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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作者:Manissa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暮春入夏,晚风褪去了寒意,如温润的水流浸润着肌肤,令人沉醉。


    娄山雨张了张嘴,嗓音沙哑:“您别怪罪今日那位公子,他也是为了您。”


    周鸷闻言挑了一下眉毛,不知在想什么,背手缓步走近,沉默如巍峨群山。


    “您还会唱戏?”娄山雨强撑着开口,生怕此刻不说,便再无缘与之交谈。


    周鸷这回接了话,“少时蒙皇兄庇护,不学无术,曾有过一段时间醉心玩乐,留恋梨园。”周鸷语气轻淡,唇畔噙着若有似无的笑,“如今在朝堂上下,何尝不也是在唱戏?”


    这话说得风轻云淡,只是落在娄山雨耳朵中,却多了几分不甘不舍,不满不忿。


    “娄姑娘有何喜好?下次相见,也好令在下投其所好。”


    下次?当真还有下次吗?


    “学过几年丹青,倒是心喜。”她没有和周鸷对视,心中有自己的考量。


    周鸷沉沉颔首,娄山雨见此也不再言语,二人再度陷入沉默。


    气氛些许尴尬,尴尬之余,空气中浮动着难以言喻的微妙。


    一日之间经历太多,加上身负重伤,娄山雨心中难得思虑纷杂,她沉闷地回顾今日之事,良久,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摆脱不了今夜所见——在摇曳的火光旁,在众乡亲的簇拥下,那人开嗓一曲悠扬,相顾双目幽深。


    月光下她仰望着身侧的男人,不知为何,心中竟然泛起了一丝酸楚。


    不合时宜。


    她告诫自己。


    周鸷并未察觉娄山雨投来的目光,又一次打破沉默。“在下恭祝姑娘大捷,不知下一步可有打算?”


    这个问题终于还是来了。


    娄山雨目光躲闪。


    半晌没听到回话,周鸷心下诧异。这姑娘素来果决,今日怎会如此踌躇?瞥见娄山雨月光下苍白的唇色,他心尖不自然地一颤,抬手欲要检查娄山雨的伤势。


    一只素白的手抬起,轻轻挡在了那双骨骼分明的手掌前。


    周鸷一愣,抬起的手悬在半空,纤长有力的手指微屈,之后空落落地收了回去。


    娄山雨面无血色,只一双眸子像是夜间点起的幽幽灯火,灼灼明亮。


    “我不想干了。”


    周鸷额角一跳。


    娄山雨自顾自地想,如今只是我受了这般不干性命的伤,来日呢?我承担不起小丰乡的之后,承担不起大家伙的性命,更承担不起造反这个天大的责任!


    原先那点旖旎的心思一扫而光。感觉到周鸷身上突如其来的压迫感,她不敢再和周鸷对视,将头偏到一侧,强迫自己用最平静的语气重复那句。


    我不想干了。


    周鸷呼吸加深,下颌绷紧。在娄山雨看不到的角度,周鸷的目光像是锁定猎物的猛兽。


    半晌,娄山雨听到一个字。


    “好。”


    心中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


    这一声“好”字听上去无愤无怒,无怨无悔。


    唯有全然的体谅。


    这才是在娄山雨心中是最恐惧的。


    在这个人的心上,她终究成了一个平庸的,屈服于权威的,顺应于命运的人。


    短短的十九年岁月中,娄山雨第一次感到对自己彻头彻尾的失望。


    哪怕他问一句呢。问一句为什么为何放弃,问一句有何难处。


    可是什么也没有。


    周鸷一如往常,他的姿态端方却不板正,语气温和,点点头为娄山雨安排后路。“我会调遣我信得过的官员再来驻守小丰乡,之前乡民用过的粮食,也会如数补缺。今日被赵凤关撞见,我会派一支人马来保护姑娘周全。”说着他抬手招了一个小姑娘,“这是轩窗”。


    月光下,一个小姑娘从后头走来向娄山雨福身。少女身着藕荷色绣缠枝梅比甲,年龄尚小,青丝梳成俏皮的双环髻,腮上的软肉莹润。


    “是你?”娄山雨声音低沉沙哑。


    正是小丰乡开仓放粮那日,娄山雨在官府放过的那一个小丫头。


    周鸷面色如常,“你受了伤,让轩窗留在这里服侍照顾,你要是有任何要紧的事情,就让轩窗和我传话。”


    娄山雨依旧维持着刚才那个姿势躺在竹床上,她梗着脖子偏过头,不去看身旁一侧站着的周鸷,长长的脖颈被月光映得犹如精美的瓷釉一样莹白。周鸷盯着那段雪白的脖子,本想等着对方的回应,忽然想已是没意义了,于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稳步离去。


    娄山雨鼻子有点酸,她抬起没有伤的那侧胳膊揉揉眼眶,轻启薄唇一呼一吸,每一次吐纳都随着心跳轻颤。


    还好,没有落泪。


    她想。


    太不值得。


    她说的是她自己。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啪嗒啪嗒,紧接着,竹床吱呀吱呀地开始摇晃。


    娄山雨转头去看。


    妹妹娄冬雨轻手轻脚爬上竹床,小心翼翼蜷缩在娄山雨的身旁。


    竹床本是老娄做来观星用的,只有一人宽。尽管姊妹二人身形纤瘦,却仍然需要紧紧靠近彼此,就像原先二人年少时在京城家中养得两只狸奴,小小的两只圣灵依偎在一起,相互取暖。


    娄冬雨小心仔细检查姐姐的伤势,忧心忡忡,“阿姐,我……我刚才偷听了你和那位的话,你说你不干了,可是当真?”


    娄山雨目光沉沉,默然不语。


    “其实听到阿姐这么说的时候,我心里是欢喜的。”娄冬雨和娄山雨长相颇为相似,只是更加稚嫩,一双明眸眼睛亮亮的,“阿姐,你还记不记得小时,阿爹阿娘总是斥责你乖张生事?”


    娄山雨终于笑了,轻轻捏捏妹妹的鼻尖,“小兔崽子,你也会取笑我了。”


    见娄山雨心情稍缓,娄冬雨脸上两个小梨涡浮现在面颊,继续说了下去,“小时候,你总是领着我们一帮孩子逃课,和夫子争辩,每次阿爹阿娘都训你。但我其实心里最是清楚,他们那是不忍一块美玉蒙了尘,故而用心雕琢。阿姐,你从小向来是最有主意的,我也都听你的。但是,你这次领着小丰乡的大家伙起义,我却是不明白。”


    娄山雨静下心来,细心倾听。


    “阿姐,六年前我还小,许多事都不记得了,唯独记得阿娘最后和我们说的那句话,是照顾好自己。”


    “不论阿姐做什么,我都支持。但我只盼阿姐能照顾好自己,我想,咱们都好好活着。”


    娄山雨听出了妹妹隐藏在话语后面的劝告,也难为小小孩子,这般苦心。她轻轻揽住妹妹小小的身躯,下巴放在她柔软的发丝上,说,放心吧。素手轻轻拍着妹妹的后背,一如儿时母亲哄着她们入眠那般。


    夜色温柔,往事入梦。


    雪急风骤,寒星点点。


    裴家宅院坐落在京城银鱼巷的静谧处,是一座不大的二进四合院。门楣上悬着“裴宅”二字匾额,已经略有些斑驳。前院栽种两株梅花树,是母亲的最爱。


    今晨父亲早早出门上值。娄山雨因为昨天又顶撞夫子,在书房被罚抄写《裴氏家训》,一夜通宵。她揉着酸痛的手腕,从门缝中看到家中老伯提起昏黄的灯笼,陪着身穿半新不旧赤色官服的父亲从院中穿过。


    行至院门,父亲忽然折回来,娄山雨连忙假装继续用功抄写,怕父亲责骂。


    忽然,眼前出现了一个红豆馅馒头,馒头白胖白胖,在寒夜中蒸腾着热气。


    娄山雨抬头,父亲清瘦的脸上既是严肃,又是心疼。


    她慢慢地抬手接了过去,依旧低垂着眼帘,心里犯犟,始终不同父亲说一句话。


    父亲叹了一口气,她显然太过了解长女的性子,转身离去。


    望着父亲的背影,娄山雨忽然心中忡忡,小小的姑娘立马起身追随父亲。


    前院中的梅花凌寒盛开,一缕梅香在雪中浮动,沁人肺腑。


    娄山雨跑至门口,父亲和阿伯听到她的脚步转过身来,她气喘吁吁直视父亲的面庞,“我今日不惹夫子生气,您今日下了值早点回来,我想吃西城的糖饼。”


    温暖的大手抚过她的头顶。


    可是那糖饼,终究没有等到。


    《谏栘王代政疏》被寒风吹散在地,廷杖敲碎了十六架脊梁,鲜血染红雪地。


    文死谏。


    娄山雨母家的舅舅也是那日上书进谏的十六位言官之一。当官兵毫无征兆地撞开府门,娄山雨狂奔至母亲闺房,推开门扉的瞬间她跌坐在地,看到悬挂在房梁上的母亲时,她才知道母亲没有打算苟活。


    在官媒衙关了不知几日,只记得冻死了一个不足周岁的娃娃,病死了两个女眷,冬雨怀中的两只狸奴早已失了踪影。


    直到一个风雪夜,紧闭的门被打开,一个佝偻的男人驱着一辆牛车接走了所有死谏言官的后人。


    她永远记得走出官媒衙的那刻。


    风雪未歇,遮天蔽日,天地混沌,泥泞非常。


    一如这世道。


    她深呼一口凛冽寒气,肺腑刺痛——她真切地感觉活过来了。


    怎能不恨?


    但这不是赔上小丰乡百姓性命的理由。


    京城,皂靴借着夜色掩藏拾阶而上,跨过了栘王府西南角的偏门。站在月洞门处,好似人在画中,棠棣已见颓败之势。


    凤眸中没有对于棋子失控的不悦,更多是纳罕。


    娄山雨刚刚太过小女儿姿态,反倒不像是她。


    或者说,仿佛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周鸷,而是别的什么人。


    想到这里,周鸷脚步加快,撞落了一朵垂垂的花儿。


    周笛已在院中跪好等待惩罚,打板子在栘王府邸不是新鲜事。周鸷行至门扉停下,撂下一句,“罚去一个月的俸银,引以为戒。”


    周笛连忙应了,责罚比他想象的轻了许多,人还没出院落,又闻隔着窗子传来一句,“把绿蜡坊的玉烟姑娘接过来。”他接了吩咐连忙退下。


    每次写到“我不想干了”,就想到鲁迅先生举着“我不干了”小木牌儿的表情包


    作者保证:周鸷没和其他人睡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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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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