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梧再次遁入北地苍茫的山林。秋意渐浓,寒风刮在脸上已带了些凛冽的意味。她身上的单衣早已无法抵御寒冷,食物也越发难寻。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白汽,脚上的冻疮和旧伤反复折磨着她,前进的速度越来越慢。
她只能依靠寻找猎户遗弃的简陋窝棚、或者天然的山洞过夜,捡拾枯枝生起小小的火堆取暖,火光摇曳中,她总是忍不住摩挲那枚冰冷的玄铁令牌和温润的玉梨花,这是她与过往唯一的联系,也是支撑她走下去的全部信念。
“活下去,等云开雾散。”玉瑶的话是她黑暗中唯一的光。
然而,命运并未停止对她的磋磨。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带来了今冬的第一场大雪。鹅毛般的雪片一夜之间覆盖了山峦,也彻底封死了她前行的路。
沈清梧缩在一个狭小透风的山洞里,望着洞外白茫茫一片的世界,心头第一次涌上彻底的绝望。食物告罄,柴火将尽,严寒无孔不入。她发起了高烧,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
在昏沉中,她仿佛又回到了长安,回到了听雪阁。梨花盛放,琴音袅袅,裴玉瑶穿着湖蓝色的衣裙,对她浅浅笑着,唤她“清梧姐姐”……
“玉瑶……”她无意识地呓语着,滚烫的泪水滑过冰冷的脸颊。
就在她以为自己将要无声无息地冻毙在这荒山雪洞之中时,洞外传来了踩雪的咯吱声,以及模糊的人语。
是追兵吗?还是……?
她用尽最后力气攥紧了怀中的令牌,警惕地望向洞口,身体却因高烧和寒冷无法动弹。
洞口遮挡的枯枝被小心地拨开,一道身影逆着雪光探了进来。那是一个穿着厚实皮袄、面容被风霜刻满皱纹的老猎户,他看到洞内几乎冻僵的沈清梧,明显吃了一惊。
“老天爷!这鬼天气,咋还有个女娃子在这儿?”老猎户的声音粗嘎却带着一丝关切。
他身后跟着一个同样猎户打扮的年轻人,见状也凑了过来:“爹,她还活着吗?”
老猎户探了探沈清梧的鼻息,又摸了摸她滚烫的额头,眉头紧锁:“还活着,但烧得厉害,得快些弄回去!”
沈清梧想挣扎,想拒绝,但极度的虚弱让她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她只能任由那老猎户将他厚重的皮袄裹在她身上,然后将她背了起来。
年轻人的目光落在沈清梧即使昏迷中也紧紧攥着的、露出少许轮廓的令牌上,眼神闪过一丝疑惑,但老猎户催促道:“别瞅了,快搭把手!救人要紧!”
父子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将沈清梧背回了山脚下他们简陋却温暖的木屋。
沈清梧时昏时醒,模糊感觉到有人给她喂下滚烫的姜汤和苦涩的草药,用手搓揉她冻僵的四肢。温暖的火焰驱散了刺骨的寒冷,也让她紧绷了太久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陷入了昏沉的睡眠。
再次醒来时,已是两天后。她躺在铺着兽皮的土炕上,身上盖着厚实的棉被。炉火烧得正旺,屋子里弥漫着食物和草药的混合气味。
老猎户的妻子,一个面容慈祥的妇人,正坐在炕边缝补衣物,见她醒来,立刻露出笑容:“哎呦,姑娘你可算醒了!感觉好些没?你都昏睡两天两夜了,可吓坏我们了。”
沈清梧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妇人连忙端来温水,小心地喂她喝下。
“谢…谢谢…”沈清梧声音嘶哑微弱,眼神却充满了警惕和不安。她下意识地摸向胸口,令牌和耳珰都还在,这让她稍稍安心,但眼前的处境依旧未知。
妇人似乎看出她的不安,温和地笑了笑:“姑娘别怕,我当家的是个猎户,前几天下雪上山查看陷阱,碰巧发现了你。你冻坏了,还发着高热,我们就把你带回来了。这儿是北地边境的黑水村,偏僻得很,没人会来打扰。”
这时,老猎户和他儿子也闻声走了进来。老猎户看着沈清梧,叹了口气:“女娃子,你打哪儿来?咋一个人在那大雪封山的时候跑到老林子里去了?这要不是碰上我们,你可就……”
沈清梧垂下眼睫,心中飞快权衡。这家人看起来淳朴善良,救了她性命。但过去的教训让她不敢轻易信任任何人。她不能暴露身份,更不能连累他们。
“我…我叫阿梧,”她用了名字里的一个字,声音低哑,“家乡遭了灾,爹娘都没了……听说北边能寻条活路,就一路逃荒过来……没想到遇上大雪,迷了路……”她编造了一个半真半假的身世,语气尽可能显得柔弱无助。
老猎户和妻子对视一眼,眼中都流露出同情。边境之地,战乱灾荒流离失所的人他们见多了。
“可怜见的……”老猎户的妻子抹了抹眼角,“那你就在这儿好好养伤吧,先把身子骨养好再说。”
于是,沈清梧就在这户姓石的老猎户家中暂时住了下来。她伤势不轻,冻伤和高烧都需要时间调养。石大娘悉心照料着她,给她换药熬汤。石猎户父子则每日依旧上山打猎,维持生计。
沈清梧心怀感激,也尽力帮忙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缝补、打扫、帮着料理猎回来的山货。她沉默寡言,举止间却带着一种与村姑截然不同的沉静气质,让石家人觉得她或许出身并非寻常农户,但出于善意,并未多问。
日子一天天过去,沈清梧的伤渐渐好转。她偶尔会旁敲侧击地向石大娘打听外面的消息,尤其是关于京城的。但黑水村太过偏僻,消息闭塞,石大娘所知甚少,只隐约听说去年京城似乎出了什么大事,好多大官都倒了霉,但具体如何,她也说不清楚。
沈清梧的心始终悬着。玉瑶怎么样了?裴家如何了?那场政斗最终结局是什么?她一无所知。怀中的令牌像一块冰,时刻提醒着她肩负的秘密和未卜的前路。
她不能永远留在这里。一旦身体恢复,她必须继续北上,越过边境,才能真正安全。
然而,边境地区的气氛似乎也越来越紧张。石猎户父子近日下山时,带回的消息越来越令人不安:边境守军增加了巡逻,盘查变得严格,甚至听说邻近的村子有生面孔在暗中打听什么。
沈清梧的心再次提了起来。是冲着她来的吗?还是边境局势有变?
一天夜里,石猎户从镇上换盐回来,脸色凝重地把沈清梧叫到一边,压低声音说:“阿梧姑娘,今天在镇上,我看到几个官差拿着画像在暗中查问……虽然画像上的人看起来比你光鲜不少,但那眉眼……我看着有几分像你。”
沈清梧的心猛地一沉!
“他们打听的是一个从京城逃出来的女犯,说是牵扯了天大的案子……”石猎户目光复杂地看着她,“姑娘,你跟我们交个底,你……你是不是惹了什么麻烦?”
沈清梧脸色煞白,手指紧紧攥住了衣角。她知道,瞒不下去了。这户善良的人家救了她,她不能让他们因她而陷入险境。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跪了下去。
“石大叔,石大娘,对不起……我骗了你们。”她抬起头,眼中含泪,却目光清澈,“我确实是从京城逃出来的,但我并非罪犯。我是卷入了一场天大的冤屈,有人要杀我灭口……救我的那位贵人,用自己的命换了我逃出来的机会……我身上带着重要的证物,必须活下去,必须等到沉冤得雪的那一天。”
她没有说出全部真相,但点出了关键。她拿出那枚一直贴身收藏的、刻着“赦”字的玄铁令牌,递给石猎户看。“这是御赐的赦免令,能证明我所言非虚。他们追捕我,就是为了这个。”
石猎户虽然只是个边境猎户,但也认得那玄铁令牌绝非寻常之物,上面那一个“赦”字更是透着皇权的威严。他拿着令牌的手都有些颤抖,和妻子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和凝重。
沉默良久,石猎户将令牌郑重地交还给沈清梧,沉声道:“孩子,这东西你收好,绝不能轻易再示人。”他叹了口气,“我们虽是小民,但也懂得忠义二字。你既然有冤屈,又有这御赐之物,我们信你。只是这村子……你恐怕不能再待下去了。”
石大娘也抹着泪点头:“是啊,那些官差要是查过来……”
“我明白。”沈清梧哽咽道,“谢谢你们的救命之恩和收留之情。我明日……不,我今晚就走!绝不能连累你们!”
“傻孩子,这大晚上的,你能去哪儿?”石大娘拉住她,“就算要走,也得准备一下。当家的,你看……”
石猎户沉吟片刻,果决道:“走是要走,但不能盲目乱闯。北边边境查得严,不能直接过。我知道一条老猎人才走的隐秘小路,能绕过主要关卡,通到北边的黑风峪。那边虽然荒凉,但听说最近有些从中原逃难过去的人聚集成个小村落,或许能暂时安身。”
他看向儿子:“石头,你明天一早,就说进山打猎,送阿梧姑娘一程,务必把她安全送到黑风峪附近。”
年轻人石头重重地点了点头:“爹,你放心!”
沈清梧看着这淳朴善良的一家人,泪水再次涌出。她重重地磕了个头:“石大叔,石大娘,石头哥,你们的恩情,沈……阿梧永世不忘!”
当夜,石大娘连夜为她准备了干粮、一件厚实的旧皮袄和一些伤药。石猎户则仔细地跟她讲解了那条隐秘小路的走法和注意事项。
第二天天不亮,沈清梧便换上石大娘的旧衣,裹紧皮袄,将令牌和耳珰仔细藏好,在石头哥的护送下,再次踏入了茫茫雪山。
这一次,她不再是完全的孤身一人。身后有善良的牵挂,前方虽依旧未知,但至少有了一个暂时的、模糊的目的地。
风雪依旧,前路艰难。但生的意志,从未如此强烈。
她一定要走到黑风峪,活下去,等到真相大白,云散月明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