他却浑然不觉。
他俯下身,轻声开口道:
“你刚才做了什么?”
沈意水仰着头,覆眼的白绸对着他。半露的脸上毫无血色,嘴唇颤抖,似是不解:“大人……小女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是……是有坏人吗?”
她将受惊盲女的模样演得淋漓尽致,若是旁人看来那可真是找不到一丝破绽。
可谢景到底不是旁人。
他盯着她,久久没有说话。
雨声淅沥,周围空气仿佛凝固。就当沈意水以为这人抽风了时,他终于伸出手。
似乎想碰触她蒙眼的绸带,但最终只是用指尖拈起她散落在一旁的几缕发丝,轻轻摩挲了一下。
“大人,小女子乞讨不卖身……”
那动作不带任何狎昵,只有探究。
“带她回大理寺。”半晌,他直起身,抽出帕子细细擦了手,冷冷下令打断她没说完的话:“仔细查问。”
沈意水:“?”
……
大理寺的牢房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淡淡的血腥气。
谢景还算是个人。沈意水没有被直接打入牢狱,而是被单独关在一间还算干净的囚室里。
她抱着膝盖,缩在铺着干草的角落,心里暗自怪自己多管闲事,还顺带骂了谢景祖宗十八代。
这人果然起了疑心。
她当时为了阻止那暗器,不得已动用了一丝傀儡线,到底还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不过,他应该没有任何证据,只是单纯怀疑。
否则,对待疑似凶手同党的沈意水,恐怕就不会仅仅是关押查问这么简单了。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打消他的疑虑,安全脱身。
又或者,铤而走险一把。
她正想着,就听脚步声在空旷的牢道中响起。
沈意水抬起头,望向牢门方向。
谢景换了一身墨色的常服,更显得身姿挺拔。他屏退了狱卒,独自一人站在牢门外,隔着栅栏看着她。
“名字。”他问。
“沈……沈微。”沈意水小声回答。
“哪里人氏,为何在京,眼睛如何瞎的?”
“小女子乃江南姑苏人氏,家中遭了灾,来京城投亲,不料亲戚早已搬走,盘缠用尽,只得流落街头。这眼睛……”
沈意水似乎是说到了伤心事,语气渐渐低了下去:“是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就看不见了。”
谢景静静听着,不置可否。
待她说完,他才淡淡开口:“姑苏城南有家老字号的绸缎庄,东家也姓沈。”
沈意水心中微微一凛。
这是在试探她?还是谢景真的对姑苏如此了解?
沈意水微微眯眼。
沈记缎庄确实存在,但那与她编造的身份毫无关系。
若有心人想要查,必然是能找到些许蛛丝马迹的。
就更别提谢景这种人,恐怕此时沈记缎庄都被翻了个底朝天了。
果不其然,谢景指节敲了敲牢门,唇角若有似无地勾出一抹笑容:
“所以,你到底是什么人?”
“大人说笑了,小女子家道中落,与那等富户攀不上关系。”
沈意水低眉顺眼,无辜地回答。
谢景点点头,良久才开口,并不再纠缠此事,他话锋陡然一转:“今日街头那枚暗器,你当真什么都没看见?”
“大人明鉴,小女子双目失明,确实什么也看不见。”沈意水心道这人毛病。
都说了八百次自己是个瞎子了,还在这问。
“是么。”谢景向前一步:“但本官却看到,是你做的。”
沈意水心头一跳。
她出手向来隐蔽,怎么可能留下把柄?知道这人在诈她,沈意水咬咬唇,继续装傻:“做什么?大人,小女子听不懂……”
谢景盯着她蒙眼的白绸,继续保持沉默。
牢内登时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墙壁上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良久,谢景忽然道:
“永平巷的死者,尸体被利刃切割,四肢断裂处有被丝线强力拉扯的痕迹。而现场留下的木头碎片经工匠辨认,确认是制作傀儡关节的阴沉木。”
他像是在陈述案情,又像是在观察她的反应。
“坊间传闻,是傀儡师操控傀儡杀人。你怎么看?”他最后问道。
将问题直接抛给沈意水。
沈意水心中念头飞转。她缩了缩身体:“傀,傀儡杀人?大人你莫不是搞错了,小女子孤陋寡闻,只听说书先生讲过些志怪故事。这世上当真有这种东西吗?我,我真的不知道这些……”
她嗓音里已经隐隐约约带了丝哭腔,谢景刚想开口,却被人打断。
一名狱卒匆匆跑来,在牢门外躬身禀报:“大人,永平巷案发现场附近,又发现了新的线索!找到了一截像是傀儡手臂的残件!”
谢景眉头骤然蹙紧,周身气压越发低沉。
他最后深深看了沈意水一眼,转身快步离去。墨色的衣角在昏暗的光线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旋即消失在转角口。
牢门重新锁上,脚步声渐远。
沈意水慢慢放松了紧绷的身体,靠在冰冷的墙壁上。
傀儡手臂的残件?
有意思。
她轻轻抬起手,指尖在虚空中微微一动。
一缕几乎看不见的透明丝线从她袖中探出,如同拥有生命的细蛇,悄无声息地穿过牢门的缝隙,向着谢景离开的方向蜿蜒而去。
既然进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归。
沈意水唇角勾起,抬手理了理自己微微有些凌乱的发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