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炷香,又或许更久。
盘膝跌坐于寒玉榻上的苏无尘,只觉眉心骤然一点冰凉刺入混沌的灵台,激得他眼睫一颤。
他费力掀开沉重的眼帘,视线在初聚的模糊光影里艰难聚焦。一张精致得如同玉琢的小脸,正悬在他上方寸许之地。榻边矮几上嵌着一颗明珠,柔和温润的辉光铺洒开来,足以视物,却不刺眼。
这个距离,近得足以看清她鸦羽般的长睫,每一次轻缓的眨动,都似蝶翼在熹微晨光中簌簌轻颤,带着一种易碎又惊心动魄的美感。
他下意识抬手,想去触碰那点冰凉的源头。
一只微凉却柔软的小手,比他更快一步,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别动,”她的声音放得很低,像怕惊扰了什么,“是寒玉。热毒焚身时,用寒玉贴着,能疏导些灼气。”
苏无尘浑身骤然一僵。并非抗拒那点凉意,而是腕间被她指尖触到的皮肤,竟泛起一阵奇异细密的麻痒,如同无数微小的电弧瞬间窜过四肢百骸,令他动弹不得。他猛地抽回手,强行平放在冰凉坚硬的玉榻上,指尖却无意识地深深抠进了榻沿的云纹缝隙里。
那枚小小的寒玉紧贴着额心,丝丝缕缕的清凉气息确实在缓慢地渗入他滚烫的识海,稍稍压制了那几乎要将他神魂都焚毁的狂暴灵力乱流。痛楚稍缓,神智也清明了些许。
就在这时,一颗裹着清冽药香的圆润丹丸已递到唇边,几乎是同时,一个带笑的声音低低响起:“仙尊,该吃药了。”
苏无尘:“……”
他目光倏地抬起,那双往日里清冷如寒星的眸子,此刻竟泛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笃定,定定锁住纪明蘅那张在明珠柔光下更显剔透的小脸。喉间干涩得像要冒烟,声音却刻意绷得带着几分疏离的嘶哑:“别以为本仙尊此刻身子不适你就有机会。”
视线在她凑近的脸上逡巡片刻,他刻意加重了语气,眼底却掠过一丝了然。
“离得这么近,不知分寸!”
话音刚落,他却已微启薄唇,精准无比地含住了那枚递到唇边的清心丹,随即迅速闭上眼,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任由那清苦的药力在舌尖化开,顺着喉间滑入,丝丝缕缕沉入灼痛的经脉里,连带着那点刻意维持的疏离,都仿佛被这药效浸得软了几分。
纪明蘅:“???”
她盯着苏无尘那副我就知道你对我图谋不轨的清高模样,眼角几不可查地抽了抽。
这是什么万人迷老神仙的调调?
指尖还残留着丹药的微凉触感,纪明蘅默默地收回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她就该让他被走火入魔热死!
不过在热死前……
纪明蘅看着苏无尘那被热得迷糊的模样搓了搓手,嘿嘿一笑。
她得先把灵力报酬拿到手才是!
“仙尊!您……您怎会在这寒玉榻上入定?!”
翌日天刚蒙蒙亮,陈伯提着拂尘按例来静室外殿洒扫,刚跨过雕花门槛,脚步猛地顿住,拂尘“啪嗒”一声掉在金砖地上。
往日里只肯在静室最深处、铺着云锦软垫的云床上打坐的仙尊大人,此刻竟一身素白寝衣,闭目盘膝坐在外殿那张供杂役歇脚的寒玉榻上!榻面冰光森森,衬得他垂落的长发如泼墨般铺散,愈发显得清贵得不似凡人。
更让伯陈伯倒抽一口冷气的是,榻边那方铺着云纹绒毯的地面上,竟还蜷着个小小的身影!
苏无尘被这声惊呼叫回神思,眼帘缓缓掀开。
恰在此时,东方天际破晓,第一缕朝阳穿透雕花高窗,如金箭般直射进来,带着过于明锐的光。他下意识抬手,修长的指节在眼前虚虚一挡,腕间玉镯随动作轻晃,撞出细碎的清响。
几乎是同一瞬,身侧传来一声含混的嘤咛,带着浓浓的睡意,像只没睡醒的小猫:“唔……别吵……灵力还没消化完……”尾音拖得软软的,还带着点梦呓般的嘟囔。
苏无尘:“……”
他移开挡光的手,眸光微沉,垂眸看去——
少女蜷坐在冰凉的云纹地毯上,纤瘦的身子微微弓着,上半身就那么随意地趴在寒玉榻边缘,像是只寻暖的小兽。身上连块遮寒的薄毯都没有,单薄的婢女服料子被晨露浸得泛潮,隐约透出底下肌肤的凉意。想来是被陈伯的声音惊扰,她埋在臂弯里的小脸侧了侧,恰好迎向那缕晨光。
晨光如碎金般落在她脸上,明珠似的光晕柔和地勾勒着她的轮廓。
鼻梁挺秀,唇瓣被晨露濡湿了些许,在光线下泛着莹润的光泽,像极了清晨沾着露珠的花瓣,透着股惹人怜爱的娇气。
苏无尘心头猛地一跳,像是被那抹粉光烫到般,迅速转开视线。
她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在地上趴了一夜?
目光扫过矮几,昨夜用来镇在他额间的寒玉还静静搁在那儿,旁边叠着块冰蚕丝巾——正是昨夜被她反复浸在冰水里、拧干了又敷在他脖颈间的那块,此刻竟被叠得方方正正,边角都对齐了。
他深邃如寒潭的眼眸里,忽然漾开一圈极轻的涟漪,快得让人抓不住。
“仙……”
“噤声。”苏无尘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将遮光阵启了。”
昨夜意识昏沉间,他隐约记得她来来回回忙碌的身影:寒玉被体温焐热了,她便踮脚取走,片刻后又捧着块新淬了冰的回来,指尖偶尔会不经意擦过他的额角或鬓发,带着微凉的湿意;后来,她似乎换成了温凉的暖玉,自己也为了留下那暖玉,给了她好多灵力……
苏无尘内视了一圈,自己貌似给了她百余年的灵力。
苏无尘无声起身,锦缎般的长发如流水般滑落肩头。他站在她身侧,垂眸望着那蜷缩在地毯上的小小一团。
罢了。
权当是……回报她昨夜耗心照拂吧。
他这般想着,身体却先一步做出了反应。微微俯身,左臂轻巧地穿过她膝弯,右臂稳稳托住她后背,稍一用力,便将那轻飘飘的身子打横抱了起来。
竟这般轻?苏无尘指尖微顿。
昨夜她是怎么鼓起勇气,把他这具被灵力灼得滚烫的身子,从静室一点点挪到这外殿寒玉榻上的?就不怕被他失控逸散的灵力震伤?
一丝近乎无奈的纵容,极淡地掠过他紧抿的唇角,快得连自己都未曾察觉。他垂眸看向怀中人,见她睫毛颤了颤,似乎要醒,又下意识往他怀里缩了缩,像在寻个更暖的角落。
苏无尘目光扫向还僵在原地的伯陈伯,“怎么不动?再取床薄毯来。”
陈伯屏着呼吸,动作轻巧地掐诀启动了遮光阵法,殿内光线顿时柔和如黄昏。他刚转过身,赫然看见自家那位素来冷情、生人勿近的仙尊大人,竟小心翼翼地将那凡间来的小婢女安置在寒玉榻上!更让他目瞪口呆的是,仙尊脸上那抹转瞬即逝、却真实存在过的柔和!
陈伯心头一热,那些偷偷从山下茶馆听来的、话本子里才有的句子,顿时涌上喉头,传音过去,带着十二万分的感慨脱口而出:“哎呀呀,老朽侍奉仙尊百年,可是许久许久,未曾得见仙尊面上有如此霁月光风之色了!”
苏无尘:“……”
苏无尘将纪明蘅在榻上安置妥当,看她下意识地寻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呼吸再次变得绵长安稳,这才转过身。那双刚刚还残留一丝温意的眼眸,冷冷地剜了陈伯一眼,传音入密:“管好你的嘴!若让她知晓,本座便送你去后山寒潭守一百年灵鱼!”
若让她知道这微不足道的“回报”,再联想到昨夜种种,以她那看似温顺、实则大胆跳脱的性子,怕是更要生出些不该有的痴念。
虽则被她这等凡女倾慕,情理之中,但他苏无尘的道心,早已随清璃一同飞升上界,再容不下红尘半点尘埃。
卯时,纪明蘅猛地一个“鲤鱼打挺”坐直身体。辰时点卯,去迟了,管事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人,这个月的灵石更要被扣得精光。
坐起身,她茫然地挠了挠睡得有些蓬乱的发髻,环苏四周陌生的清冷华殿,混沌的脑子才猛地一激灵。
哦对,这里是流云仙尊苏无尘的清修之地,浮玉峰顶的琼霄殿!
他人呢?
昨晚不是烧得像个火炉,被她硬生生从静室“搬”到这外殿寒玉榻上了吗?该不会灵力彻底失控,被紧急送去药王谷了吧?
纪明蘅心头一紧,手忙脚乱地套上鞋履,顶着那几缕不听话的碎发就往殿外冲。刚跑出几步,便撞见端着灵泉水准备送进来的陈伯。
“陈伯!”纪明蘅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压低声音,急急问道,“仙尊呢?他没事吧?是不是去医修处了?”
陈伯脸上瞬间堆叠起一种让纪明蘅觉得极其眼熟、却又说不出哪里怪的笑容——活像凡间茶馆里说书先生讲到才子佳人私定终身时的表情。
他慢悠悠放下托盘,捻了捻不存在的胡须,笑容可掬:“纪姑娘莫急,仙尊正在后殿小灵圃边调息呢。”
纪明蘅看着他那几乎要开出花来的笑脸,实在忍不住,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十二分的不解:“陈伯,您悄悄告诉我,您是不是……捡到什么法宝?”不然实在无法解释这发自肺腑的喜气洋洋。
陈伯一愣,随即摇头,笑容更深:“未曾未曾。”
纪明蘅更迷惑了:“那您怎么笑得……这么开心?”仿佛天降横财砸中了头。
陈伯挺直腰板,声音里带着一种“我懂”的欣慰:“姑娘有所不知啊,您可是百年来头一个能在寒玉峰留宿,且让仙尊亲自……呃,安置的姑娘!老朽自然对您,要格外敬重、格外欢喜些。”
纪明蘅:“……”她下意识地追问,话出口才觉不妥,“那……宋仙子当年飞升前,也未曾在此留宿过?”
话音未落,一股冰冷彻骨的威压毫无征兆地从侧后方弥漫开来,瞬间冻得纪明蘅后颈寒毛倒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