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著眼看侯王》 第1章 第 1 章 暮春时节雨。 豆大的雨点砸在黄土地上,噼里啪啦作响,一个个泥点子溅起,落在马蹄上,粘在农人破损的裤脚上。 雨水顺着娄山雨冷白的面颊滚滚流下,将一张薄唇染得娇艳欲滴,像是一块半化不化、红滟滟的糖。 马儿喘着粗气,不安地撩起后蹄。 娄山雨冷得直想打哆嗦,却梗着脖子死命克制住身体不自觉的颤抖,不想让自己在气势上矮半截。 一个汉子和她在雨幕中对峙。 汉子顶着风雨,扯着嗓子喊,“我他妈说了多少遍了,女的不要!赶紧滚回家去,让你干爹给你寻个爷们儿嫁了,离开小丰乡。” 娄山雨上前一步,不甘示弱地喊,“雷老大,那我问你!你聚集了乡亲们打到县城粮仓,下一步干吗?朝廷的官兵来了,你怎么办?” 她的追问着实有理,乡亲们人头攒动,已经有几人开始窃窃私语。 雨声嚎,风声啸。 雷老大犟着不肯低头,“他妈的管这么多干吗?我都是为了大伙好!今年说是十五税一,七七八八算下来,肯定又要交一半的粮食,明日征役的就要来了。大伙干等着也是死,不如打过去开仓放粮,吃顿饱的,死也不当饿死鬼!” 娄山雨听出来雷老大话里的虚张声势,顺势激他,“你若是真为了大家好,就用我!我武能骑射,文能成章,不说往日我给乡亲们写状书,就连这马也是我帮着从大户劫的。你说实话,是不是怕我抢了你老大的位置,不敢用我?” 远处轰隆一声巨响——平地起春雷。 雷老大一家世世代代面朝黄土背朝天,为人仗义直爽,素来受到大家的信服。但他到底是个粗人,不知人与人之间弯弯绕绕,如今被娄山雨挑唆几句,果然中了她的激将法,脸上露出不豫之色,骂娘的话到了嘴边将要喷出。 娄山雨趁着对方尚未开口,指着抢来的官马道,“你们降不了这畜生,我来!若是我降了它,就必须封我为起义军的军师,雷老大,你敢不敢和我打这个赌?” “□□娘的,怎么不敢!”雷老大咬牙,“但我丑话说在前头,你个小娘们如果骑马摔断脖子,可别来找我麻烦。” 娄山雨不语,嘴角勾起来,信步向着马儿走去。 此马通身枣红,颈项高耸,鬃毛迎风炸开。 她用力扯紧缰绳,纵身一跃而至马背,双腿夹紧马身。马儿忽一声长嘶,人立而起,前蹄当空刨动,欲将背上的累赘甩下。娄山雨险些被掀翻,只得使力将全身紧紧贴向马儿,一个搂抱,将马脖圈住。 马儿发狂一般撒开蹄子飞驰,围观的众人尖叫着四散开来。 雨水打得她睁不开眼睛,看不清前方的路,更无暇顾及周围的人。心脏伴着雨声狂跳,好似要从喉咙中蹦出。此时她脑中只有一个念想——不能死在这里,还有…… 还有人命未偿。 还有大仇未报。 然而娄山雨的力量终究难敌骏马,她的腿渐渐脱力,下腹一阵绞痛袭来,血腥味泛起,意识逐渐模糊。 不知马儿跑了多久,流云乍破,一缕金光犹如利箭直击大地。雨势渐小,纷纷细雨洒在娄山雨的鬓边。 马儿依旧向前奔跑,但是平稳下来。 视线恢复,娄山雨看到了前方的道路,农地周围一张张面孔——有的惊异,有的担忧,有的幸灾乐祸。 这些人就是她舍命相护之人。 她松开马脖,才发现双臂早已僵硬。她强忍着腹痛慢慢坐起,一种死里逃生的喜悦感在胸口饱胀,好似秋收时节大肚子的麦穗。 她抓着缰绳回程。 马儿骑至雷老大面前,马蹄高高飞扬,砂石伴着泥水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雷老大踉跄后退,险些摔个大跟头,嘴上骂骂咧咧。 娄山雨下马,在接触的泥土的那一刻,才发现腿早就软了,只得扶马强撑,不让人看出破绽。 雷老大面色铁青,但是话一出口,又是当着乡亲们的见证,覆水难收。 娄山雨面色不变,早已计上心头。 她脚底虚浮,牵着马挪到雷老大面前。雷老大瞧着面前之人步步紧逼,不自觉后退,最终在众人的目光下站定。 娄山雨话未开口,双漆就已跪地,冰冷的泥水浸湿她的衣裳。 她将缰绳高高举起,口中高呼:“周氏小儿皇,罄竹难书,我辈小丰乡民,替天行道!首领,请受草民一拜,愿追随雷首领,上官府,开粮仓!” 她腹中墨水不少,什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什么“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尽百花杀”……诸如此类的反诗反调都犹在嘴畔,但是念及面前皆是务农乡亲,她只将“替天行道”,“开粮仓”喊得格外响亮。 众人见此,皆跪地叩拜,“替天行道”呼喊之声此起彼伏,犹如滚滚东水袭来。 雷老大赶忙让众人起来,神色刚毅,“既然大家信我,我必不负大家!” 他将娄山雨托起,眼中疑虑尽消散,“娄家妹子有胆有识,此后就是大家伙的军师了。大伙今日赶紧回家休息,明日天不亮,家里能拿得动锄头的,都在这里见。明日咱们打到官仓!吃顿饱的!” “好!好!好!”众人熙熙攘攘地往回走。 娄山雨嘴唇如纸一样白。众人散去,她才颤抖着站起,方才跪过的地上,暗红的血水已渗入泥土。 双腿打着摆子,娄山雨不知如何走到家中。 娄家位于小丰乡最边缘的地方,因为没有一寸土地。 小丰乡的百姓们原本多少都有些自留地,但当今小皇帝在太后的授意下广封外戚异姓王,京畿地区的土地逐渐被异姓王蚕食,小丰乡亦在其列。 地没了,税却多了。 按理说无田地无田税,但是这钱异姓王是不会出的,最后自然还是来自百姓之口。除了十五税一的田税,还有户税和傜税几座大山压的人喘不过气。此外,异姓王分一杯羹,县官抢一勺米,地主舔一口汤,层层盘剥,剩给老百姓的只有干干净净的锅底。 娄家无地却非因此。 娄家是外来户。老娄不知从何而来,“石头缝里蹦出来”这般说辞是抬举他,按娄山雨的话,估计是个作恶都因为气短而无法多端的落榜骗子,如今带着一帮没有亲缘的小娄专攻算命这项营生。 娄家不能说“贫”,毕竟“贫”字还有“分贝”,算是有几分钱,但是娄家却是有上顿无下顿。房子更不必说,一个茅草屋非得攀上“房子”这个名号,屋里一件家具能有八个用途。 娄山雨,是老娄最长的养女。 房门破开,娄山雨直接摔倒在地,整个人蜷缩起来。 “阿姐——” 一个稚气女子赶紧扑上前来,这女子看着不过豆蔻年华,眉眼间已有光彩照人之姿。 少女扶着娄山雨坐起,瞧见地上的血迹,不由得“啊”一声尖叫。她赶忙烧了一桶热水,将娄山雨身上沾满了泥水血水早已冰冷透骨的湿衣扒下,小小的身躯把娄山雨抗入热水桶中。 娄山雨面如金纸,水汽氤氲中,高耸的鼻梁和凌厉的眼尾染上了一抹不自然的红。少女又给娄山雨灌了一碗热水。热水流经肺腑,熨烫肝胆,冻住的血液好似慢慢融化、变暖。娄山雨终于又活了过来,她慢慢睁开眼。 死而复生。 她眉眼锋利,往日抬眼瞧人,总是带着明晃晃的煞气,今日看着身边的小妹,却带着七份痴三分呆,喜不自胜。 “冬雨,我可以和大家一起往京城去了,到时候……我就可以为咱们的家人讨回公道了。” “阿姐!那件事都过去六年了,你怎么还惦记着这件事?”娄冬雨急道,“你看你,明知月事来了还这般逞强。若是干爹知道了,怎么会允许?” 小腹处阵阵绞痛再次袭来。 二人无言,血腥味徐徐弥漫。白雾缭绕的热气中,娄山雨的眉眼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意,好似一尊金刚菩萨,低垂眼帘,生人勿近。 半晌,她冷笑着说,“他?说白了就是一个阉人,把我们养大,不过是图养老送终。我要做何,难道需要他的允许?今日他又不在家,不就是领着那帮小的外出忽悠人,说那些狗屁倒灶的天人命理。” 这话里没有半分尊重,尽是嘲弄与不屑。不用想,即使那人就在他面前,娄山雨也会原封不动把这嘲骂仍在对方脸上。 她不再去想惹人恼的老娄,直勾勾看向娄冬雨,拉起她的手说,“今天那帮小的回来了,你带着他们,帮我一个忙。” 吱呀—— 摇摇欲坠的木门从外推开。 姊妹二人同时向门口望去,娄冬雨立即起身挡在娄山雨。娄山雨背对门口,她蜷缩在木桶中回眸望去——苍白皮肉配着病气绯红,乌黑的长发沾湿在面庞。 活像一只森森然的艳鬼。 看到来人,姊妹二人不禁愕然。 来者是一位男子,瞧着已过而立之年,肩宽挺拔,身型修长,剑眉凤眼,鼻高唇丰,眼角带着不明显的细纹。 俊朗倒是其次,并非不俊朗,而是俊朗之外,更多的是一种“贵”。 这“贵”不是商贾之人的金银铜臭,也不是五陵年少的浮花浪蕊,而是一种江山万里尽在掌中的尊贵。 这“贵”是要旁人畏惧的,旁人待他,不免要格外恭敬,格外顺从,格外臣服…… 偏巧,娄山雨最厌恶恭敬,厌恶顺从,厌恶臣服。 她盯着与茅草破屋格格不入的男子,语气中不知原何带着些警惕,问起有何贵干。 男子拱手,“听闻娄先生居住在此,特意来寻。” 真真是一把好嗓子,声音低沉悦耳。 只是这把好嗓子落在娄山雨耳中,却越听越不对付,她后知后觉感到一种异类来犯的威胁和嫉妒。 她藏在娄冬雨身后,只探出半张脸,因为淋雨受凉,嗓子有些沙哑。“娄先生没有,姓娄的老独夫却有一个。只是不知您来找他做甚?是算八字、紫薇还是流年大运?” 她撩起眼皮。“看您气度斐然,卓尔不群,还道读过‘子不语怪力乱神’的道理,原来是我走眼,您也位个‘听天由命’之人。” 娄冬雨年纪不大,心眼不少,挡在她阿姐身前反复道歉,娄山雨领情闭嘴。 男人不恼,反而饶有兴趣地笑了。 娄山雨愈加讨厌。 男人笑问,“你叫什么?” “娄山雨。” 雨后春风猎猎,好似要将破草屋吹满,吹鼓,吹破。 本章又名《娄山雨拽妃人设初见端倪》。 大家来评论区和我玩呀[摆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男人在春风中一字一句念道,眼神渐渐飘远。 “好名字……是他们的孩子……” 可惜风声太响,吞噬了男人的话语,娄山雨只看到男人的嘴唇一合一翕。 莫名其妙。 她皱起好看的眉毛。 木桶中的水被春风吹皱,泛起阵阵涟漪。热气消散,□□浸在温吞吞的水中,不舍离别。 娄山雨抬起一条**的胳膊,很瘦,却有力。皮肤乍一脱离水面,被冷风一吹,汗毛耸立。再一回头,那男人就不见了。 门扉洞开,外面万物复苏,死绿死绿。 扎人眼。 翌日寅时,天未亮。 小丰乡乡间田道上,男女或站或蹲,黑压压一片。镰刀、锄头、半个破碎的磨盘……个样式的农具散落了一地。 雷老大坐在马上,是娄山雨降服的那匹赤马,清晨薄雾浸湿他的衣裳。娄山雨骑在一头毛驴上,将长发挽成妇人样式,目光眺望小丰乡最远处娄家破屋的方向。 却望不真切。 红日泄露出第一缕晨光。 “出发!” 雷老大一声令下,上百个庄稼人踏上崎岖的小路。 选在今时今日出发不是为别的,皆是因为——徭役。 若果说赋税是压在人脊梁骨上,那一捆沉甸甸的稻草,那么徭役就是最后一根。 决定生死。 征兵常在农闲时节,今时却不同往日。小皇帝封了异姓王后,紧接着大兴土木,兴建王府。那金枝玉叶的手怎会亲自劳作?这重担自然落在了京畿地区的百姓肩上。 禾苗青青,风翻绿浪。 天明之刻,征徭役的就要来了。 如果家里的男人被征走了,这大片大片的绿地就活不下去了。 一家人,也活不下去了。 所以,这是最后活下去的机会。 队伍将至官府粮仓,大片大片的农地映在百姓身后,浩浩荡荡。 突然,一男子从城外跌跌撞撞奔跑而来。 人群中目力极好之人道,这不是信客吗? 信客一骨碌瘫软在马前,尘土飞扬。他来不及站起便大喊,“征役的官兵来了!他们提前来了!”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怎么这般早? 娄山雨蹙起眉头,但转念一想,征役之人多则三四,少则一人,不算打紧,杀小丰乡官兵是杀,杀征徭役的官兵,也是杀。 只是此时,她最担心的不是这个。 一时之间,众人大乱,像是咕嘟咕嘟的沸水,三五成群纷纷私语。 “征役的官兵都是朝廷派来的,这可怎么办?” “要不回家吧,收紧收紧裤腰带,说不定能过一年,若是朝廷知道了,那可是死罪!我还不想现在就死啊。” “我当初就说不能反,不能反。说什么开仓放粮,不就是雷老大和那个娄家的丫头想逞英雄,这下好了吧,英雄当不成,头就要掉了。” …… 有人甚至扛着自己农具,从人群中偷偷溜走,钻进田间小道想往家去。 娄山雨看向雷老大的脸色。雷老大目视前方,粮仓近在咫尺。他眉头拧在一起,眼神里又是犹豫,又是愤恨。 娄山雨无暇揣测他的心思,只是回过头去,目光越过闹哄哄的众人,远远望向娄家的方向。 一点红光骤然闪烁。 她眼中染上了笑意。 紧接着,在小丰乡农田的四周,每隔一段距离皆先后亮起光来。 那是火! 昨日深夜,夜凉如水。 老娄赶着一群小孩进了家门,像赶鸭子似的。这群孩子中最小的刚过六岁。老娄也许从前读过几本书,给每个孩子启蒙,教他们识字,只是他从不教些正经玩意,四书五经更是避之不及,只教一些八卦之类的旁门左道,想来是不想孩子们走科举取士的道路。 这也是娄山雨对他最不满的地方,娄山雨常常想,老娄的一生要和八卦盘相伴了,可是凭什么夺走孩子们的前途。 长姐如母,娄山雨又是个主意大的,孩子们经过她一招呼,都凑过来围着她听她说话。 “明日寅时,你们帮我做件事。”她声音坚定,“事成之后,让你们有吃不完的粮食。” 孩子们眼睛发亮,忙不迭点头。 老娄在床铺上枕着胳膊假寐,他突然睁开眼,斜睨着孩子们中间的娄山雨。半截蜡烛的莹莹光火映在娄山雨脸上,显得格外温暖。老娄想张了张嘴,瞟了一眼娄山雨,又咕咚一声,将想说的话尽数咽下去。 娄山雨给孩子们分发火折子,“明日我离开家之后,你们都跑到田里去,将这火折子点燃,扔到庄稼上。” 老娄猛地坐起。 “你!” 他用鸡爪一样的手指着娄山雨。“你想干什么!你是不是想烧了庄稼地,让大家伙不得不反?你,你……你知不知道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是要遭报应的啊!” 百姓都是温顺的,这道理娄山雨明白。 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只要还能活着,哪怕活得下贱,卑微,不堪,像瘦骨嶙峋的老狗一般摇尾乞怜,也没有人想反。 所以娄山雨偏要断了所有人的后路,让大家不得不反。 她挑眉盯着老娄,一步一步向他走近,烛光被她甩在身后,脸庞掩藏在黑暗之中,叫人看不清楚。“老娄,我问你,什么是伤天害理?什么是阴司报应?” “如果这世间真有天理,当年那件事也是顺天应理?如果是的话,我看这天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只会魅权凌弱,奸忠杀良!如果真有报应,那我们这帮人又算什么?算是那件事的善果、恶果、还是报应?” 老娄额上留下一滴冷汗。 娄山雨冷笑,“每次经过官府粮仓的时候,你也见过从仓里溜出来的硕鼠,那耗子又肥又大,眼里闪着精光,比邻家早产的婴儿都壮实。它吃的是我们的粮!饮的是我们的血啊!” 一股尿骚味突然弥漫。 娄山雨和几个大孩子轻车熟路把老娄搬下床,扒了他的裤子。 老娄底下那家伙事儿被废了,许是经过什么事情被吓破了胆,老娄只要情绪失控,就管不住自己的下路,全身也会完全僵硬。 老娄眼睛瞪得极大,布满红血丝。他一动不动死死盯着娄山雨,妄图从娄山雨脸上找到什么,比如愧疚,比如犹疑,比如怯懦。 可是什么都没有。 娄山雨只是一脸平静,拿着湿帕子擦拭老娄脏污的身体。 她说,是天理负众人,不是众人负天理。 她说,天理该换换了。 绿浪一般的庄稼地里,火光星星点点。 娄山雨轻咳一声,驾着毛驴骑至前方,吁地一声转身,面朝众人。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拖延时间让火势蔓延。 “大家伙听我说!” 所有人朝她望去,但是神情没有半分信任,蔓延的火和被淹没的绿被人们“抛之脑后”。 娄山雨手心沁出汗水,不自觉拽进缰绳。毛驴吃痛,短嚎一声,不爽地踏着蹄子。 她呵斥一声驴子,快速稳了稳心神,尔后夸夸其谈引经据典。 只是这些话不像是对着面前人群说的,更像是多年读书之积累。若是一位老学究听了,必赞其文辞,颂其义理,赏其意境。 可是,如今面前的百姓们听了,却完全不买她的帐。 人群骚动,已经有人冲她大喊闭嘴,就连身旁的雷老大也朝她投向不耐的眼光。 远处田中几处火光竟先后熄灭,徒留一缕青烟。 娄山雨的心跟着颤了颤。 昨日那场大雨下得痛快,田间沟壑盛满了水。 这火是怕烧不起来的…… 最后一处火势渐小,火红的一个小点被一望无际的绿色吞没。 娄山雨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叫嚷声不绝于耳。 她呼出一口气,闭眼,再睁眼,诚恳地看着大家,开始给大家算一笔账。 血泪账。 田税、丁税、傜役各一笔,异姓王一笔,官员一笔。征粮食的官斛年年作假,又是一笔…… 她看着人群里的老丁,佝偻着腰,说她记得去年,他家里人遭了病,向地主借了一份高利贷,利息越来越高了。 她看着陈大夫妇,说她知道他们家小儿夭折,但是官府征人头税的人来,指着断气的娃说,没死,说娃的人头税,必须照缴不误…… 最后她伸出右手,三指弯曲,大拇指和小拇指伸直。 “这笔帐算下来,每家要交的税是这个数。” 十五税六?有个女娃小声问。 她看着女娃,摇摇头,眼中带着她自己都发现不了的慈爱和不忍。 “不是十五税六。” …… “是十五税十六。” 一声鸟鸣,伴着熹光打破人群长久的寂静。而后是一声呜咽,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最终汇成一片漫长的悲鸣。 一个锄头被高高举起,孤零零地在天地之中。 “杀!去官仓,放粮食!” 一把一把农具接连举起,在朝阳下连成一片森林。杀声如雷,此起彼伏,震天撼地。 “杀!杀!杀——” 雷老大环顾四周。官府即将点卯,征役官兵也已到来,天时地利都不占。 但或许,现在就是造反最好的时候。 他眺向远处的官府,喊。 “冲!” 这场战役打得很快,农人没有趁手的兵器,也没有作战的经验,但是人多。两三个农人缠住一个官兵,红着眼睛下死手,对方那人反抗不了几下,便奄奄一息。 娄山雨骑着毛驴收拾战场。 一间茅屋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她举着镰刀悄声走近,猛地打开屋门。 墙角蜷缩着一个少女,约摸和娄冬雨一般年纪,腮上嫩肉还未褪去,瞧穿着打扮,像是某位官爷的小妾。 娄山雨眼神暗了暗,举起镰刀步步逼近。 少女抖如筛糠,清亮的眼中盛满泪水。 镰刀放下,娄山雨眼神一暗。 “快滚。” 少女愣了一下,咚咚给娄山雨磕了三个响头,仓皇逃窜,一边跑一边扭身回头望她。少女脚下不稳,摔了个跟头,赶忙爬起继续奔跑。 娄山雨站在原处一动不动,眼神晦暗不明,远望那背影愈来愈小。 京城,栘(音移)王府。 从小丰乡一路跑来的少女向门房小厮举起一枚小小的牌子,小厮引着她从侧门进入。绕过影壁,穿过轿厅,快步走过抄手游廊,院中棠棣灼灼其华,只是来人无暇欣赏。行至穿堂,步入外书房,终于见到了那位本人。 少女噗通一声跪下,口中念道拜见王爷。 那男人凤目如潭,深不见底,颔首示意来人平身。 少女慌忙站起,“王爷,小丰乡反了!” 娄山雨掐指一算,演讲showtime!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第3章 第 3 章 男人从容站起,修长的手指抚上书架,沉声道,“仔细说。” “奴婢奉命去监视县官,收集他和异姓王勾结、欺压百姓的罪证。今日天不亮,县令差奴婢去官府跑腿,谁知刚到官府不久,外面一阵杀声。一帮农人破门而入,见官差就绑,遇反抗便杀。奴婢是被一位小娘子救下的。” “小娘子?” “是,她手里拿着镰刀,应该也是造反的农人。” 男人取书的手倏然停住,半晌问,“长什么样子?” 少女认真想想,“像是《聊斋》画本里的漂亮姐姐,比奴婢在京城中见到的美人都好看。” 羊毫笔吸饱墨汁,在宣纸上游走。 笔走龙蛇。 见少女摆动的裙裾沾满尘土,男人悠哉开口,“多找下人多领十两银子,回去好生休息,别被吓着。” “王爷,”亲信开口,“咱们还去请娄先生出山吗?” 铛啷一声—— 毛笔被掷入笔洗。 男人轻笑。 “不必,有人已经送上门了。” 纸上大字苍劲,明晃晃一句诗:雏凤清于老凤声。 日头全部出来,众人聚在粮仓门口。 沉重的仓门被打开,常年不见天日的霉腐气扑面而来,仓中硕鼠俱惊,成群结队唰地四处逃窜。牙齿打颤的咯咯声清晰可闻,众人沸腾,争先恐后冲向粮仓。 娄山雨一把拽住雷老大。“不能让大家冲进粮仓饱餐一顿!” 会死—— 撑死。 雷老大猛夹马腹冲至仓前,挡住众人去路,他不顾大家不满,朗声大呵,“所有人到娄家妹子跟前排队,按户领粮,明日再领。大家放心,管够!” 许是今日娄山雨那一番话的缘故,大家对她的态度悄悄转变,几分信任萌生,长队蜿蜒而起。 红日当空,小丰乡飘着粮食香。 娄家院中,孩子们捧着碗吃得欢快,娄山雨坐在门槛上缝补衣裳。老娄走来矮身坐在她身旁,手里端着一杆烟,正吞云吐雾。 那杆烟枪世间难得,白玉作骨,头尾镶金,流云作纹,流苏碎碎。 是娄山雨从官府给他顺来的。 娄山雨乜了一眼老娄,老娄自觉站起来,心虚地走两步蹲下,和娄山雨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孩子们的欢笑声充盈整个破茅屋,娄山雨好似也变得柔和了,开口竟带着笑意。“火是你灭的吧?” 老娄叼着烟低下头,不言不语。 娄山雨冷哼一声,“冬雨都和我说了,那些火折子外面的蜡层被刮破了,受了一夜的潮,今天早上大半都不能用了。还有田间的防火沟,都荒废多少年了,我今天回来到田地一看,都被清理的干干净净,还装满了水。老娄啊,你真是……” 她噙着笑摇头,看着手中缝补完的衣裳,咬断一根线头。 “你真是个难得的善人……但是善人也害人。” 老娄吐出一口烟,“开弓没有回头箭,你们之后咋办?不消两日,朝廷就会知道,咱们小丰乡不足三千人,朝廷里的官兵打过来,你们不还是要投降?” 娄山雨拿着缝补的衣裳在小孩身上比比划划,慢悠悠道,“谁说要投降?要反就彻底反,明日我和雷老大带上几个人启程去临乡,我们一个乡一个乡去说,一个县一个县去劝。等人马丰足,就打向京城。皇帝轮流坐,明年到我家,谁说得准呢?” “做梦!”烟灰簌簌落下,枯瘦的手颤抖,“你以为朝廷养的那些兵是吃白饭的,就你们几个乡人,怕都不够人家打得!” 娄山雨最知道怎么气老娄,抬起头认真地直视老娄的眼睛,“你还提醒我了。如果能寻得京城有兵权之人做个交易,对我们是极有利的。”她装模作样思忖,“兵符常年在摄政王栘王手中,只是听闻他和当朝太后有染,左不过蛇鼠一窝,看来不能明取,只能暗偷。” 老娄果真胡子气得发抖。 几个孩子们笑得前仰后合,娄山雨也难得露出天真烂漫的模样,一口糯米白牙晃得人心神荡漾。 京城大殿内,蟠龙柱上的金漆闪烁,晃得人眼底发涩。 “栘王殿下,还望您将兵符完璧归赵,物归原主,交还圣上。” 黑压压人群跪伏在地,唯有栘王周鸷立于小皇帝身侧,居高临下俯视堂下众人。 珠帘之后,一道娇媚女声幽幽传来,“栘王殿下多年鞠躬尽瘁,不含私心,众爱卿这是何意?” 周鸷暗自冷笑,心中骂道,真是前有狼后有虎。 前有异姓王一党虎视眈眈,其首领猖狂目中无人,求权得权,其附庸满口忠孝仁义,求名得名。一帮人恨不得今日血溅朝堂,明日青史流芳,堪称遮天蔽日。 后有太后垂帘听政日理万机,不忘给他泼脏水,扣帽子,不仅以身入局散播与小叔子有染的传言,连带着分封异姓王一派都打着他的旗号,把结党营私的帽子给他扣得死死的。 朝堂内群英济济,周鸷如孤舟一片。 骨节分明的手指自顾自整理袖口,衣服上的四爪龙纹随着他的一举一动若隐若现,好似活了一般。 “既然如此,当请钦天监挑择良辰吉日在太极殿举行仪式。”他眼神中带着一丝自嘲,“皇帝仁慈高悬,臣早该将这兵符物归原主。如今海内生平,陛下明治,正是良时。还望陛下宽恕臣多年愚笨,勉强恪尽本分。” 打不过就跑——周鸷六年摄政王生涯总结出的金科玉律。 可太后一党全然不知“穷寇勿追”的道理,堂下异姓王粗声道,“择日不如撞日,还请栘王殿下顺天时,遵朝纲。” 周鸷掌心紧贴兵符,兵符棱角在他掌心硌出红痕。 “陛下圣明,臣——奉还兵符。” 珠帘之后传来凄凄然轻泣,“栘王多年辛苦了。” 周鸷抬眼。 帘后人影端坐风姿绰约,帘前小皇帝像是一只小兽一般缩在龙椅上。 活像一幕皮影戏。 小皇帝听从母后的旨意接过那块冰冷的兵符,这场戏就算演完了。 “王爷,宫里的人来报。”下朝途中亲信耳语,“太后一党已经拟了撤换禁军统领的折子,六部三司中咱们的人也都被挑出来,该贬的贬,该废的废。” 周鸷颔首。 亲信跟着他多年,忍不住逾矩道:“王爷,您就是太仁义,念着和先帝的情分,这么多年为了大局从不藏私,今日竟还落得这般境界。” 周鸷哂笑道,“皇兄待我不薄,今日种种皆是我自寻苦果,不必多说。” 确实不薄。 栘,棠棣也,是歌颂兄弟之情的花木。有道是: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先帝亲封的名号宛如晨钟,日日在他耳边作响 亲信叹口气,又低声道:“今晚,怕是在咱们府邸外的巡逻兵又要增加一倍了。” 周鸷眼眸微动,深深地眺望京城远方。 “备马。” 暮色四合。 娄家院外传来马蹄声,娄山雨握着镰刀上前迎去,只见一仆一主骑马而来,漫天绯云燃烧,一道修长身影下马走近。 正是昨日来寻娄先生的“贵人”。 凤眸扫过满院老幼,最后停在娄山雨的脸上,“娄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娄山雨眯起眼睛:“阁下再访,不会是找''娄先生''的吧?” 老娄突然扑过来,枯瘦的手指攥着她的衣袖,“他是!他是……” “栘王周鸷。”男人淡淡道。 娄山雨瞳孔紧缩,镰刀在掌心被攥得更近,把孩子们挡在身后。 “可否和姑娘借一步说话?”周鸷微微倾身。 娄山雨抿抿嘴唇,勉强点了头。 老娄浑身发抖,他死死盯着周鸷挺拔的背影,眼中情绪翻涌,喃喃自语化成悲鸣。 新月当空,二人并排走在田间。 娄山雨内心思绪万千,一会儿担心起义败露,一会儿思索周鸷来意。 周鸷不痛不痒地问她年纪,她望一眼身旁高大的身影,道了一声十九。 周鸷兀自点头,不等娄山雨反应,再次开口。 “娄姑娘,或许唤你裴姑娘才合适吧?” 娄山雨耳边嗡的一声,像是有人在她耳畔放了一串炮竹,震得她全身发麻。她僵硬地转头看向周鸷。 周鸷目光平静,一字一句,如刀刃一般。 “六年前,延庆元年,皇帝尚在襁褓,太后临朝改制。朝中言官直言进谏反对外戚干政,可惜大权依旧落入太后囊中,那一批言官皆以谋逆罪名,全家问斩。这一事被民间称为——延庆冤案。” 周鸷顿了顿,目光不移,“你们这些孩子,都是延庆冤案的遗孤。” 娄山雨心脏狂跳,强撑着不让自己太过喜怒形于色,声音却忍不住颤抖,“你和延庆冤案有什么关系?” 周鸷讽笑,看着如水月色。 “我?” “你们若说是遗孤,我便是延庆冤案的侥幸逃脱的亡魂。” 晚风起,冷汗浸透娄山雨的衣裳。 低沉的声音继续说道,“上次听你语气,许是怪罪娄先生带你们东躲西藏忍气吞声。娄先生出自天文世家,是当时钦天监品秩最高的监制。他这人从来循规蹈矩,但当时为了护你们这群孩子,将不外传《天文历》一书献给太后,还自愿受得宫刑以示忠心,才留下了你们几个人的命。” 娄山雨如遭雷击,可周鸷的接下来的动作更加令她大跌眼眶。 周鸷跪地,向她拱手,“六年前,我力所不逮,顾及与先帝手足之情,不能识别忠志之士。” 他抬眸,眼中诚恳,“如今外戚猖獗横行,百姓苦不堪言,我知姑娘清流之后,怀拳拳报国之心。我有兵权在手,愿与姑娘里应外合,扫除尘雾,还天下一个公道!” 娄山雨今晚遭遇太多,心中早如乱麻纠缠,可听此剖白,脑子却伶俐了,心思却清明了。 她垂眸审视跪在地上的周鸷,声音不再颤抖,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王爷说与延庆冤案有关,可有凭证?”她语气锋利,“再者,你与太后私通之事谁人不知,我怎知你是来与我联手,还是要拿我项上人头去与太后表忠心。” 延庆...有人吃过延庆观炸鸡吗...香极了,想念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第4章 第 4 章 周鸷坦荡迎上月下姣好的面容,唇角噙着自嘲的弧度,“姑娘,某自知声名狼藉。” 他话锋一转,神色郑重,“故特地为姑娘带来两则消息,以表诚意。” 娄山雨凝视仍跪在地上的男人,心中故意没有让对方请起的意思,存心试探这人的耐性。她挑眉打量这位而立之年的摄政王,挺直脊背,扬扬下巴,示意对方说下去。 月色朦胧,男人的眸子像是玉石打造,黑白分明。 周鸷不卑不亢,不私不藏,“其一,小丰乡造反之事,某定当竭力隐瞒;其二,明日将有一行队伍押着军粮从京城西城门而出,巳时左右便会经过小丰乡外的西大道,我会调配一支亲兵与姑娘合力,助乡亲将兵马粮草收入囊中。” 劫军粮? 娄山雨声音陡然转冷,“往哪的军粮?可会延误战事?” “姑娘不必在意。” 周鸷眼底掠过一瞬间的轻蔑。 春日夜间蛙声鸣鸣,扰人心弦。 娄山雨背着月光,嘴角绷紧,“此事非同小可,王爷当真确保能万无一失?即使事成,军粮未如期至下一站,早晚也会被人察觉。” 周鸷眼神中透着赞许,“下一站转运将在十日到达,届时对方察觉回京来报,来回日程,也要二十天。” 娄山雨目光低沉,心中打起算盘。 二十天……京城周围共有十余乡里,二十天虽说不富裕,但也是难得的好时机。 她双手虚扶周鸷起身,抬眸仰视身前之人,“明日巳时,小丰乡外西大道,望君守约。” 月下,二人的影子斜斜长长,打在青青禾苗中。 娄山雨家中无地,因此鲜少务农,但是她却分外依赖这青青禾苗,辽辽黍地。如今,延庆冤案、老娄、小丰乡造反、劫军粮……种种新旧之事在脑中拉扯,撕裂着她的神经。 她大口呼吸,甘甜的空气涌入肺腑,她恨不得一头钻进田地中。 周鸷静立一旁,显然没有要走的意思。娄山雨将脸埋在细长白皙的手中,从指缝中分给周鸷一眼,偏偏头,眼里带着玩笑的意味,“先生还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周鸷从容接话,“反倒是看姑娘还有心结。” 风声,虫鸣,远处婴孩啼哭,在春夜里交织绽放,好似给他们披上了名为“安心”的纱。 良久,娄山雨回望身旁比她高出一头的男人,男人依旧是好耐心好脾气的神情。 她反复斟酌,几经思量,终于在对方深邃的眸子中开口。 “我这般行事,可是以人命为棋,只为报复自己冤仇?算不算是因小义而失大德?” 周鸷看着娄山雨认真的神色,心神一晃,继而轻笑出声。 还道这小孩子是个横冲直撞的小野兽,被仇恨蒙了心智,只知道张牙舞爪,竖起来浑身的刺。 竟然…… 竟然会问这般“仁义礼智信”的问题。 也是令人刮目相看。 娄山雨本就是思忖许久才问出心底的犹疑,见男人嘴角的轻笑,还以为几分真心喂了狗,翻脸便想离去。 不料一掌轻覆娄山雨小臂,掌心温暖干燥,男人微微用力将人拦住。 “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谁不知道这句话前面一句是——万恶淫为首。 娄山雨一双眸子含怒回望,手臂上的温暖倏忽即逝。 周鸷举手做投降状,笑得儒雅,“不敢拦了姑娘的路,姑娘也该回家了,毕竟家中便有一‘心结’,待姑娘解。” 说完,他颔首转身,策马而去。 娄山雨目光沉沉站在原地,直到周鸷的身影完全融入夜色。 她抬头望月,心中豁然开朗。 她有什么可犹疑的呢? 好坏、善恶、是非、曲直…… 都是做出来的。 而不是想出来的。 因此,皆是多虑,唯有躬行。 娄山雨心神激荡,踏着泥泞的小路归家。 甫一入家门,便瞧到“心结”本尊倚躺在床头。屋里烟雾缭绕,烟火明灭不定。 娄山雨刚想发作,周鸷所言忽而回荡在耳边。 老娄、钦天监、《天文历》、宫刑…… 字字皆如舂米的石臼,把她的心捏扁揉圆,反复捶打。 老娄见到娄山雨,赶紧熄灭烟枪,在黑夜中瞪着眼泡等着挨骂,不想等了半天,只听到娄山雨爬上自己竹床的声音。 正当娄山雨给小孩子们盖上歪七扭八的衾被,黑暗里传来老娄粗粝的声音。 “山雨,栘王那个小兔崽子给你说啥了?” 烟气熏人,娄山雨想想老娄的所做作为,没理他。 “山雨,他喂你哑药了?我就说这小子当年就是老狐狸披着羔羊皮,老蟒蛇顶着乌龟壳,就俩字——伪善!真不是什么好东西,以后别和他说话。” 娄山雨默念,钦天监、天文历…… 她强压着怒火,把骂人的话咽下去。 “山雨,山雨,咋真不说话了?不会是着了那小子花花皮囊的道了吧,完了完了……山雨!他娶你,你顶多也只能做个妾,还不如在小丰乡生活自在。” 娄山雨一撩被子起身,大步走到老娄榻前,压低声音怒道,“还睡不睡?你以后再在屋子里点烟,信不信我把这烟枪塞你肚子里!” 老娄呜咽一声缩进被子。 一夜无声。 而那边京城长街上。 周鸷和亲信策马而归,还未至府,便感身后有人紧跟。周鸷递了个眼神,二人兵分两路,一骑奋力向前,一骑向后包抄。 啪嗒——啪嗒—— 血液滴落在街上。 周鸷收剑入鞘,勒马缓缓而行,俯视地上死尸。 亲信乃皇室旁支子侄,周笛,年十七,自小养在栘王府,称周鸷一声“皇叔”。周笛跟着周鸷多年,也养出了几分沉稳的性子,他辨认一翻尸首,低声道:太后眼线。 周鸷颔首,“编个死法处理掉。” 周笛皱眉,“编?” “居京都,活不易,死法还不好找?”男人声音冰冷,没有一丝情感。 京城的黑夜犹如鬼魇,一不留神,就把人吞吃、嚼烂,叫人再也走不出来。 次日清晨,皇宫殿内。 太后身着绛紫宽袖织金袍披,血红玛瑙步摇在云鬓中叮啷作响。 “死了!” 尖利的声音在殿内回响。 堂下异姓王赵凤关身着战袍,佩剑而立,声音粗粝浑浊。“长姐,跟着周鸷的线人无一例外都死了,周鸷的行踪,咱们这边打探不到半点儿。” 哗啦—— 桌子上奏折被尽数掀翻在地。 案几下,一双稚嫩清澈的眼睛眨了眨。 太后指尖颤抖。“查!越是隐瞒,越是古怪,给本宫查!” 赵凤关拱手领命,复尔赶忙上前扶太后坐下,放柔声音,“长姐放心,臣弟定把他查个彻彻底底,只是……” 赵王爷样貌不俗,猿臂蜂腰,只是喝酒喝坏了嗓子,声音和脸庞十分不相称。 他探向太后,语气分外谄媚,“南面剿匪事紧,军粮转运一事自今日开始操办,往后这差事可否都交由臣弟打理?” 啪! 赵凤关瓷白的面庞顿时浮现五道红痕。 案几下的小小身躯一颤,悄然后缩,瞅准时机溜出大殿。 赵凤关眼中铺满血丝。 太后起身眯眼俯视他,“你真当本宫什么也不知?匪在何处?何来剿匪!” 朱红的唇一张一闭,“你从中牟利也当有个限度,这江山以后总是我儿的。” 而此时,太后口中的幼儿正抱着民间寻来的小人书,兔子一样蹦跳着下台阶,一个不慎脚下打滑,眼看要滚下石阶,却跌进了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 沉木香气环绕住小皇帝,小皇帝笑意直达眼底,搂紧对方的脖子,抬头喊了句皇叔,笑露出一口豁牙。 周鸷熟练抱起幼帝,“陛下为何如此匆忙?” 周笳如实回答,“母后打了舅舅,笳儿害怕。” 周鸷沉默不语。 从这句话中,他嗅到了名为“机会”的味道。 小孩子环着他的脖子自顾自问,“皇叔,母后如果打人,那她还是不是好人?” 周鸷顺着廊下徐行,思忖片刻。 “陛下,好人有两种,一种是忠智之士,为君者,要学会利用他们;另一种,是只对你好的人,为君者,要学会不被他们利用。” 周笳咬着手指,眉头皱紧。 周鸷勾起手指点点小孩洁白的额头,“笳儿还小,日后自会明白。” 没想到周笳却问,“那皇叔呢?皇叔是哪种,皇叔又待朕好,又是忠智之士。” 周鸷笑问,“陛下怎知臣乃忠智之士?” “太傅说的!” 一丝微妙的感情在周鸷心底浮现。 太傅年过花甲,皓首穷尽,不仅是小皇帝的启蒙老师,亦教导先帝和周鸷自幼长大成人。 只是…… “忠志之士”这般赞许,怎会和周鸷扯上关系? 先帝和周鸷一母同胞,长周鸷近二十岁。周鸷从小便知,皇位近在眼前,却如隔千里。 这中间非山非海。 而是长兄。 于是自懂事起,周鸷便活得很假。他好似对什么都不在意,潇洒得不似皇家子弟。 这潇洒几乎骗过了所有人。 唯有太傅。 太傅阅人无数,当着众人评价周鸷——叵测。 周鸷掂了掂怀里的小皇帝,“陛下可同臣一起去探望太傅?” 周笳做个鬼脸,从周鸷身上跳下去,一溜烟跑了。 尚清书房内。 老太傅独自端坐。周鸷观望半晌,方才踏进书房。 “你来了。” 老太傅没有抬头。 周鸷默然。 春风胡乱翻书,沙沙作响。 “老夫猜测,栘王殿下是想问老夫,此举是否因小义而失大德?” 二人无言对峙。 良久,太傅叹了一口气,说去吧,论迹不论心,你做得…… 你做得不错了。 而此时,小丰乡那边,娄山雨已经至雷老大家门,准备同他商量劫军粮一事。 娄山雨和老娄,专注小学鸡吵架两百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 第5章 第 5 章 京城外西大道上,周笛领着摄政王府豢养的私兵埋伏在土坡后。所有人皆作山匪样打扮,粗布蒙面,只露出一双双锐利的眼睛。 日悬中天,巳时将到,却仍不见小丰乡众人的身影,周笛攥紧朴刀,惴惴不安。 临行前他曾问周鸷,若是小丰乡百姓未出现将要如何。周鸷当时在桌前练字,连头都未抬,只是淡淡地说一句。 不会。 可此刻趴在土坡上望着烈日当空,周笛心里七上八下。 官道无尘无土,寂静得令人心慌。 周笛俯身贴地。 半晌,他拧紧眉头,猛然起身。 是轰隆隆的马蹄声,整齐划一,训练有素,尽管十分微弱,却从土地钻进他的耳朵。 押运军粮马匹的队伍据此不足两公里。 周笛再次起身远眺,强迫自己定下心神,若是娄山雨一行人未来,眼下都是不打紧,按兵不动就可,只是回去后周鸷那边不好交差。 摄政王外圆内方,待人是极好的,上自皇帝,平自同朝,下至奴婢,无一不受惠于他。 但周笛心知肚明,摄政王本身并不是一个好相与的。周笛少时机敏,又蒙摄政王自幼教导,他深知,能入摄政王眼的人,一个手都数得出来。 周笛沉思。 不知为何,娄山雨在摄政王心中极有分量? 夹道对面的林间闪出一骑。 那身影单薄却挺拔,周笛细细辨认,不是娄山雨还能是谁? 他心里犯嘀咕,这一人前来,又是所谓何意。 “公子!”娄山雨勒马而立,“乡亲们随后就来。” 话音未落,地平线上已出现憧憧身影,来人不多,却是雷老大细细挑选的精壮汉子,众人打扮成山匪,携着从官府抢来的兵器,兵刃寒光凌冽。 周笛终于松了一口气。 原是天明时分,娄山雨与雷老大僵持不下。 天蒙蒙亮,娄山雨便到雷老大家中劝说。二人盘腿坐在土炕上商议,雷家嫂子捧来一筐枣子和两碗稠粥,挨着雷老大坐下,一边听他们说话,一边给孩子缝补衣裳。 娄山雨将利害剖析得分明,雷老大却仍显犹豫,眉梢紧缩从未平展。 日头已经从东边升到半空,眼见将要巳时,娄山雨口干舌燥,端起粥喝,粥已经有些凉了。 沉默的气氛在屋中蔓延。 “我觉得娄丫头说得在理!” 雷家嫂子把针线让桌子上一拍,雷老大肉眼可见地抖索一下。 娄山雨双手端着碗没敢放下,眼珠子猫儿似的滴溜溜打量二人。 雷家嫂子生得白净,杏眼桃腮,原是乡里郎中的闺女,从小没做过重活。自嫁给了雷老大,更是被百般珍重,即便是荒年光景,也从未吃过苦。 “干大事,哪有畏手畏脚的?再说了,娄丫头做担保,城中自有‘贵人’相助。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赶紧召集乡亲们,和娄丫头去西大道!” 虎背熊腰的男人顿时像是秋天老树上的叶子,漱漱发抖,忙不迭起身往屋外跑,不一会儿又折返回来,抄起从官府抢来的长刀,朝娄山雨挥挥手往外走。娄山雨一边跟着往外走,一边回头,只见雷家嫂子盘腿在土炕上,笑吟吟慈眉善目,活像一尊观音菩萨。 娄山雨一路骑马越走越快,她双腿夹紧马腹,悄无声息驱马狂奔,心里全是怕周鸷诳人的担心。 直到周笛从土坡后相迎,她又一览周笛所领精兵,心底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娄山雨和周笛见到彼此,都送了一口气,二人来不及寒暄,娄山雨单刀直入。 “可知来兵多少?” “不过百人。” “才百人?” 娄山雨心中掠过数个念头,担心其中有诈。 周笛早得了周鸷吩咐,连忙向娄山雨解释,“此次押运向南而行,粮草充足,战马肥壮,打的是剿匪的名号,其实并无匪灾,不过是异姓王中饱私囊,所以派来的兵士不多。栘王殿下正是思此,才放心让姑娘来取这批粮草。” 听此,娄山雨终于点点头,但神色依然凝重。 “一个活口都不能留。” 周笛眉心一跳,只觉得眼前之人莫名熟悉,但押军队伍将至,容不得他细想。“王爷早有吩咐,乔装成山匪只怕以防万一被人察觉,假托的说辞。姑娘可以放心,某所领之人皆是精兵强将,定斩草除根。待会厮杀起来,姑娘只需在战局将尽之时,领着乡人迁走粮车和战马便可,定要注意安全。” 娄山雨嘴角微微扬起,颇有意气风发的意味。 “谢公子提点,只是在下与乡亲们有意以战代练,为日后所谋。公子不必劳心,好在此次对方人少,权当给我们历练的机会。” 周笛听此一怔。 管道上马蹄声由远及近,逐渐清晰可闻。 娄山雨迎风为立,眼神坚定,她扬起脸庞向周笛拱手,而后利落调转马头,指挥身后乡亲们。 押军将近,周笛压下心中异样的情绪,也调转马头回到私兵埋伏处。 扬尘扑面而来,夹杂着北方终年不讲道理的风沙,吹得人睁不开眼睛。官道旁的树叶在烈日下发出惨白的光,大道一望无际,寥无人烟。 押军首领正策马向前,忽然一人一马从旁闪出,跌入眼帘。马上之人身形较寻常习武之人有些瘦小,押军首领一惊,急忙勒住缰绳,待回过神时,整个队伍已经被团团包围。 只见马背上瘦小的首领一声令下,山匪呈口袋装锁紧围攻,押运官兵没料到,刚出京城就造此一劫,早就慌了阵脚,四处逃窜。有零星漏网之鱼刚刚逃出,忽听山坡后一阵杀声,马上便被伏击山匪拦截,不消片刻功夫,不足百人的押运队伍全军覆没。 一役已毕,雷老大脸上露出荣光,喜上眉梢。 娄山雨年纪轻轻,却显得更加沉着,她请雷老大组织乡亲们分批次将军粮和战马运回小丰乡。 周笛在旁冷眼旁观,终于懂了方才那一丝莫名的熟悉感来自于何——这娄山雨骨子里透出来的狠戾,倒是和摄政王有几分相像。 或者,更准确的说,是表面温润的摄政王藏在面具下的狠戾,和娄山雨毫不遮掩的果决,颇有几分相似。 粮草军马皆被运走,娄山雨骑在马上正要和周笛一行人道别。 忽然,娄山雨和周笛同时向官道尽头望去。 但见三匹黑马疾驰而来,快如流星。 娄山雨还未辨出来者何人,就见周笛面露惊慌之色,口中念道,“是赵王爷,速退!” 闻此,娄山雨怎能不知,京城中的赵姓高门,除了太后母族还能是谁?她知周笛是周鸷的心腹,而周鸷和赵家本是仇雠,周笛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好在马背上三人皆身着骑射胡袍,黑发高束,背负弓箭,看似是出城游猎。 为首之人玉面英姿,便是恶名赫赫的赵凤关。 赵凤关遥遥见到满地狼藉的押运之军,顿时明白了一切。立马从身后箭篓抽出弓箭,在马背上张弓搭箭。 利箭划破长空,直逼娄山雨面门而来,娄山雨身姿灵巧,侧身闪避,箭镞擦颊而过,留下一道血痕。 娄山雨心知轻重缓急,她佯装山匪首领,率领周鸷私兵周旋,待到周笛已撤离的毫无踪影后,她立即带兵往小丰乡相反的方向撤离。 赵凤关胯下马儿跪倒在地,他面色阴沉如水,再次举起弓箭时手臂青筋暴起,一双寒眸死死盯着娄山雨的背影。 利箭破光阴。 噗嗤—— 是穿过血肉的声音,箭矢贯穿肩胛。 娄山雨闷哼一声,呵马飞奔。 身影渐远。 两位侍从在赵凤关身旁跪下,赵凤关把弓箭摔在地上,眉头紧锁。 半晌,他竟然笑了。 “这山匪……是个女的。” 多年留恋花丛中的经验让赵凤关更笃定,他舔了一下尖牙,眼中闪出精光,沉声夸赞,“艳绝万分” 娄山雨咬紧牙关,额头上冷汗顺着下颌滑落。不知奔出多远,眼前一黑,没了知觉。 春夜的虫鸣扰人清梦,只是格外温柔,叫人不舍责备。 浓密的眼睫轻轻颤抖,娄山雨在虫鸣中悠悠转醒。 她躺在竹床上,肩头的伤隐隐作痛,但已经被妥善包扎。艰难地扭头环视,发现自己并没有在娄家小院,而是在村中戏台旁。 待看清眼前之人,眼前之景,娄山雨一阵恍惚。 周鸷! 村子中的戏台是每年春播秋收之际村民聚集祭祀的场所,祭拜完成后往往请城里的戏班子来唱上几出。 此刻,乡亲们燃起簇簇篝火,围坐在此,男人们开了一坛坛好酒,女人们聚在一起说笑,孩子们在人群中追逐细细。 跳动的火光映在每个人的面庞上,染出一抹浓烈的喜悦之色。 周鸷身着布艺,和乡亲们坐在一处。火光摇曳,周鸷含笑端起一坛好酒,与乡民们对饮。 他眼皮褶皱较深,笑起来时眼尾下垂,眉峰尾处利落收梢,看似颇为温柔。在乡亲们的起哄声中,他无奈笑着起身,清了清嗓子。 是《朱砂痣》。 声音嘹亮,清越动人。 娄山雨目光闪闪,有些诧异,不由得侧耳倾听。 正唱到那句“借灯光窥娇娘用目观望”。 许是娄山雨的眼神太过直白,周鸷若有所感,向娄山雨望来。 四目相对,娄山雨心弦无端端一颤。 唱词戛然而止,众人顺着周鸷的目光望去。 “娄丫头醒了!”雷家嫂子惊喜地喊道。 娄山雨被塞了一碗黑乎乎的汤药,她皱着眉头大口咽下。乡人围她身边,七嘴八舌说道,是这位“先生”将她抱回来的,她回来时吓了大家一跳,衣裳被血浸染,脸色苍白,乡里的女人给她包扎好又换了衣裳。而这位先生就是娄山雨口中的“贵人”。 越过众人,娄山雨看到那厢“贵人”兀自低头含笑。 郎中仔细瞧了她无碍,乡亲们这才放了心。怕她劳累,几个汉子将她连人带竹床抬回了娄家小院。 周鸷默默跟在后面。 等到乡亲们一哄而散,老娄带着小娃娃们进了屋子,娄家小院就剩下娄山雨和周鸷二人。 前一段时间太忙了(?_?) ,忙完了,逐渐恢复日更ing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 5 章 第6章 第 6 章 暮春入夏,晚风褪去了寒意,如温润的水流浸润着肌肤,令人沉醉。 娄山雨张了张嘴,嗓音沙哑:“您别怪罪今日那位公子,他也是为了您。” 周鸷闻言挑了一下眉毛,不知在想什么,背手缓步走近,沉默如巍峨群山。 “您还会唱戏?”娄山雨强撑着开口,生怕此刻不说,便再无缘与之交谈。 周鸷这回接了话,“少时蒙皇兄庇护,不学无术,曾有过一段时间醉心玩乐,留恋梨园。”周鸷语气轻淡,唇畔噙着若有似无的笑,“如今在朝堂上下,何尝不也是在唱戏?” 这话说得风轻云淡,只是落在娄山雨耳朵中,却多了几分不甘不舍,不满不忿。 “娄姑娘有何喜好?下次相见,也好令在下投其所好。” 下次?当真还有下次吗? “学过几年丹青,倒是心喜。”她没有和周鸷对视,心中有自己的考量。 周鸷沉沉颔首,娄山雨见此也不再言语,二人再度陷入沉默。 气氛些许尴尬,尴尬之余,空气中浮动着难以言喻的微妙。 一日之间经历太多,加上身负重伤,娄山雨心中难得思虑纷杂,她沉闷地回顾今日之事,良久,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摆脱不了今夜所见——在摇曳的火光旁,在众乡亲的簇拥下,那人开嗓一曲悠扬,相顾双目幽深。 月光下她仰望着身侧的男人,不知为何,心中竟然泛起了一丝酸楚。 不合时宜。 她告诫自己。 周鸷并未察觉娄山雨投来的目光,又一次打破沉默。“在下恭祝姑娘大捷,不知下一步可有打算?” 这个问题终于还是来了。 娄山雨目光躲闪。 半晌没听到回话,周鸷心下诧异。这姑娘素来果决,今日怎会如此踌躇?瞥见娄山雨月光下苍白的唇色,他心尖不自然地一颤,抬手欲要检查娄山雨的伤势。 一只素白的手抬起,轻轻挡在了那双骨骼分明的手掌前。 周鸷一愣,抬起的手悬在半空,纤长有力的手指微屈,之后空落落地收了回去。 娄山雨面无血色,只一双眸子像是夜间点起的幽幽灯火,灼灼明亮。 “我不想干了。” 周鸷额角一跳。 娄山雨自顾自地想,如今只是我受了这般不干性命的伤,来日呢?我承担不起小丰乡的之后,承担不起大家伙的性命,更承担不起造反这个天大的责任! 原先那点旖旎的心思一扫而光。感觉到周鸷身上突如其来的压迫感,她不敢再和周鸷对视,将头偏到一侧,强迫自己用最平静的语气重复那句。 我不想干了。 周鸷呼吸加深,下颌绷紧。在娄山雨看不到的角度,周鸷的目光像是锁定猎物的猛兽。 半晌,娄山雨听到一个字。 “好。” 心中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 这一声“好”字听上去无愤无怒,无怨无悔。 唯有全然的体谅。 这才是在娄山雨心中是最恐惧的。 在这个人的心上,她终究成了一个平庸的,屈服于权威的,顺应于命运的人。 短短的十九年岁月中,娄山雨第一次感到对自己彻头彻尾的失望。 哪怕他问一句呢。问一句为什么为何放弃,问一句有何难处。 可是什么也没有。 周鸷一如往常,他的姿态端方却不板正,语气温和,点点头为娄山雨安排后路。“我会调遣我信得过的官员再来驻守小丰乡,之前乡民用过的粮食,也会如数补缺。今日被赵凤关撞见,我会派一支人马来保护姑娘周全。”说着他抬手招了一个小姑娘,“这是轩窗”。 月光下,一个小姑娘从后头走来向娄山雨福身。少女身着藕荷色绣缠枝梅比甲,年龄尚小,青丝梳成俏皮的双环髻,腮上的软肉莹润。 “是你?”娄山雨声音低沉沙哑。 正是小丰乡开仓放粮那日,娄山雨在官府放过的那一个小丫头。 周鸷面色如常,“你受了伤,让轩窗留在这里服侍照顾,你要是有任何要紧的事情,就让轩窗和我传话。” 娄山雨依旧维持着刚才那个姿势躺在竹床上,她梗着脖子偏过头,不去看身旁一侧站着的周鸷,长长的脖颈被月光映得犹如精美的瓷釉一样莹白。周鸷盯着那段雪白的脖子,本想等着对方的回应,忽然想已是没意义了,于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稳步离去。 娄山雨鼻子有点酸,她抬起没有伤的那侧胳膊揉揉眼眶,轻启薄唇一呼一吸,每一次吐纳都随着心跳轻颤。 还好,没有落泪。 她想。 太不值得。 她说的是她自己。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啪嗒啪嗒,紧接着,竹床吱呀吱呀地开始摇晃。 娄山雨转头去看。 妹妹娄冬雨轻手轻脚爬上竹床,小心翼翼蜷缩在娄山雨的身旁。 竹床本是老娄做来观星用的,只有一人宽。尽管姊妹二人身形纤瘦,却仍然需要紧紧靠近彼此,就像原先二人年少时在京城家中养得两只狸奴,小小的两只圣灵依偎在一起,相互取暖。 娄冬雨小心仔细检查姐姐的伤势,忧心忡忡,“阿姐,我……我刚才偷听了你和那位的话,你说你不干了,可是当真?” 娄山雨目光沉沉,默然不语。 “其实听到阿姐这么说的时候,我心里是欢喜的。”娄冬雨和娄山雨长相颇为相似,只是更加稚嫩,一双明眸眼睛亮亮的,“阿姐,你还记不记得小时,阿爹阿娘总是斥责你乖张生事?” 娄山雨终于笑了,轻轻捏捏妹妹的鼻尖,“小兔崽子,你也会取笑我了。” 见娄山雨心情稍缓,娄冬雨脸上两个小梨涡浮现在面颊,继续说了下去,“小时候,你总是领着我们一帮孩子逃课,和夫子争辩,每次阿爹阿娘都训你。但我其实心里最是清楚,他们那是不忍一块美玉蒙了尘,故而用心雕琢。阿姐,你从小向来是最有主意的,我也都听你的。但是,你这次领着小丰乡的大家伙起义,我却是不明白。” 娄山雨静下心来,细心倾听。 “阿姐,六年前我还小,许多事都不记得了,唯独记得阿娘最后和我们说的那句话,是照顾好自己。” “不论阿姐做什么,我都支持。但我只盼阿姐能照顾好自己,我想,咱们都好好活着。” 娄山雨听出了妹妹隐藏在话语后面的劝告,也难为小小孩子,这般苦心。她轻轻揽住妹妹小小的身躯,下巴放在她柔软的发丝上,说,放心吧。素手轻轻拍着妹妹的后背,一如儿时母亲哄着她们入眠那般。 夜色温柔,往事入梦。 雪急风骤,寒星点点。 裴家宅院坐落在京城银鱼巷的静谧处,是一座不大的二进四合院。门楣上悬着“裴宅”二字匾额,已经略有些斑驳。前院栽种两株梅花树,是母亲的最爱。 今晨父亲早早出门上值。娄山雨因为昨天又顶撞夫子,在书房被罚抄写《裴氏家训》,一夜通宵。她揉着酸痛的手腕,从门缝中看到家中老伯提起昏黄的灯笼,陪着身穿半新不旧赤色官服的父亲从院中穿过。 行至院门,父亲忽然折回来,娄山雨连忙假装继续用功抄写,怕父亲责骂。 忽然,眼前出现了一个红豆馅馒头,馒头白胖白胖,在寒夜中蒸腾着热气。 娄山雨抬头,父亲清瘦的脸上既是严肃,又是心疼。 她慢慢地抬手接了过去,依旧低垂着眼帘,心里犯犟,始终不同父亲说一句话。 父亲叹了一口气,她显然太过了解长女的性子,转身离去。 望着父亲的背影,娄山雨忽然心中忡忡,小小的姑娘立马起身追随父亲。 前院中的梅花凌寒盛开,一缕梅香在雪中浮动,沁人肺腑。 娄山雨跑至门口,父亲和阿伯听到她的脚步转过身来,她气喘吁吁直视父亲的面庞,“我今日不惹夫子生气,您今日下了值早点回来,我想吃西城的糖饼。” 温暖的大手抚过她的头顶。 可是那糖饼,终究没有等到。 《谏栘王代政疏》被寒风吹散在地,廷杖敲碎了十六架脊梁,鲜血染红雪地。 文死谏。 娄山雨母家的舅舅也是那日上书进谏的十六位言官之一。当官兵毫无征兆地撞开府门,娄山雨狂奔至母亲闺房,推开门扉的瞬间她跌坐在地,看到悬挂在房梁上的母亲时,她才知道母亲没有打算苟活。 在官媒衙关了不知几日,只记得冻死了一个不足周岁的娃娃,病死了两个女眷,冬雨怀中的两只狸奴早已失了踪影。 直到一个风雪夜,紧闭的门被打开,一个佝偻的男人驱着一辆牛车接走了所有死谏言官的后人。 她永远记得走出官媒衙的那刻。 风雪未歇,遮天蔽日,天地混沌,泥泞非常。 一如这世道。 她深呼一口凛冽寒气,肺腑刺痛——她真切地感觉活过来了。 怎能不恨? 但这不是赔上小丰乡百姓性命的理由。 京城,皂靴借着夜色掩藏拾阶而上,跨过了栘王府西南角的偏门。站在月洞门处,好似人在画中,棠棣已见颓败之势。 凤眸中没有对于棋子失控的不悦,更多是纳罕。 娄山雨刚刚太过小女儿姿态,反倒不像是她。 或者说,仿佛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周鸷,而是别的什么人。 想到这里,周鸷脚步加快,撞落了一朵垂垂的花儿。 周笛已在院中跪好等待惩罚,打板子在栘王府邸不是新鲜事。周鸷行至门扉停下,撂下一句,“罚去一个月的俸银,引以为戒。” 周笛连忙应了,责罚比他想象的轻了许多,人还没出院落,又闻隔着窗子传来一句,“把绿蜡坊的玉烟姑娘接过来。”他接了吩咐连忙退下。 每次写到“我不想干了”,就想到鲁迅先生举着“我不干了”小木牌儿的表情包 作者保证:周鸷没和其他人睡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 6 章 第7章 第 7 章 更深露重,案头宣纸换了十余张,门扉处终于传来了轻叩之声。 一位眉眼如画的少妇款款而步入,裙裾轻摇。 “拜见王爷” 周鸷抬眼,笔尖悬停,墨点在宣纸上洇开一片深痕。 “多年未见,王爷风华未减。只是玉烟早已经不是绿蜡坊的姑娘了。” 许是嫁入商贾之家的缘故,玉烟发间斜插一支金凤步摇,凤口衔下三串珍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她耳边坠着翡翠滴水耳珰,水头极足。 想来这一番寻人必定大费周章,周鸷盘算着把从周笛那儿减去的俸禄入数赏还给他。 “风华未减?”他眼中戏谑,“你我都老了。” 玉烟不做奉承模样,兀自解开锦布包裹,取出琵琶。 一曲不知名小调在夜间流淌,犹如山间清冽冽的泉水,泠泠四溅。 旧友话当年。 玉烟想起一件小事,笑着娓娓道来,“约莫十几年前,公子还是绿蜡坊的常客,有次携来几位年轻官员。其中一位官员颇为放浪形骸,却是个值得敬佩的品格。” 周鸷默然不语。 “姓甚名谁玉烟不记得了,只记得酒吃得豪放,话说得也有趣,而且不轻薄姑娘们。只记得那位大人半醉半醒之间,说得都是夫人小女的事情,他说大女儿性格颇肖其夫人,像个不服管的小马驹,幸好小女儿十分贴心。每每思及长女将来,他愁得白发滋滋丛生。”玉烟眼波流转,“王爷当时开玩笑道,将来把他家大女儿接到栘王府。那位大人假意气恼,惹得满堂欢笑。” “前些年蒙了王爷的恩情,玉烟和绿蜡坊几个姐妹成了良人许了人家。玉烟原是想再提往事,今夜得见故人,忽然想起这段旧缘。”她轻声笑问,“不知这位大人后来如何?他家的大女儿可是许配给王爷?” 周鸷良久无言,玉烟贯会看人眼色,当即噤声。 寂静中,琵琶忽错一音,好似乱石滚落。 “去偏房宿一晚,明日让周笛送你回去。” 玉烟收了琴,行了个大礼,缓缓退下。 休对故人思故国。 夜敲棋子,烛花迸溅,一个猜测跌入周鸷脑海,他把玩着黄玉镇纸。 “孝烈”的故事何其多,父殁哀毁的女儿也不在少数,慕父恋尊…… 真的是这样吗?周鸷眼底浮起笑意,许是今日遇故人,这笑不像是摄政王那般春日融融的笑,活脱像是多年以前栘王风流的揶揄。 “把上好的丹青颜料备好,”他唤来侍从。 一顿,接着说,“如果轩窗前来寻我,不必理会。” 如果娄山雨真是这样一个人,那么他知道如何将这枚棋子为己所用了—— 一味地春风化雨对她无益,恩威并施才是方法。 不服管教吗? 周鸷眼底兴味渐浓。 白日当空,晨光刺眼。 娄山雨眯着眼睛醒来,悄无声息下了竹床,轩窗闻声前来服侍。娄山雨摆摆手,让她等冬雨醒来自找她结伴玩耍,自顾自用未受伤的一侧手臂,吃力地梳洗干净。 再次踏上通往雷老大一家的乡间小道,心情不同往日。共谋起义大事的雄心壮志,变成三份落拓,七分无奈。 行至途中,常家婆婆与她撞了个满怀,手里攥着的东西应生掉落在地。 娄山雨拾起来正要给她,那双粗粝的大手已抢先夺回信笺。常家婆婆死死抓住娄山雨的小臂,五个指头攥得她皮肉生疼。 唾沫星子飞溅:“他娘的小王八羔子敢撞俺,快把俺儿子的信还我,眼睛用来撒尿去了!” 夹杂着男性□□的污言秽语伴一句一句蹦出来。娄山雨嫌脏,她脸色唰的一下冷了下来,用力挣脱了对方枯瘦的手。 其实常家婆婆口中的信很难算得上是一封正正经经的“信”,只是粗糙的草纸捆成一个小卷,又用一截麻绳胡乱绑住。娄山雨知道常家儿子早年间被征兵的带走,少说也有五六年不见回乡,三年前,常家老汉也病死了。 家书抵万金。娄山雨知道这封信在常家婆婆心里面的分量,她没想着骂回去,径自甩开步子离去。 “哎!是你!” 刚走出去半步,娄山雨的衣袖又被常家婆婆拉回来。 她脸色并不好看,只是常家婆婆视若无睹,硬拉着她蹲坐在道旁,把信直直地往娄山雨眼睛前面怼。 “早说是你嘛,老婆子眼睛眼神不好,俺记得你可是这——”说着,常家婆婆比了个大拇指,“能个儿!你帮俺看看信好不好。” 日头毒辣,顶着一身汗,娄山雨毫不掩饰脸上的不快,她一言不发站起身来提腿便走,却奈不住常家婆婆在后面的死死纠缠。 翻脸如翻书,常家婆婆眼睛旁边笑出褶子,像是扎开一朵花,每道皮肤沟壑处都藏着尘,伴着油。因为多管闲事的毛病,常家婆婆不受村里人的喜欢,好不容易见到有人能给她读信,可不能把人放跑了。 “娄家小丫头,你就帮帮俺老婆子。这些年我给你们家老娄算卦求神交的钱也不少,咱两家交情可不浅。” 一提老娄,娄山雨就头疼。更别说此刻她不愿面对近在咫尺的雷老大一家,去说那半途而废的起义。她索性坐下来,慢腾腾地接过信卷,拆开麻绳。 常婆婆的嘴一刻没停,她话题转的快,转眼说到给娄山雨寻婆家一件事上。 干裂的大嘴一张一合,猩红的长舌在口中翻涌。 “你都有二十多了吧,怎么还不找婆家?哎呀,我晓得你家底薄,置办不起嫁妆,但是你能干啊。原想着把你说给村里头的闲汉,但现在看来,你也是出息了。不如嫁到隔壁村的财主家,不论是做个大的还是小的,肯定吃喝不愁。等你嫁人的那一天,来俺家,俺老婆子给你开脸!” 娄山雨懒懒地展开信件,飞过去一眼刀,“你还听不听信了,不听我走了。” 常家婆婆总算是闭了嘴。 肥大潦草的字体映入眼帘,娄山雨一边艰难地辨认字迹,一边复述给常家婆婆。一旁的常家婆婆伸着脖子去看信,脑袋紧紧挨着娄山雨。花白的发丝搔着她脸颊,酸腐的汗气阵阵扑来。娄山雨一边悄悄挪开些,一边往下看信。 越看,眉头锁得越紧。 这字,根本不一样! 虽然每个字都是一样的丑陋,硕大的字趴在草纸上,但是一横一竖一撇一捺,细细看来,并不出自一人之手。 见旁边人不吱声了,常家婆婆赶紧催促她继续往下读。 娄山雨不动声色地读完了信,转脸问问,“我能不能去看看别的信?” 常家婆婆没多问,引她往自家去。 小屋子四壁是低矮的土坯墙,可是巴掌大的院子土地平整,墙角整齐地码着劈好的柴垛。常家婆婆进屋去,从土炕芦苇席下面拿出了几个信卷,娄山雨逐一拆开。 最初是两三月一封,写些军营的生活,多是问候父母,还有归家的期盼,其中夹带着极少的银钱。 渐渐地,变成半年来一回。 两年前,信越来越短了,只剩下反复的问候和叮嘱。 字,也变了。 其实大体上和之前没有什么区别,还是很大,很丑,很多错字,但是仔细瞧却能看出差别。 甚至,越来越多她熟悉的字迹。 雷老大的粗狂大字,老娄的诡谲勾勒…… 她沉默地将信纸卷好捆回原样,抬起头,心头翻涌着说不清的涩意。 常家婆婆早就自顾自地纳起鞋底,见娄山雨看完了信,假模假式地问用不用留饭,看她要走,喜上眉梢说,“以后嫁人,来俺这里开脸。” 心思沉沉,娄山雨不知如何走到雷老大家。 雷家夫妇笑脸相迎,看她神色不对,忙问出了何事。 娄山雨怔怔地讲出了心里的猜测。 不料雷老大却不以为意:“害,他们家小子早死了,是一个老兵带着他家儿子随身物件回来报的丧。我们几个看他家老汉也走了,就商量着瞒她一瞒,横竖也不费力。” 雷家嫂子手上做着针线活接话,“是啊,她年轻时其实不是这样,又漂亮又能干,只是近几年越来越烦人,人人都厌了她。” “抚恤呢?”娄山雨小时候耳融目染,自然知道朝廷的兵制,如果是战场阵亡的兵士,即使是最低等的,也能连续三年领一石粮食,三匹布。 不想雷老大满面茫然,“抚恤?抚恤是什么,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急火攻心,牵动箭伤,娄山雨猛地一阵咳嗽,喉间涌上腥甜。强咽下去时,再抬起头时,眼底已布满血丝。 怒极反笑,薄薄的唇勾起,秾艳的一双眼睛也染了笑意,只是那笑眼的弧度分外孤寂。 好啊! 城上一掊土,手中千万杵。城高功亦高,尔命何劳惜!* 雷老大见娄山雨变了颜色,将她引出屋内,行至所获军粮战马前,牵来一匹马,“娄姑娘,当见日你降服烈马,便猜测你是爱马之人。我特地为你选了一匹,你牵回家去。” 是一匹白马,通体雪白,脖颈下的肌肉如绢帛下滚动的玉石。 马儿漆黑的瞳仁一动不动凝视着娄山雨。 半晌,马儿低下了头。 纤长的素手抚上马儿脖颈,感觉到汩汩跳动的筋脉和不可忽视的温度。 骑马回到娄家,娄山雨连忙找来正晾衣的轩窗,“带我去找王爷!” 轩窗为难道,“王爷吩咐了,不可带姑娘进城,我这就去王府给姑娘传话。” “行,那你就说,”娄山雨眼中漾着水光,“说我悔了。” “恳请王爷继续与我合作。” 太阳从空中慢慢落下,直至暮色四合,轩窗才赶了回来。 娄山雨连忙迎接。 轩窗气都没喘匀,小脸儿皱成一团,“姑娘,王爷不见我,我都没见到王爷的面儿,传话的只给了一句——” 娄山雨瞳仁闪了闪。 “覆水难收。” * 陆龟蒙的《筑城词二首》:城上一培土,手中千万杵。筑城畏不坚,坚城在何处。莫叹将军逼,将军要却敌。城高功亦高,尔命何劳惜。 周鸷的现状——纨绔子弟上班后的痛苦日常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 7 章 第8章 第 8 章 “覆水难收。” 娄山雨眼底带着苍凉的笑意,把这句话在嘴里滚了滚,咽到心里。 轻飘飘的一句话,竟犹如一块沉甸甸的石锭,在她心里砸了一个深坑。 思忖半刻,娄山雨竟然有些释然了。 不怪人家退而拒之——自己前有放火逼迫乡人抢官府,后有与摄政王结盟反退却,并上三番五次的摇摆和犹疑。换作是她,也会觉得这个小孩子朝三暮四,不堪与谋。 娄山雨抹了一把脸,走到屋后栓马处,闭眼将前额抵上马颈。马儿好像有灵性一般,沉静地任由她倚靠。轩窗走过来寻她时,看到这一幕怔住了。 美人配白马,金星伴孤月。 好似是一幅波澜壮阔又凄美诡丽的画卷,摄人心魄。 轩窗屏息靠近,看清了娄山雨眉宇间浓得化不开的疲惫。 娄山雨撩开沉重的眼皮,沉寂了片刻,眼里的愁云消散,竟然生出几分令人信服的魄力。 “轩窗,帮我去跑一趟雷家,告诉他十日之内,把以小丰乡所在的下河县所有乡民全部招揽起来。不论他是用姻亲关系,还是放粮共食,亦或是借势威逼,总之,一定要把乡亲们拧成一股绳,”她面色沉且静,话说得很慢,但很坚定,“告诉他,这是他立威的好时机,千万不要错过了。” 娄山雨自信对雷老大有一定的了解,这人古道热肠却既骄又傲,拳脚有几分本事,但是不及他拉拢百姓的能力。这一重任落在他头上,对他来说必定是一个刺激,同时也是一个磨炼心志的好机会。 轩窗点头应下,眼睛转了一圈又问,“阿姐,十日会不会有些太急了?”“阿姐”这个称呼不是娄山雨让她这么叫的,想来是冬雨分享给她的。 娄山雨也是第一次听,乍闻此称,娄山雨微怔,对上轩窗清澈的杏核眼,她的嘴角染上淡淡的笑意。 只是并未解释,就让人走了。 轩窗也不再多问。 满打满算,这其实才是她见到娄山雨的第四面。 第一面是小丰乡百姓们闯进官仓放粮那日。那时轩窗吓得魂飞魄散,只记得娄山雨艳如桃李,却冷若霜雪,瞧着活脱脱是个女煞星,女厉鬼。 第二面是昨夜,轩窗第一次见有人敢反驳摄政王,她站在后头听娄山雨说不干了,心尖儿也跟着颤。 第三面就是今日白天的吩咐,娄山雨瞧上去失魂落魄,空落落的人像是失了心。 现在是第四面,轩窗有点诧异,怎么短短几面之间,娄山雨像是变了个人? 神色沉稳了,也柔和了,非但没有因此变得弱势,反而更加令人想要亲近,想要追随。 离开之前,她终于想起来寻娄山雨时的初衷,“阿姐,王爷虽未见我,但是之前给我的王府令牌却没未收回。如果您执意想去见王爷,轩窗也是可以带您硬闯进去的。” 娄山雨感觉到心上一疼。 好像窗户纸上被戳了个洞,里头叫做失序的光微微漏了出来。 她及时调整好自己未叫轩窗看出,只是对着轩窗说去吧,这段时间内不会再去王府了。 她心里有自己的打算。 那日周鸷给的二十日供她筹备起义,去掉今天,还有十九天。 十日确实不长,可是对于雷老大收服下河县也是够的。 京畿其实就两个县——上河县和下河县,二者天差地别。 小丰乡所在的下河县里,百姓穷得平均。一方面是因为下风下水土地薄,洪涝更是家常便饭;另一方面是天不时人不和,百年之间,竟从未出现过秀才举子,更没有田家发展成富户乡绅。 因此,下河县的百姓皆如小丰乡的一般,受到委派的官员直接管辖,纵然田地是自己的,但是受到层层盘剥。虽然下河县大大小小的村落有三十余个,但是这些百姓们早就受够了沉重的枷锁,又多是姻亲裙带的关系。十日虽紧,但也是够的。 而上河县却截然不同,这也是这十日娄山雨此行的目标,那里藏着起义的“秘密武器”。 上河县贫富不均,却秩序森严。县内人丁比下河县多,田地比下河县好,富户乡绅也比下河县常见许多。 有利可图了,官商便勾结了。 老百姓的田地逐渐都被官绅收入囊中,身份摇身一变成为了佃户,身家性命全凭官绅做主。 最要命的是——尚存幻想,或盼科举中第,或望勤劳致富,总是相信自己可以改变境遇,麻雀变凤凰。 有的时候,这种困境中的希望是最要人命的,温水煮青蛙。 如果把下河县比作一般散沙,那么上河县就是一座山。制高点是官绅家的金银珠宝,最低点是饿死老百姓的白骨,中间夹杂着向上攀登的人。 一不留神,万劫不复。 娄山雨要做的,就是在十天之内摸清上河县的情况,看看有没有可用之人,可借之势。 而所谓“秘密武器”,便是上河县官绅军械库里的火器。 有了火器,势如破竹。 天色向晚,娄山雨收拾行囊,准备明日乔装成商妇,去上河县寻人家住上十日。 老娄倚在床上,斜眼打量,喷出一口烟,“就你这架势,不出三日就得被人轰出来。” 娄山雨狐疑地抬起头,只见这人自顾自在屋里吞烟吐雾,她大步走上前去,抬手想把老娄嘴里叼着的烟枪抽出来。 手到半空,戛然停住。 “覆水难收”犹如一记闷钟,在脑中嗡嗡作响。 手垂下去,片刻她对着老娄颔首,神情颇为认真,“事成那日,我会把《天文历》找到,交换给你。” 说话间,老娄变了脸色,烟也不抽了,眼珠子好像凝滞了。 恩威并施,刚柔相济,娄山雨在慢慢学。 她话锋一转,打趣道,“上河县中更好地烟丝可不少,你不想试试?听说那上好的烟丝啊,抽上一口,好似一口清亮香茶。” 床上那人哼了一声,半响说:“你别管了,明日辰时,带上你那匹马,备上一个板车。” 娄山雨虽不放心,但强迫着自己不要干涉这个老神在在的人。她眼底怒火暗涌,面上恭顺的模样在老娄看来格外狰狞。老娄在余威中掐灭烟丝,见她神色稍缓,这才松了口气。 翌日,老娄扛着俩木杆子,一卷旧红布,窝窝囊囊从屋子里挤出来。 二人给冬雨和轩窗留下了些银钱,踏上了路。 娄山雨一边驱马,一边有些心疼。 这马辗转得很,本是塞北马场养出来的战马,合该驰骋疆场,不料阴差阳错,却被赵凤关当做捞钱的物件送往南下。若真是到了江南,估计会被富商购置豢养起来,而如今轮落在自己手里,不知是福是祸。 老娄歪在板车上,嘴里叼着一根草,看出娄山雨眼中的不忍。 “你给它起个名吧。” 娄山雨瞥了他一眼。 “起了名,你俩就结缘了。”老娄嘴里的草杆一上一下。 片刻,娄山雨拍了拍马儿,嘴里低声唤着,“百灵,百灵。” 老娄咳嗽一声,草杆应声而掉,“它一匹马!你给起个鸟名儿。” 娄山雨白了他一眼,“说什么污秽浑话。” “不是,我说的是,你起个鸟的名儿!” 没想到白马好像有感应一般,仰颈发出轻柔嘶鸣。娄山雨眼睛亮了,朝老娄扬起下巴。 他们绕过京城,行了不到半日,在赤日正挂中空时分,终于抵达上河县。 板车在土路上颠簸,老娄拿着自己制作的潦草舆图,圈出十个位置,“从今日起,咱们每天一个地方,第二日辰时赶路到下一个地方,找农家借宿。” 娄山雨细看圈出的村庄,皆是上河县人丁众多的大村,十个村庄铺散在各个位置,可见老娄的用心。 正是短暂的农闲时节,春耕已然结束,夏收和夏播皆尚未开始。“闲”也并非完全闲适,修农具、开沟洫……大把的活儿正等着农“闲”的乡人们干。但到底乡人们多了些空闲时间,方便老娄和娄山雨二人四下打听。 到了第一个圈出来村落,二人停在了一片空旷的土地上。地中间种着一颗大槐树,上面挂着一个黄澄澄的铜锣,想来是召集乡人用的。 二人下了车,老娄吩咐娄山雨把两根木杆子支在地上,将红布挂在中央。娄山雨此时已经对老娄有了不少改观,依言展开红布卷子,四个黑墨写成的大字呈现在眼前。 比——武——招——亲—— 娄山雨蹭的抬起头,赶忙一把攒起红布,“你疯了!” 老娄抢过来红布自己挂上,自顾自敲响了铜锣。三三两两的乡人们缓缓前来,看到他们二人,都探着头揣着手,窃窃私语。 上了贼船,娄山雨咬着牙悄声说:“就我那点花拳绣腿,比武招亲不到一日,就该拜天地了,你是不是故意的?” 老娄睨她一眼,又朝百灵的方向抬抬下巴。 “赛马,不也算比武吗?” 百灵站在大槐树的阴凉处昂着头颅,净澈的眼睛给人奇异的平静感。 下河县——下颌线 娄山雨每日必读:《不会带团队就只能干到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 8 章 第9章 第 9 章 大槐树前面垒着几块石头作台阶,老娄登上去,拿出说书人的姿态,信口胡扯,编了一套故事。 “小老儿在京城中有经营着一处马场,专为达官贵人相马,年利不俗。今日前来是为小女择婿,所觅良婿则会继承小老的马场。” “钱”、“利”这样的话,最能勾出人的馋欲。底下果真就有人扬声问道,“这比武,比的是什么武?” 老娄一拱手,“既然是经营马场,那必然和马有关——赛马定输赢。” 底下人指着百灵,“这一匹马怎么比?” 老娄从怀里掏出一小把更香,“比时间即可。小女先跑马绕村一周,以更香烧完的长度为依据,若是有人比小女所用的时间段,剩余的更香长,那么此人便是小女良婿,马场的继承人了!也烦请大家伙儿做个见证。” 马者,甲兵之本,国之大用。*马儿在农村本就不多见,农民们更是自小务农,骑驴赶牛多有,擅长骑马者却少之又少。 这骑马绕村一周听上去容易,可是对于这里的男人来说,实则比登天还难,尤其是,还要比得过爱骑马且会骑马的娄山雨。 娄山雨抱臂立在树荫下,目光若有所思地掠过老娄佝偻的背影。 嘶—— 《天文历》暂时给他拿不回来,但是余下的银钱给他买点品质不错的烟草,还算可行。 怕无人上前,她从站出来上前一步,努力装出来一副温柔贤良的可人摸样,“还怪小女不争气,不能帮衬家父,若是那位大哥赢了小女,小女定当一心服侍夫君,当牛做马。” 说完,一双细眉微蹙,作垂涎欲滴的模样。 老娄在旁边看得心惊肉跳,强忍着不露出惊诧的表情。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娄山雨在人群中上了马,老娄在众人的注视下点燃了更香。 眼前的风景飞掠而过,娄山雨没敢拼尽全力,心里估摸着常人难以追上的速度绕村一圈而行。 回来后,更香烧过了半截,香灰颤颤巍巍地掉落在地。 娄山雨跳下马,手上摸着百灵的鬃毛,安抚马儿。 跃跃欲试者不少,但大多都是碰运气而来,从未骑过马,甫一上马,还没坐稳,便急着吆喝,马儿只是在原地打转。更有甚者,跑了半路,控制不住马,吓得哇哇乱叫,周围人笑得前仰后合。 娄山雨冷眼旁观,和老娄低声说,“编故事的功夫倒是了得” 眼瞅着一人上马力气过大,重心不稳摔落在地,老娄嘴角扯着笑,“老本行儿了,在钦天监的时候,不也是编故事糊弄皇帝吗?你演的也惟妙惟肖,咱俩彼此彼此。” 插科打诨之后,两人聊起正事。 老娄道,“一个村能有这么多人有闲时来比武,说明人家这里过得不算太差。” 娄山雨颔首,“但又有这么多人愿意一试,盼着上京城去,说明在这里过得也不算太好。” 二人皆是沉默。 这样的村子,最难招揽。 人家辛辛苦苦过安稳日子,干吗舍家抛业,跟你投入到随时可能掉脑袋的事业中去? 刚刚从马背上摔落的年轻人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来,娄山雨和老娄连忙迎着对方嘘寒问暖,生怕对方讹人。只见这年轻人眉眼清秀,不比其他庄稼汉壮实,他拍拍身上的尘土问,“还能再试一次吗?” 俩人没当回事,点点头同意了。 那年轻人等上一位骑马者下来,又上了马,这次倒是没有摔下去,只是不会赶马,扯着缰绳在原地打转了良久,被其他人轰了下去。下了马,他眼睛始终盯着一个个骑马的人,在一旁蹲了会儿后,又来问娄山雨和老娄,“还能再试一次吗?” 老娄刚不以为然地想点头,就听到娄山雨嘴角含着笑,“不能!” 从那个年轻人问完话,她就一直注意着这人,眼见着他第二次上马,眼见着他悄悄观察他人记下要领。 娄山雨尽量拿出最柔和的声音,只是眼睛里又露出了一点往日的锐利寒光,“您要是一直都骑,让别人怎么比呢?” 其他人见年轻人骑了两次,有好事者纷纷也要试第二次, 娄山雨站出来,弯着眉眼,高声定下了一人最多试两次的规矩。 那年轻人兀自点点头,在人群中看了一会儿,又来问,“是一个人一天只能两次吗?” 娄山雨狐疑地点点头。 “那我明天再来。”年轻人说,娄山雨确定在这个人眼中看出了一丝戏谑。 有点生气但不多,娄山雨眯着眼,无奈地轻笑出声。 这只是今天的小插曲,夜间娄山雨二人寻了一户农家,给了些银钱,以求借助一晚。 农户给二人下了些面条,拿出了家里的大酱和咸菜。老娄拌上面条,嗦了一口粘在手指上的浓稠酱汁,狼吞虎咽。娄山雨吃饭速度很快,全然算不上细嚼慢咽,但也不算粗鲁。 吃完,二人和农户一家拉家常,随着聊得越多,心也越来越沉。 油灯昏黄的光晕里,农家妇人手中一刻不停地编织草鞋,她口中接着老娄的话说下去,“俺们村里面肯定有穷的啊,但是东家都说了,那是他们太懒。” 娄山雨几不可察地蹙眉,面上仍带着笑,紧接着问,“这里的村民们都是一个东家吗?” 妇人刚想说话,她家男人突然咳嗽一声,瞪了她一眼。夫妻二人突然都不言语了,妇人加快了手中干活的动作,家里的男人抽起旱烟,借着微光修理农具,旱烟袋里飘起青雾。 娄山雨和老娄对视一眼。 有蹊跷。 老娄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纸包,脸上挤出谄媚的笑,“老哥,你看!这是啥?”他打开纸包,是烟丝,之前娄山雨从小丰乡官府给他顺的,他殷殷勤勤地递过去,“从京城买的,好啊,你尝尝。” 男人果然禁不住诱惑,掐了一小撮,试了一口,舒舒服服地吐出一口气,笑了。 “和你们说也没啥,还不是为了逃那个该死的徭役,俺们村子的人,都把自己田地‘投献’给了赵老爷,以后就只用交租。”他重重地咳嗽,咔一声,朝外面吐了一口浓痰,“不止俺们村,上河县所有的地都是他们家的,他们家和上面有关系,可以免了俺们所有人的徭役。” “其实赵老爷家对俺们不算差……”不知是不是在安慰自己,妇人接着话茬继续说,“赵老爷保证了,只要能干活,就不会饿死。原先官员收的税都是不变的,但赵老爷是和俺们四六分。” “你们六,他四?”娄山雨问。 “他六,俺们四。”农户男人嗤笑一声,好像在嘲笑娄山雨知之甚少。 这下轮到娄山雨和老娄不言语了。 也就是说,只要农民还有一点收成,他们就能给自己留下点,就能活着。反之,对于话中的“赵老爷”,只要农民能活着,他就有源源不断的“收成”,坐享其成。 干活干活——只有能干,才能活着。只要活着,就要干活。 这位赵老爷,算得精妙。 农村日落而息,农家早早吹了灯。 娄山雨和老娄宿在厨房的灶炕上,彼此无言。渐渐地,娄山雨听到身一侧传来的鼾声。 她始终在黑夜里睁着眼睛,好像死不瞑目似的。 她听到自己胸口的心怦怦直跳,好像要跳出胸膛。 良久,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闭上了眼。 次日辰时,二人再次谢过主人家,赶路到下一个村子。一连几天,村子和村子的处境大同小异,想来都是那位“赵老爷”作东家的缘故。 一成不变的除了每个村的境况,还有第一人那个睁着无辜的双眼,问“一个人一天只能两次吗?”的年轻人。 他果真每天都试两次。 并且一次比一次精进。 娄山雨倒不担心。她自小学骑射,每日赛马中都能遥遥领先其他人一大截,没有一年半载的苦功,这个年轻人追不上她。 她托着腮,嘴里衔着一根草杆,远远瞧着年轻人跌跌撞撞的背影,心里有了些异样的情绪。 ——好奇。 她不是个扭捏羞涩、不敢开口的人,闲着的时候尝试着和年轻人搭了好几次话,但都被对方不轻不重地挡了回去。 第六日,娄山雨和老娄已经有些倦怠,几日间看过上河县的光景,身心俱疲。 正好又是那个年轻人前来“点卯”的时候,一个身穿白色绸缎长服的男人前来,后边跟着两名小厮。那人其实瞧着不丑,脸色白皙,眉眼有神,只是身量略款,脖子前倾,配上一身白,活像一个肥硕的大鹅。 “大鹅”还未开口,旁边两个小厮先扬声呵斥。 “干什么呢,干什么呢!都围在这里干甚么,赶紧干活去!” 乡亲们一哄而散。 只有马背上的年轻人无动于衷,他抿着嘴唇,尽管眉眼低垂,但是能感到他内心的不恭敬不服从,浑身像长满了刺。 “大鹅”终于说话,只不过是对着娄山雨,“前日听闻有一位美若天仙的姑娘,来到我们上河县比武招婿,闻名不如见面,今日得见,果真犹如仙女下凡。” 他脸上堆着笑,自报家门,“鄙姓赵,名赵延,家父乃上河县举人。” 嚯,这就是那位“赵老爷”家的儿子。 娄山雨挑眉,她倒不惊讶,毕竟这言行这举止,长着眼睛长着脑子的人都能猜出来。她更惊讶的是那位年轻人——竟然依旧坐在马上一动不动。 赵延瞥了一眼百灵,语气倨傲:“在下自小学过骑射,正好让我试试。” 两个小厮极其有眼力见,二人合力把年轻人从马上薅下来,之后一个小厮跪在地上充当脚凳,一个小厮伸出双臂权作扶手。 赵延哼哧哼哧爬上去,忽然被一股大力拽下来。 娄山雨和老娄对视,心道不好。 只见年轻人抱着赵延的大腿,使劲将人往下拖。那两个小厮也不是吃干饭的,立马一人锢住年轻人的半边身子,将年轻人架起。 赵延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对着年轻人就是一个大嘴巴,他接着对年轻人“呸”了一声,恶狠狠一边踹一边骂,“小忘八羔子,该死的直娘贼!敢碰老子,他妈的让你做一辈子的臭童生!” 话越骂越脏,锤人的力度也越来越大,年轻人的衣服上渗出了血。有几个乡人远远驻足观望,可是没有一个敢上前说两句话。 娄山雨眼底怒意渐浓,转过身卷起来“比武招亲”的红布塞到老娄怀里。老娄正在一旁看戏,见到娄山雨这个样子,心说大事不妙,赶紧拦住娄山雨。 娄山雨岂是他能拦得住的? 她拨开老娄,手拿一根木杆子,直砸在一个小厮身上。 *源自《后汉书·马援传》 娄山雨日常:两眼一睁就是干 以及“点卯”有报道的意思,问朋友才知道是个方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第 9 章 第10章 第 10 章 赵延和小厮们的注意力被转移,年轻人得以喘息,以胎儿的姿态蜷缩在地上。 场面很快变成混战,娄山雨是主要战力,老娄拾起另一根木棍专攻下三路,行为十分缺德阴损,但深受娄山雨的赞美。 四拳难抵六手。 正当二人被团团围住,忽闻年轻人呼喊:"这边!" 年轻人在板车上招手。 娄山雨和老娄拼尽全力冲出包围,一步登上板车,百灵颇有灵性,疾驰而去。 赵延三人穷追不舍,却眼见距离越拉越远,叫骂声渐渐消散在风里。 娄山雨蹲坐在板车上,双臂搭膝,胸口一起一伏喘着粗气。老娄咳得撕心裂肺,年轻人蜷在角落狼狈不堪。 噗—— 她仰头望天,笑出声来。 老娄随即破功,乐了。 紫金色的余晖披洒肩头,三人在暮色的原野上笑作一团。 有话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赵延不是天子,但是地头蛇一怒,后果也是很严重的。 最直接的后果就是——没人收留他们了。 年轻人引路到了一个水草丰美的地方停下,牵着百灵饮水,娄山雨和老娄拿出来之前热情农户给的干粮,三个人分而食之。 幸好这般时节并不凄冷,晚风拂面甚是爽利。三人幕天席地,娄山雨开口:“喂,你该交个底了吧。” 良久的沉默,就在她以为年轻人睡着的时候,年轻人终于出了声。 “我姓白,行三,大家都叫我白三,我们乡下人,没有名字。但我给自己起了名字,叫白投林。” “前些年我获得了听学的资格,成了童生。童试有三层,县试、府试和院试,前两层都考完了,到了院试……就不行了。” 娄山雨安慰道,“看你年纪还不大,六十岁的老童生还有呢,下次再试,总是有可能的。” “不是的!”白投林猛地坐起来,“参加院试要请老秀才作保,老秀才他们都是赵家的手下,作保要交银子。之前的县试、府试,已经把家里的剩银花完了,我爹走得早,家里的老母已经病在床上,真的……” 他垂下头,把一张脸埋在手心,继续说,“真的是没钱了。” 水声潺潺,娄山雨喉间哽住。 年轻人抽抽鼻子,抬起头望着漫无边际的黑夜,“其实我这几天,就是想搏一搏去京城的机会,万一……万一呢。” 娄山雨此时恍然大悟,终于懂了老娄不让孩子们碰科举这条道路的缘由,心中百感交集。 旁边老娄一直在听着,这时候发问道,“娃子,士农工商,你是想入仕。凡是做事,总要有个由头,你想入仕的由头是什么?是想官拜宰相求万世名,亦或是为一方父母官造福百姓,还是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你想为往圣继绝学?” 老娄这一问其实颇为犀利,少有人清楚地知道,自己读书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们是我的恩人,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我读书就两个愿望,一是为了卧病在床的老母,盼着她饥可食,寒可衣,病可药;二来……” 他顿了顿,眼神晦暗,黑夜中不清不楚的轮廓透露着一股恨意和一腔悲怆。 “是不再想过这样被人看不起的日子!不想再像个物件儿一样被人挑挑拣拣,不想脑袋永远栓在别人的裤腰上,像是路边的烂泥,是个人就能踩上一脚!” 不想让别人看不起。 娄山雨凝视夜中的轮廓,太平凡的愿景了,一点都不高远,一点都不虚玄,作为一个人,愿景不能比这再低了。 这么低的愿景,却难如登天。 “写的文章有吗?我看看。”老娄沉声说,这声音不再像是出自小丰乡算命问卜的老娄之口,而像是源自于哪位名师大儒。 白投林手中自然没有现成文章,但片刻沉思后,就诵出了一篇曾写过的策论——《论外戚干政之弊》。 三弊三策,从坏田制之基,说到损国赋之源,后议弱疆场之力,窦宪、杨国忠一干外戚蠹虫之例运用自如。言辞既不掩锐利才气,又不失臣者本分。 娄山雨和老娄默然许久,他们知道,也许更残酷的事实是,就算白投林给赵家进献了源源不断的银钱,也考不上。 因为赵家不会允许上河县这片土地上,出现一个叫做“白投林”的小子分一杯羹,尤其是,这个小子对赵家积怨已久。 刹那间,娄山雨福至心灵,“你知道上河县的军械库在何处?” 白投林尚沉浸在巨大的哀恸之中,忽被一问,呆愣愣地如实回答,“赵家在大小村落里都设了人手监督,但是他们家几位主人,就住在县城里,军械库当然在县衙里。” 思绪千丝万缕,娄山雨抓住最清晰的那条线,上河县和下河县的情形完全不一致,想鼓动乡民们自发起义,几乎不可能。 内力俨然不足,只得求助外力。 不若等着十日之期到来,率下河县的村民们攻入县衙,绑了官员和乡绅,强抢军械库,再打响“均田地,免赋税”的旗号,撒播“此地现龙气”的谶语。 来上一出逼上梁山! 如此一来,他们需要一个这样人,这人既对于上河县了如指掌,又对起义军诚心以待。 白投林符合前者,可是后者? 娄山雨内心的苗头蠢蠢欲动,他不是想让人看得起吗?若是起义事成,真的到了改朝换代那一步,白投林这样的人物,前途不可估量。 娄山雨的问话一出来,老娄立即知晓她的意思,猛地咳嗽示意,拦住娄山雨的话头。 娄山雨也收了声。 夜色融融,星子撒了一天,如一颗颗小白珍珠,每一颗都很迷茫。 换谁也不能确信,白投林知道他们起义的消息,会不会转头就把消息透露给赵家以邀功讨赏。 没到盖棺,谁敢定论? 娄山雨心中千回百转,最后她望向身一侧白投林的方向,黑夜中她完全看不清对方的脸,但是她死死盯着,问,“你要不要加入我们?” 她明显感到那个身影一滞。 第一句话说出,后面的话就自然而然了。 她事无巨细地告诉了白投林一切,又一次问他,“你要不要加入我们?” 等了许久,娄山雨的血渐渐凉透。 她悄悄攥紧身旁的木杆,想着对方若是不从,就一杆把对方敲晕,绑到下河县去,至少不能乱了起义大事。 “我加入。” 抓紧木杆的手松了。 对方说得太决绝,不像是半点作伪。 “但是我有要求。” 娄山雨和老娄的心这才真正落了地,就像老娄说得那句话“凡是做事,总要有个由头”,要求就是“由头”。 “不论成败,你们都要照顾我家老母,真正做到饥可食,寒可衣,病可药。剩下的万世之功名,我自己来争。” 娄山雨霍然起身。 “一言为定。” 老娄在旁边一言不发,似有心事。 次日晨起,三人不再按照原定计划往前,打道回府,顺路去白投林家接上他的老母,一起回到小丰乡。 来时一村一停,用了六日,回去的时候快马加鞭,太阳方往西偏去,就已经回到了第一日所到的村落,也就是白投林家所在的村子。 屋子狭小逼仄,但胜在干净整洁,炕上小桌上摆着几本书,想是借来誊抄的。 白投林母亲病恹恹地躺在床上,见儿子与两位生人到访,费力坐起迎接,三人合力将老妇抬到板车上去。白投林取走了家中所剩无几的铜钱和干粮,接着收拾床上一角的书堆。 老娄瞥了一眼,慢悠悠道,“四书五经,诗赋策论,没什么东西,不用拿了,跟我学吧。” 娄山雨讶然,她自小不喜相关论著,多耽于诗词,对于科举一事知之甚少,听白投林的策论只是不明觉厉,但老娄这句话,必定是对白投林有极高的赏识。 白投林抬眼望向老娄,老娄依旧佝偻猥琐,最后他放下了手中收拾的书。 三人出了白家,没走几步,就听到纷乱的脚步和马蹄的声音。 娄山雨忙道,“掉头快跑!” 刚转过头,身后也来一支人马,四人夹在中间进退维谷, 一人从后面走出——赵延。他邪笑道,“娄姑娘,烦请你们走一趟。” 头上被蒙了一层黑布,双手被捆住。行了不知多久,突然之间,黑布被扯下,得见天光。 只娄山雨一人,剩下三人不知去处。背对她的男人转过身,娄山雨睁大了瞳孔。 男人骂道旁边之人,“怎么请娄姑娘的,快快把人松绑!” 他脸上噙着笑,“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娄山雨僵在原地,如遭雷劈。 赵凤关。 劫军粮战马之际得以一见赵凤关,但是更早之前,她早已知晓赵凤关的名讳。 每个辗转难眠的深夜,赵氏一族便如附骨之疽,啃噬着她的神魂。 六年前的那场雪,从未停过。 赵凤关把玩着玉佩开口,“本王猜猜,姑娘是附近的山匪,难道那个小子,就是姑娘招的婿?” 娄山雨尚未从剧震中回神,惊疑不定的神色反倒像是坐实了他的猜测。 他自顾自继续道,“如此美人,做什么山匪?不如入了王府,保你富贵一生。” 话音未落,一侍从疾步近前耳语,虽声若蚊蚋,娄山雨却听得真切。 “摄政王驾到。” 周鸷终于出来啦!虽然只在末尾一点,下章走感情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第 10 章 第11章 第 11 章 乍一见到赵凤关,好似一瓢开水从她头顶浇下来。她用身体遮掩,颤抖的双手死命挣扎,直到绳子在手腕磨出一道道血痕,疼得发麻。 “周鸷”二字像是投掷在波心的一枚石子儿,搅动春水,泛起涟漪。 娄山雨怔怔扬起下颌,仰视着赵凤关。 赵凤关眼神落在娄山雨身上,低声咒骂,“这厮怎么会查到这儿?” 他的眼神很恶心,他看娄山雨,不像是看人,反而像是一个收藏家审视孤品,贪欲横生。 娄山雨胃里一阵翻涌。 赵延跌跌撞撞地从外面跑来,气儿都没喘匀就开口,“祖爷爷,姓周的带着几个护卫闯进来了!我们的人也不敢动他。” 赵凤关眼神阴鸷,扫视墙角的娄山雨。 “嘴堵上。” 说完,他利落转身,衣袂翻飞,锦缎袖角重重扇过娄山雨面颊。 前脚刚踏出后屋,沙哑粗粝的声音就迎了上去,“是什么风把栘王殿下吹过来了?” 娄山雨被仆从用布堵住了嘴,仆从离开后将她反锁在后屋里。只有一墙之隔,她尚且能依稀听见外面周鸷和赵凤关交谈声。 多日未听到周鸷的声音,甫一再次听到,竟然有些失了神。 前堂中,赵家仆从为两尊大佛上了茶。 周鸷垂眼——庐州六安茶,极品贡茶,宗室子弟如他自己,每月供奉也不过八两,偏远如周笛,甚至闻所未闻。而小小的上河县衙门,和赵凤关扯上爷孙关系的远亲,竟然能拿的出如此上等的茶叶。 周鸷悠然啜饮,杯底与黄木桌案相触,发出沉闷轻响。 赵凤关早按捺不住:“摄政王专程前来,不会是为了讨口茶喝吧?” “自然不错,”周鸷缓缓搁盏,“如此好茶,实属难得。” 娄山雨不自觉想笑,她腹诽道,这人偏生有猫逗老鼠的闲情。 前厅骤然响起厉喝。 “周鸷,你葫芦里面到底卖的什么药!” 周鸷终于抬眼,目光中带着上位者的姿态,嘴角带着玩味的笑,“看来太后对赵王爷的管教,还是太少了。” 赵凤关霍然起身欲扑,周笛迅速站在周鸷前面,歘地一声,拔剑出销。赵凤关不得以,哼了一声,又坐了回去。 后面娄山雨听得云里雾里。 周鸷一个眼神,周笛收剑回鞘,站回原先的位置。 见赵凤关面色阴沉,周鸷收起玩心,敛去唇角戏谑:“本王既然能来此,便是查到你打着太后的旗号,买卖田地,将上河县全部收入囊中。有趣儿的是……” 笑意又回到他的嘴角,他眼神落在赵凤关的脸上。 “这些田产皆登记在你异姓王府名下,岁入银钱分毫未入宫中,是私产。” 娄山雨一下子了悟,俗话说人心隔肚皮,这一个肚皮出来的亲姐弟,竟还能生出如此嫌隙? 啪嚓—— 上好的瓷盏碎了一地,满屋子氤氲着茶香。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赵凤关一掌拍案。 自从周鸷从小皇帝周笳那里听闻,赵太后扇了赵凤关一巴掌,他便派人暗自探查赵凤关的所有产业。 而令娄山雨率小丰乡一行人劫军粮战马,也是一个小小的试探。 以官谋利,无非军、田、工、商,四个途径。 兵权已从他的手中交移给太后,且对于娄山雨及小丰乡百姓劫持的军队物资,赵凤关并不追究,反而贪恋美色,说明“军”这一路并非赵凤关牟利的主要途径。 而工和商,前者多工部官吏主持,在朝官吏怎能逃过太后法眼,赵凤关定然不好下手。 因此就只剩下田和商两条道。 所谓贪腐,重在“贪”,贪婪的贪。 既然这么贪,肯定不容许岂能容他人从自己这里分羹?而盐、铁、茶等官商勾结,货物多距京城较远,山高路远人手冗杂,一层层盘剥下去,到手银钱不知道少了多少。 其实,不乏运气好的原因。 周鸷被夺了军权,又被严加监视,手下人马有限,便只能从距京城较近的田地查起。 没想到一查,还真查到了赵凤关把京畿的上河县全部占为己有,大胆如此,也不知他是不是想玩一出“灯下黑”? 对面人的的暴怒,反而沉得周鸷愈发气定神闲,他道,“本王要京城两处偏门的将领之权。” 赵凤关眯起眼睛。 他贪,且贪得膏梁锦绣,自然也是个聪明人,一下子就听出了周鸷的言下之意。 京城加上正大门,共有九个城门。 正大门必定不能给周鸷,其余给两个偏门,寡不敌众,又在太后眼底,他摄政王也不能培植什么羽翼。 所以,不为谋权,而为求生。 摄政王此举,为防有朝一日,京城中全无立锥之地,尚有求生的命门。 赵凤关倾斜身子,靠在椅子上,沉思片刻,“只能一个门。” 这正在周鸷意料之中。但他面上不动声色,教人看不透心思。 半响,在赵凤关灼灼注视下,终是缓缓道,“成交。” 两人同时暗舒一口气。 赵凤关狐疑而视,“周仲远啊,周仲远,你说你都没有实权了,能从哪知道的这个消息?” 乍闻自己的字,周鸷有些恍惚,竟发觉已经许久未有人如此叫过他了。 皇兄尚在时,为不引起端倪,成日做个闲散王爷,狐朋狗友众多,知己挚友也不在少数,“仲远”二字常常听闻。 当时赵凤关还是皇嫂的弟弟,两人私交不笃,却也常常在酒肆中相遇。但自皇兄过世,旧友或零落或对立,竟很久没人叫过“仲远”这两个字了。 也知对方是在用苦肉计,周鸷顺着对方计策,笑着答道,“那还多谢太后和异姓王的照拂,令本王不必案牍之劳形,方有精力替异姓王思虑一二。” 赵凤关冷哼。 周鸷颔首继续道,“也是手下得利,在‘上河县‘招婿’多日,终于钓到了王爷这条大鱼。’” 娄山雨睁大眼睛。 自周鸷现身,她便在揣度营救之法,原以为会以把柄交换,不想二人周旋半晌,竟为城门。纵然不知为何,她好似肯定周鸷不会弃她于不顾,但还是吊起了一颗心。 不料周鸷把重头戏都说完了,才在最后轻描淡写地“展开营救”。 前堂赵凤关也瞠目结舌,“那个黄毛丫头,是你布的局?” 周鸷也念起了赵凤关的字,“少时常与兴岐游玩,兴歧的喜好,仲远也是略知一二。” 苦肉计谁不会用?若要念旧情,就不能只一个人忆当年。 赵凤关一时语塞。 周鸷继续问,“看来仲远是猜中了,那这姑娘,兴岐还要不要留?” 娄山雨倒并没有为自己的去留格外担心,谁会留下对方的人进府邸,这不是明摆着引狼入室? 她只是恍然惊觉,原来周鸷偷梁换柱、欲擒故纵、兜圈子恶心人的一套功夫,竟然这么炉火纯青! 老谋深算,老奸巨猾。 赵凤关心中郁结,扶额摆摆手,道,快把你的人带走。 周鸷站起,抬手装模作样地行个礼,“王爷不必多送,那本王就先走一步了。” 言语间,赵家仆从领着周鸷的人进了后屋,周笛进来解了她身上的绳索,领着她上了一驾马车。 透过窗子,看到老娄他们和百灵也陆续出来,三人上了另一辆马车,娄山雨方才把心放到了肚子里。 一路闭目养神,却忽然发现马车行进的方向,并非去往小丰乡,马车骤然停下。 尚未来得及去问赶车之人,便见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掌拂开帘子。 娄山雨呼吸一滞。 只见周鸷躬身入内。 车厢狭窄,两人并排而坐就必须紧挨着彼此。 多日未见,加之“覆水难收”四字横亘在二人中间,空气有些许凝重。 娄山雨左臂贴着周鸷的右臂,感受到身旁之人的温度,一半身子都僵着。 忽然,旁边周鸷叹了一口气,好像包含了万千情绪。 “小祖宗,我刚救了你,是不是还要给你赔上一个对不起?”周鸷眼中带着玩笑意味。 娄山雨猫儿似的睁大眼睛,转过身抬眼去瞧周鸷,她可从未想过让周鸷低头。 见娄山雨呆似的不语,周鸷继续问道,“肩上的伤如何了。” 娄山雨咬着唇点点头。 那人便又说,“手。” 娄山雨眨了一下眼睛,不知对方为何,缓缓伸出双手。 只见周鸷轻轻挽起娄山雨的袖子,手腕上渗出血迹伤痕便露了出来。 他拿出一个小药瓶,轻轻将药粉撒到娄山雨的伤口处,又小心翼翼地用修长的手指,把药粉涂抹均匀。 娄山雨一言不发,眼神紧跟着周鸷的一举一动。 双指轻轻搭在娄山雨皓腕之上,周鸷眼底带笑,“脉搏跳的这么快做什么?” 娄山雨终于回神,挑起眉毛,也学着他的笑回击,“仲远?” 这会轮到周鸷一怔,他失笑摇摇头,而后语重心长道,“你尖锐有余,迂回却不足。世间多事,事缓则圆,你绕他一绕,想要的东西自然就到手了。” 娄山雨眼中不以为然,心中却暗自牢记。 只听身旁之人又说,“那白家小子,是你择的夫君?” “高级”的权谋,只需要简单的砍价方式——“两个”,“只能一个”,“成交!”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第 11 章 第12章 第 12 章 “是呀。”娄山雨笑得天真烂漫,“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投林是个可以信赖之人。” 周鸷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玉佩,“投林?” 娄山雨一脸纯良,眉眼弯弯。她忽然想到马车行进的方向,转头对上周鸷深不见底的眼眸,“这是往何处去?” “回府。” “为何?” “既然在赵凤关眼中你已是我的人,不一同回府,未免惹人生疑。” 我的人。 什么人? 娄山雨往另一侧斜了斜身子,抱着胳膊和周鸷拉开一些距离,她眼神一错不错,好整以暇盯着周鸷。 大尾巴狼。 她慢条斯理说,“原来如此,那请问王爷,老娄三人怎么不同往呢?” “老娄身份特殊,不宜进京。白家母子既决定参与起义,需早日与下河县百姓相见。” 见周鸷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 娄山雨又加重砝码。 “只有这些个缘由吗?” 她眼尾轻挑。 “仲远?” 一声喂叹。 金身终于被打破。 周鸷笑得特别无奈,像是对上了极聪慧极调皮的小孩子,半点儿办法也没有,只能哄着道:“那某诚邀娄姑娘到府上坐一坐可好?府上已经为姑娘备下了大礼。” “哦?既然如此,”娄山雨来了兴致,衬得整个人唇红齿白,“也未尝不可。” 那厢老娄一行人已回了小丰乡。 仅仅六日,小丰乡变化可谓是天翻地覆。 雷老大不亏有领袖天赋,未到十日之期,就已经召集了下河县几乎全部的村落。 雷家嫂子帮衬着理事,将乡民们分作三类——不论男女,有志于起义的青壮年们每日操练拳脚,无志于此的青壮年则专事农桑,其余老少病残掌管起义兵的后勤事宜。 不论何人都每日发银发粮。那些原本无志于此的青壮年,日日受到起义军的恩惠,或早或晚都被感化,加入其中。 还有些是骨子里老实本分,恪守农事的,雷老大对其也绝不勉强,银粮照发。这些人心中感慨,全都保证不会向任何其他人透露半点儿起义之事。 白投林母子在娄家小院儿安了家。 二人刚入院子,便被娄家破败之景吓了一跳。白投林本来以为自己家已算是一贫如洗,没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娄家穷得别具一格。 老娄破天荒挠挠头,腆着脸去雷老大家,分外羞涩地借了几个壮劳力,重修破屋。 娄冬雨同老娄一起生活了六年,太知道老娄对于生活的态度——生命苦短,活着就成。就算娄山雨有一次实在看不过去,让老娄带着几个孩子帮忙修建破屋,老娄直接撂下一句:身似浮萍,屋如轻舟,何陋之有啊? 虽然后边老娄被骂得狗血淋头,但是娄山雨也终于看清了老娄烂泥扶不上墙的本性,妥协了。 冬雨乖乖帮着收拾杂物,悄悄打量未及弱冠的白投林,心想这到底是何方神圣。 白投林感到有视线投来,四下看去。 娄冬雨垂下眸子,继续干活。 白投林眼神一掠,瞧见低头兀自打扫的娄冬雨,不由得张开了口。半响,他捏了捏泛红的耳朵。 夜色将至。 马车上的穗子迎风飞舞,圆圆的车轱辘一滚一滚,便进了栘王府。 周鸷下车,抬起手臂。娄山雨搭着他的手臂迈下车,抬眼环视整个栘王府。周鸷屏退下人,二人先行,一排排下人们远远地跟着。 王府和娄山雨想得有些出入。原先,娄山雨按照周鸷通身的气度揣测,王府定是个雅致宝地,贵气十足。 大则大矣,气派非常,只是堂堂的王府,显得格外疏阔。 疏阔的,甚至有些寂寥了。 整个王府围湖而建,一条道通向湖心的亭子。没有雕栏玉砌,亦没有奇珍异草,只是烟灰色的墙和绛红色的瓦,高矮树木入目即绿。 娄山雨在周鸷的指引下进了一间屋,屋中沐浴用具一应俱全,氤氲水汽里浮着花香,浓烈撩人。 娄山雨眼波流转,“还说不是早有预谋?” 周鸷无奈告饶,“接了姑娘后,特地让周笛骑马下一步回府,吩咐下人准备。姑娘请,某先行退下。” 既来之,则安之。 娄山雨一向奉行却之不恭的道理,欣然享受。 浸入香汤,慵懒倚着桶壁,鼻尖是皂荚味儿伴着花香,娄山雨舒服得快要融化了。热水褪去连日奔波的疲惫,娄山雨不得不承认,周鸷这一安排深得她心。 阖上眼眸,与周鸷初次相见的画面浮上心头。 也是沐浴。 那时候瞧着周鸷横竖不顺眼,如今周鸷分明丝毫未变,却莫名顺眼了许多。 怪哉! 索性不再多思虑,娄山雨出浴,穿上丫鬟送来的衣服。一袭月白云纹冰绡长衣,料子轻盈而有光泽。桌上摆着琳琅满目的头饰,娄山雨挑出一支素银长簪,簪头一颗金刚石流光溢彩,她随意将头发绾在脑后,便推门而出。 夜色沉沉,四名丫鬟在前提着绢灯引路。鹅黄光晕在黑暗中摇曳,映照着通往湖心亭的石径。 亭中伫立着一道挺拔身影。娄山雨没急着进去,在亭子门口停下脚步。 绢灯也在黑夜中停下。 娄山雨抬头,借着灯光,看清楚了亭子上方的牌匾——湖心亭。 好简单的名字,倒也显得大方。 返璞归真。 周鸷转过身请她进来。 一进去,才发现亭子里别有洞天。 亭子要比想象中大上许多,堪比一个厢房,八根朱漆圆柱上各设有八枚银烛灯托,卷起的竹帘垂落在每一面,亭子中间西侧一个书案,东侧一个罗汉床,中间立着一架屏风。 仆侍纷纷将柱子上和书桌上的蜡烛点燃,尔后轻手轻脚放下帘子,一行人垂着头退了出去。 有了屏障,内外相隔。 烛光照在娄山雨身上,整个人好像发着光。 周鸷眼底多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娄山雨促狭笑道,“仲远真实好眼力,我亦知自己颇有几分姿色。” 她在亭中缓步游走,上下打量。 开口说道,“延庆冤案之后的两年,我睁眼闭眼都是死去的爹娘。那时我心魔未解,曾想过以美色引诱赵凤关,尔后行刺。”她看向周鸷,“但想爹娘风骨,不忍玷污家门,便放弃了这个念头。” “不是因为你爹娘有风骨,”周鸷声音低沉,“是因为你有风骨。” 听此,娄山雨扬起眉毛,她转过身忽然瞧见桌上放着的珍贵颜料。 劫完军粮战马后,也是个夜晚,周鸷问她喜欢什么。当时她欲放弃起义,心不在焉道,喜欢丹青。 她踱步走近,从笔挂中选了一支笔,一手举笔到眼前,另一只手用拇指和食指轻捻羊毫,尔后有些生疏地侍弄好颜料,沾墨试色。 朱砂、石青、藤黄、银红…… 一纸缤纷绚烂,一纸欲说还休。 周鸷静观她的反应。 娄山雨把几支笔扔入笔洗,抬起头和周鸷对视。她心里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在暗暗拉扯,总之是不舒服。 “喜欢吗?”周鸷开口。 “喜欢什么?”娄山雨反问,“是喜欢这偌大的王府,喜欢这华美的衣物,还是喜欢这昂贵的颜料?” 她语气倒不刻薄,只是一句话把人推到十万八千里之远。 周鸷眸子暗了一暗。 哐当数声。 娄山雨将一桌瓶罐杯盏推至一旁,坐上桌沿,月白的衣裳沾上斑斓色彩。 “不说这些,我问你,你要京城偏门驻防权,意欲为何?” 周鸷走到屏风处,将屏风翻转,一张京畿舆图赫然呈至眼前。一只宽大手掌触上了舆图,修长手指指向上河县。 “攻打上河县,只能快攻,若是两日还未攻下,赵凤关定然知晓。” “一日足矣。”娄山雨双手撑在桌上,肩膀微凸,她翘起二郎腿,语气不重却笃定。 周鸷手背青筋微起,好似在忍耐什么。 “好,”他说,“攻下上河县次日,便立即攻向京城,我会在有驻守之权的城门,派人接应。” 原来如此! 娄山雨眼神一变。 想通其中关键,娄山雨璨然一笑,跃下桌案,一步步迈向周鸷。周鸷站立未动。 四目相对。 沉香气息萦绕鼻尖,娄山雨抬起下颌,眼神缱绻。 “仲远,我说善丹青,不是骗你。” 她一把拉过屏风到桌前,捞起一支笔,沾墨而画。隔着屏风,周鸷只能看到娄山雨上半张脸,那双眼睛好似闪着一簇火苗。 他听到娄山雨说。 “这舆图算什么江山?”她泼墨执笔,“我给你画真正的《江山图》!” 娄山雨许久未作画,手生得很,但她心中压抑的情绪要借着一个口子喷涌而出,于是下笔大开大合。 这情绪源自于常家婆婆再也不归的儿子,源自于困顿愤懑的白投林,源自于欲壑难填的赵延和赵凤关。 这情绪好像再不抒发,就要把她这个人吞噬,湮没,令她窒息而亡。 月白色的衣服彻底不能看了。 周鸷走近,瞳仁轻轻收缩。 画中不是千里长江,巍巍高山。 而是众生相! 是娄山雨心中的众生! 求评~[可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第 1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