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无尘不知何时已站在回廊入口,玄色云纹法袍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孤高,俊美无俦的脸上覆着一层寒霜,那双眸扫向纪明蘅时,仿佛要将人从里到外剖开。
“本座之事,”他声音不高,却敲得人心头发紧,“岂是你这凡婢能妄加揣测置喙的?”
纪明蘅心头一凛,属于凡人对仙家本能的敬畏瞬间攫住了她。她立刻深深低下头,背脊微弯,声音恭顺低微:“婢子知错,请仙尊恕罪。”
苏无尘不再看她,只漠然转过身。玄色衣袍扫过廊柱的阴影,留下一道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绝背影,渐渐隐入回廊深处流动的薄雾里。
纪明蘅待那道身影彻底消失,才悄悄撇了下嘴,肩头也跟着松了半分。
“纪姑娘莫往心里去。”陈伯忙凑过来小声打圆场,眼角的皱纹里都堆着笑,“仙尊他啊,向来是刀子嘴,老奴侍候他千年,这点还是看得准的。”
纪明蘅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无妨,早习惯了。”她得去拿自己那个洗得发白的旧布囊。
“咕噜噜……”
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声音在空荡的回廊里格外清晰。
纪明蘅脚步一顿,这才想起自己从昨夜忙到今早,粒米未进。她抬眼望了望这座仙气缭绕的洞府——仙尊的地方,怎会缺了灵食琼浆?她一个依附宗门讨生活的凡俗婢女,平日里哪有机会沾这些仙家之物?不趁此时去厨房搜罗一番,岂非白来这一趟?
可没仙尊的准许,她哪敢擅自乱闯。
正犹豫着,眼角余光瞥见陈伯在一旁笑得像尊弥勒佛,还冲她偷偷指了指内殿的方向。
纪明蘅立刻敛了神色,换上一副温顺柔弱的模样,莲步轻移往里走。
果然在那方临水的轩窗边看到了苏无尘。她款步走到他身侧:“仙尊……您可觉腹中空虚?婢子去为您取些灵食来,可好?”
苏无尘正捻着只莹润的琉璃玉杯,杯中琥珀色的灵液微微晃荡。闻言,他侧目看了她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
本想开口拒绝,可目光触及她那双眼睛——里头像落了两颗星星,亮闪闪的,藏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竟让他到了嘴边的“不必”转了个弯。
“可。”他淡淡应道,指尖在玉杯上轻轻摩挲,“取些清淡的来。”
“是!”纪明蘅心头一喜,面上却依旧维持着恭敬温婉,转身时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后厨果然是仙家气象,各色灵果,花瓣般的糕点,连水缸里养着的鱼都泛着灵光。纪明蘅仗着“为仙尊取食”的名头,东尝一块灵糕,西啜一口玉液,把那些平日里只敢远远看一眼的珍馐尝了个遍,直到丹田都暖融融的,才摸着微鼓的小腹,心满意足。
找到苏无尘时,他正独自坐在一方千年温玉雕琢的云榻上。玄色法袍铺展在榻面,衬得他身姿挺拔如孤松,双腿随意交叠着,墨发如瀑般垂落肩头,衣襟一丝不苟地系到领口,连系带都打得工整,浑身透着股禁欲的清冷,宛如一幅不染尘埃的仙尊图卷。
纪明蘅暗自撇嘴。若不是深知这位爷翻脸比翻书还快,说不定真要被这副皮相骗了去。不过皮囊再好,也比不上刚才吃到的灵力实在!
“仙尊。”她轻唤一声,将玉碗奉上。
苏无尘抬眸,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像是等了许久:“何以耽搁这许久?”
纪明蘅立刻敛起神色,声音放得更柔,还带了点恰到好处的自责:“婢子……婢子知仙尊修行讲究清虚,恐荤腥浊气扰了您的仙体,便想寻些最纯净的‘无垢灵谷羹’。可后厨寻遍了也没有,只好斗胆请灵厨现熬了一小盅,故此来迟了。仙尊恕罪。”
苏无尘冷峻的脸色果然微不可察地缓和了一丝。又是这般……处处为他着想么?他接过那只莹白的灵玉小碗,碗里的米羹看着平平无奇。
“拿来。”他淡淡道,舀起一勺送入口中。
下一秒,眉头便蹙了起来。
“为何……是凉的?”
纪明蘅心里咯噔一下:完了!
这哪是什么现熬的灵谷羹?分明是她方才在厨房角落,从一个不起眼的玉桶里随意舀的!当时光顾着尝那些灵气四溢的仙果灵糕,舌尖被各式鲜甜占满,压根没留意这羹的温度!
贪嘴误事!真是贪嘴误事啊!
她懊恼得紧,大脑却在飞速运转,指尖无意识绞着衣袖,正急着琢磨该如何圆这个谎。
苏无尘却没再追问,只又舀了一勺凉羹送入口中。那米羹入口带着股说不清的土腥味,远不如他平日里用的灵谷清润,可他动作未停,语气里却裹着一层“看穿一切”的冷漠,像是在敲打又像是在警告:“记住你的本分。莫要对本尊生出不该有的妄念,否则,只会自取其辱。”
在他看来,这丫头定是怕热羹烫了他,特意用那点微末灵力给羹汤降了温。如今被他问起,便慌得忘了遮掩。
这心思,如此拙劣,他都不屑于点破。
纪明蘅:“……”
她眨了眨眼,看着苏无尘那张写满“我已洞悉你心意”的冷峻侧脸,只觉得莫名其妙——仙尊今天说的话,怎么一句比一句让人听不懂?
不过见他似乎并不打算追究“凉羹”的过失,纪明蘅也懒得深究那些没头没脑的话。仙尊的心思猜不透,也不必猜,重要的是顺着他的话头接下去。
她垂眸敛目,眼尾适时泛起一层朦胧水雾,声音压得又低又柔,带着几分隐忍的委屈:“婢子……明白的。”
苏无尘看着她眼底那抹恰到好处的“受伤”,喉间微不可察地动了动,没再言语,只低头将那碗味道着实有些古怪的凉羹一口口饮尽。罢了,或许是什么她特意寻来的清凉灵谷,虽滋味寻常,这份心意……姑且领了。
待玉碗见了底,纪明蘅瞅准时机,福了福身,轻声提起:“仙尊,如今您已无大碍,婢子也该回点花城做工了。”
苏无尘刚放下玉碗的手猛地一顿,指节在碗沿上轻轻磕出一声闷响。他抬眸看她,眸色瞬间沉了几分,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不爽:“这么快?”
这丫头昨夜那般殷勤照拂,今早又借着取食的由头在他洞府流连许久,此刻竟说要走?莫非是想用这种欲擒故纵的法子勾他挽留?
“啊?”纪明蘅被问得一愣,自己分明已在这洞府待了整整一夜加半个清晨,“这……快吗?”
她都生怕耽误了点花城的活计,被管事扣月钱呢!
苏无尘瞥了她一眼,眼底那点不爽快压了下去,转而化为一种施舍般的淡漠。他指尖微动,一团莹润的灵力球便在掌心凝成,泛着月华般的清辉。手腕轻扬,那灵球便像有了灵性般,乖顺地飘向纪明蘅,没入她眉心。
纪明蘅只觉一股温润的暖流瞬间涌遍四肢百骸,之前因熬夜和赶路积攒的疲惫一扫而空,浑身暖洋洋的,舒服得让她差点喟叹出声。
这仙尊的精纯灵力,果然非同凡响!
“这是给你昨晚的报酬。”苏无尘淡淡看着她,目光落在她因灵力滋养而愈发莹润的脸上,带着一种仙家看待凡人时,近乎天然的、俯瞰蝼蚁般的疏离,“够你消化两个月了。待会儿让陈伯送你回去。”
这般赏赐,已是对凡婢极大的恩宠。她该明白,他们之间,唯有这主仆之分,莫要再做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梦。
纪明蘅却没听出他话里的深意,只听到“陈伯送你回去”几个字,顿时眉开眼笑,响亮地应了声“嗯”!
不用自己费力赶路,还白得两个月灵力,这趟真是赚翻了!
后厨角落,两名负责添补灵食的低阶弟子正窃窃私语:
“你说昨日熬多了剩下的那桶‘陈谷羹’,到底去哪里了?该不会被谁误食了吧!”
“当然不可能!洞府内都是结丹期以上的修士,谁看得上这连灵兽都嫌弃的、灵气几近消散的隔夜谷羹?放心好了!”
天刚蒙蒙亮,晨露还凝在洞府外的灵草叶片上,纪明蘅已收拾妥当,提着简单的行囊准备离开。刚踏出苏仙尊洞府的石门,她脚步忽然一顿,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空地上。
那里放着一只小巧的铜鼎,三足两耳,纹路古朴,竟与她先前在万兽谷见到的那只大鼎有七八分相似,只是尺寸小了数倍,更显精致。
一个小弟子正围着小鼎忙碌,他从鼎中捞出两块莹润剔透的灵石,石体中仿佛有流光婉转,浓郁的灵气扑面而来,几乎要凝成实质。陈伯捧着灵石转身,熟稔地将它们嵌入洞府入口处的清凉阵法凹槽里,原本微微黯淡的阵纹瞬间亮起,周遭的空气都沁凉了几分。
纪明蘅走上前,目光在小鼎与灵石上转了一圈,轻声问:“这鼎中取出的是何物?”
那小弟子见她旁边是陈伯,恭敬地向纪明蘅行了一礼。
旁边的陈伯脸上堆起温和的笑,答道:“这是天衍宗今日送来的供奉灵石。仙尊吩咐了,让每日取些出来,添进洞里的阵法,维持灵气运转。”
纪明蘅指尖微顿,想起来什么,又问:“这些供奉上,可有留下名字?”
陈伯闻言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语气带着几分不解:“姑娘怎会这么问?哪能有名字呢。供奉到天衍宗内门的东西,向来要处理得干干净净,自有专人查验过。别说名字了,便是半缕不该有的气息,也绝不会留下的。”
纪明蘅“嗯”了一声,缓缓点头,像是明白了什么。只是她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收紧,方才还带着几分晨露清浅的面色,不知何时已冷了下来,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沉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