箐裴暮缓缓转过身,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口中却道:“混账,谁允许你学她说话的?”
他虽这样说着,可这话中却毫无气愤可言,反倒是更像活跃气氛的玩笑话。
箐殊自然知道他没有生气,也暗自在心中感慨,父亲真的变了好多。
她嘴角扬起笑容,说着俏皮话:“老古董,你骂得好脏啊,等母亲醒了,我一定要告诉她你是怎么虐待我的。”
彼时暖洋洋的日光洒在地府的土地上,普照着这里的万千生灵。
要论地府为何会有今日这轮回堵塞的场景,箐阎王箐裴暮可谓是“功不可没”。
如今的地府,天空有日月轮转,遍地开满蓝盈盈的草木。忘川旁孟婆种下的每一朵彼岸花,都会随风摆动,全然照着人间的模样运转。
可在箐裴暮还未成为阎王前,那时的地府却并非如此。
那时的地府,三步见枯骨,五步遇恶魂。
运气好些的鬼魂能投胎为人,运气差些的在这般的环境里沦为恶鬼。趁着每年清明,阴阳两界相通时去往阳间为非作歹,最终被鬼差逮回,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
运气再差些的,成了恶鬼却等不到清明鬼门大开,便会被突然“勤快”的鬼差抓去充了业绩。
在这般的风气下,地府的环境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那时的地府没有白日,也不分昼夜,有的只是一轮永远高悬天空,时停于二十四点的月亮。
地府里也没有草木,除了恶鬼,再无其他生灵——想到这,箐裴暮叹息道:“先前的地府魑魅魍魉横行,鬼魂们巴不得赶紧投胎远离。”
“现在的地府……”思即此,箐裴暮忽的一笑,像是突然想通了许多事,继而道,“鬼魂们都把这里当成了第二个人间,想必是不愿意走的。”
听他说着,箐殊又搞怪地补充:“我叫你老古董,你这真是一点也不冤。”
箐裴暮看着箐殊此刻搞怪的模样、灿烂的笑容,不禁想起了那个人——那个永远沉睡在冰棺中的,人界修真者之中的天之骄子;同时也是他的爱人——乌羽山。
他的大掌抚上箐殊的脑袋,眼神中流露出罕见的柔情:“她要是见到现在的你,定是会欢喜的。”
“那是自然,我出落得这般好,母亲见到肯定高兴。”箐殊自夸道。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她便与箐裴暮一同向医馆走去。
“老古董,你说母亲要是醒了,会不会弥补我很多惊喜?比如,她藏在人间的宝藏?”想到这种可能,箐殊眼中都闪着“财光”。
箐裴暮甚至不用看,都能猜到箐殊在想什么:“会的。早在你还是一颗蛋的时候,她就念叨着,要把自己自创的一百零八套招数都传授给你。”
闻言,箐殊不自觉地回忆起自己与乌羽山为数不多的相处时光。
但…由于时间太过久远,她只依稀记得,在自己刚会下地爬的时候,乌羽山给过她一把桃木小剑。
那时自己做了什么来着?好像是拿着这把桃木小剑又啃又咬……
“不对不对。”箐殊摇摇头,把脑海中这些幼年时的“蠢事”晃了出去。
她努力回想,终于记起。待她发现这不是吃的时,她把桃木剑随手乱扔。而扔到照看自己的鬼魂身上时,竟发现这桃木剑碰到鬼魂,鬼魂的魂体就会少一块。
小小的她像是发现了新乐趣,找到桃木剑就往鬼魂们身上扔。
这桃木剑是乌羽山开过光的,而箐殊的本体是一只玄鸟,自然不怕。
可这番,却让照看她的鬼魂们苦不堪言。
她还记得,乌羽山那张仿佛永远带着笑意,如夏风拂过脸庞般温柔缱绻的脸。
她将自己抱起,说出了让如今的她想来都后怕的话:“我们小箐殊真是天生的除妖杀鬼小能手,等你再长大些、会跑了,就跟着母亲一起练剑好不好?”
可乌羽山终究没能等到箐殊能跑会跳,由他亲手教导剑术的那天便陷入了永久的沉睡。
思及此箐殊觉得这件事情,乌羽山她真的有可能做出来,顿时她石化了,她裂开了。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没有那么想母亲了。”箐殊想着情绪有些落寞道。
箐裴暮刚收回没多久的大掌,又落回在箐殊的脑袋上,轻轻揉着,语气满是慈爱:“你的身子骨向来不好,你母亲不会对你太过严苛,最多也就是让你挥百八十下剑而已。”
医馆内,蘅芜礼修长的手指将扣子一颗颗系好。他虽不知针灸对鬼魂是否有用,但试试似乎也无坏处。
忘言怀中抱着猫,远看像个精致的娃娃般乖巧地靠墙坐着;可凑近了看——“怎么感觉你又虚了很多?”这是站在忘言面前的逢缘给出的评价。
逢缘皱着好看的眉毛,腰板挺得笔直,口中言语着,“当年在人间时,你就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我以为你回归神位后会有所改变,没想到竟比在人间时还虚弱。”
忘言淡淡看了他一眼,他虽不爱说话,可一开口却字字诛心:“你不也一样?在人间时就是爱而不得,到了鬼界,依旧如此。”
他看着逢缘气恼的模样,又见蘅芜礼靠在墙边,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突然就觉得眼前这一幕,与自己在人间历劫时并无二致。
逢缘知道忘言性子冷淡,却没料到,他会这般直截了当的戳中自己的痛处。
于是,他话锋一转:“人间近来变化很大,你以前常用的那家养颜粉出了新版,要不我给你买来试试?”
忘言一手撸着猫,一手翻看着手中的书,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你的性子还真是一点没变。既然你对我好,那我也提醒你一句。”
在逢缘不屑的白眼中,忘言继续道:“命格簿上写着,你的缘分不是她。若是你执意如此,你的缘分便会散尽,日后再难寻觅。”
他这话并非编造——当年在人间,他因好奇窥探过命格簿,而这是他亲眼所见的内容。
逢缘不屑地冷笑一声,一步步逼近忘言,两人距离极近:“照你这么说,那我的缘分到底是谁?”
逢缘靠得太近,超出了忘言与“活物”的社交安全范围。
当即,他伸手将身下的椅子往后拉了拉,拉开了段距离。
“忘了。”忘言轻描淡写地回答,“还有,我没有龙阳之好,你别靠我这么近。”说着,他还给了逢缘一个颇为嫌弃的表情。
一直站在一旁、默默琢磨着逢缘与忘言关系的蘅芜礼,听闻此话,一时间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一笑,瞬间点燃了逢缘的火气。他一把抢过忘言手中的书,看清封面上的文字后,怒声道:“你能不能少看点人间这种不三不四的话本子?看看你现在这模样,哪里还有一点神仙的样子?简直跟里面那被妖精缠上,吸了阳气的人间落榜书生一模一样!”
忘言只在方才被夺走话本时,露出了那一瞬的惊愕,此刻已经恢复到了寻常时的平淡模样。
他用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盯着逢缘,一字一句,像小刀般扎人:“我即便真是落榜书生,也不会喜欢你这种‘妖精’。要是真被吸阳气,我宁愿那个妖精是他。”
说着,忘言抬手直直指向正努力想看清,话本上文字的蘅芜礼。
逢缘愣在原地,怒火即将爆发之际,忘言以最快的速度抢回了话本,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
而就在这一瞬,蘅芜礼已看清了话本的名字——《落榜书生的俊俏男妖精》。他眼角抽搐,立刻开口撇清关系:“别了,我也没有龙阳之好。”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就算我是女鬼,也不会好他这口。”
话音刚落,箐裴暮与箐殊便走了进来,而箐裴暮恰好听到蘅芜礼那句“不会好他这口”。
箐裴暮背着手,语气严肃,目光不善地看向蘅芜礼:“什么好这口,好那口?来说说,到底是哪口?”
面对上司的问话,蘅芜礼并未隐瞒,如实回答:“在下即便身为女鬼,也不会喜欢上逢队长这样的鬼魂,而在下心中也另有所属。”
箐裴暮轻哼一声:“那你倒说说,你心中所属是谁?让我看看,是哪个女鬼这么倒霉。”
气氛逐渐微妙了起来,箐殊紧忙打圆场道:“老爹,我不记得鬼差的规矩里有‘不许谈情说爱’这一条啊。再者,什么叫被蘅芜礼喜欢的女鬼倒霉?”
她话锋一转,夸赞起蘅芜礼:“况且我们蘅队长,长得也是一表人才,风度翩翩,能文能武,还是个私生活及其良好的男鬼。”
箐殊这边夸着,蘅芜礼听着心里美滋滋的,面上虽没表现出来,耳尖却渐渐染上了红晕。
可箐裴暮的眼神却越来越难看,他盯着蘅芜礼的目光愈发冰冷,话却是对箐殊说的:“前面的话,我就当你是眼拙。你且告诉我,后面那句私生活良好,你是从何得知?难道是他蘅芜礼凑到你耳边告诉你的?”
箐裴暮的话像是一字一句挤出来的,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小小的屋子内温度骤降至冰点。
箐殊此刻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可让她认错撤回,却是万万不能的。她瘪着嘴嘟囔道:“那自然不是,是我猜的。”
“你看蘅芜礼这三点一线的,不是工作,就是家,最多在无事去个无常队的练武场,怎么看都不可能是那种不干不净的鬼。”
听闻这话,箐裴暮也不想再多费口舌,他在心里暗骂了一句“逆女”。
“大冰山”一走,屋内的温度总算恢复了正常。
先前箐裴暮进来时,被吓得缩在桌子底下的老者鬼魂,此刻依旧抱着头蹲在那里。
箐殊注意到了他的异常,正准备走过去,却被蘅芜礼的话叫住了。
只见蘅芜礼的耳尖已红透,语气中也带着几分期待地问:“小殿下,方才的那话……你真的是那样想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