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桉承认,看到那行文字的时候,自己还是妥协了。
他做不到拒绝这么一个真诚的人。
他之前明明想过,秦屿可能只是一时兴起,对他的热情也许也只是自己对待每个人惯用的套路,对别人好是他的习惯罢了。
他也一直把秦屿当陌生人,刻意保持疏远,明明好不容易拉开一小段距离,却每次都会被秦屿强势又直接的拉回来。
他想保持陌生,架不住无差别的满腔热忱。
“把它挂上吧,”方桉难得的露出笑容,“在最高的山顶,吹着风,也许它心情好了,就会帮你实现愿望呢。”
“学长,你的呢?”秦屿笑着问他,“你写了什么?”
方桉愣了下,把手里的祈福带拿起来:“希望能考上国外的大学……”
“好厉害!”秦屿二话没说,先对他的愿望表示了赞同,“好羡慕你啊,我们家里没什么钱,我可能不能去国外读书,最多最多考个央音。”
家住别墅区,还在这叽里呱啦说啥呢。
方桉没有点破,把自己的祈福带挂上,想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旁敲侧击一下,于是开口说:“你为什么想和我一直在一起呢,你不觉得,我们现在走得太近了吗?”
一瞬间,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方桉觉得自己好像把对话搞砸了,有点尴尬,又有点懊恼,反思自己不应该说这话。
他们是朋友而已,为什么要这样问,不是很冒犯人很没有礼貌吗。
可秦屿好像并没有生气,反而笑眯眯的问他:“学长,你不是学小提琴的吗,应该听过梁祝吧?”
岂止听过。梁祝是艺考曲目,基本每个学小提琴的都要会拉梁祝。
方桉不置可否:“怎么了?”
没想到回答他的是秦屿一声又轻又快的笑,他靠在寺庙的长椅边,仰着头看天上的云,嘴里哼着梁祝里的主旋律。
“你不觉得我们的关系很像歌里的''同窗三载''么?”
方桉听到这话愣了下。
在这首歌里,主角梁山伯与祝英台在学塾中是同窗的关系,上课时一起听课,课余时间游山玩水,享受年轻的大好时光。
同时,这一段歌曲也是全曲最欢快的部分,且持续时间长,足足有三分多钟。
曲作者的观点是“他们的快乐时光宝贵而短暂,所以希望能尽量长的用歌曲表现出来他们同窗时的快乐”。
“虽然我们同窗的时间不到三年,但我觉得应该会像他们一样快快乐乐的。”秦屿说,“所以我们大概是草桥结拜的亲近,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是鸟语花香。”
方桉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于是也顺着秦屿的目光抬头,看着天上的云。
“时间快到了,走吧,”秦屿不在乎他的沉默,对话都像是自娱自乐,“离山顶还有一段距离,我们往上爬,山顶有一个瞰港亭。”
方桉下意识抬起手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六点二十了。
他纳闷来得及吗,但还是跟着秦屿起身,继续往山上爬。
直到十分钟后,他们两个终于结伴站在山顶的最高点。
这是整个白港市最高的地方,因此可以从这里俯瞰整个市区,老城区和新城区都能看见。
从这里看过去,可以在最西边看到太阳落下地平线的预兆。
夏天太热,又是剧烈运动,方桉出了一身汗,他刚一言不发的坐在亭子的空位上低头闷声休息了两分钟,突然听到秦屿在叫自己。
他抬头,没看到秦屿,反倒看到一堆人。
里三层外三层的叠着,都在往山下看,还有人举着手机在拍照。
怎么都没找到秦屿,抬头一看,这人已经爬上小亭子的二层了。
方桉微怔,仰头看楼上的秦屿:“你……”
“学长!”秦屿在上面大声叫方桉,“快上来,快!”
方桉无奈又奇怪,拖着自己快散架的身子,穿过一层一层的人群,往楼梯边挤。
爬上楼,他没注意外面,只是把目光落在秦屿身上:“你干什……”
下一秒,在方桉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秦屿一把捧住了方桉的脸。
方桉皱了皱眉,正要开口,秦屿的手一个使劲,他的脸朝着亭子外面、整个市区的方向看去。
只一眼,方桉就被抓住眼球。
日轮终于垂坠,它缓缓地将身子浸入了群山的棱线,带着一种极度的温柔与疲惫。金红色的熔岩自天际线上流泻而下,把一切近处的云霞都煮成了滚烫的鎏金,盛大无比地燃烧着,仿佛是天神最后一场挥霍的盛宴。
光从岩脊流淌下来,舔舐着市区里楼房方方正正的脉络,也抚摸着四周山脊的暗影。黄昏浸染一切,将所有沉默的草木都包裹进一种温暖而惆怅的告别里去了。
油画一般鲜艳的橙色在天空肆意留下笔触,铺排、叠加,幻彩错乱的场景呈现在游人眼前。缱绻的云层与夕阳交换了一个难舍难分的吻。
而四下的人潮,密而黑的,成为了最好的前景。
方桉看得呆住了,整座城市与夕阳回应他的只有一阵干净凉爽的风。
方桉的头发都飞起来,扬起一个温柔舒适的弧度,边缘线被天光的橙色模糊,看不真切。
“现在是下午六点五十二分,”秦屿轻声说,“是九月份东八区的日落时刻,站在白港的最高点,你可以看到金色的城市。”
“人们把这称为山地丘陵地区难得的''日照金山''。虽然比不上高海拔地区的壮观,但你看。”他指了指脚下的山。
“是金色,最真实而包容的颜色。”
按理来说,这只是山上的落日,怎么也称不上宏伟的“日照金山”。
但很神奇,人的心里好像有一种特别的美化功能,把看到的一切美景都美化,按自己脑海里描绘的“美好”轨迹运行,但称不上自欺欺人。但这种功能最禁不起对比,若是现在放出一张唐古拉山的日照金山,肯定也会被降维打击。
方桉看着自己脚底的城市建筑和绿植,有点微微出神。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冰冷、冷漠、古板又刻薄的人,让人感觉不到生机和温暖,同龄人的朝气蓬勃在他这里会被自动隔绝,像被机器转化一样变成冷血,代价就是失去一切健康的社交。
是雪山,亦黑亦白,但却生人勿近,没有温度。
他绝望,麻木,痛苦,在摸爬滚打中失去自我,盲目跟随既定的轨迹。正如雪山落下的每一次雪,纷纷扬扬,无序也无趣。
[方桉学长]
无趣的雪山终于遇到了西下的夕阳。
他变成金色,像秦屿说的那样,真实又包容。他知道自己要在这条路上走很久很远,但金色是他的养料,他鎏金的信念。
怅惘被染成金色,在这么大的雪山上,也许也不值一提。
“这就是……你要推迟上山的原因吗,”方桉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了,“是为了看日落?”
“是啊,”秦屿对他的直白没有生气,“怎么样,是不是很好看?”
他坐在亭子的长凳上,缓缓开口:“我是白港本地人,小的时候,家在老城区。我妈经常带我上来爬山,赶着日落的时候爬到山顶,就刚好能看到日落。七八月七点半,九月七点,那时候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这个。”
他好像在诉说自己的身世,自己的故事。
从一粒小小的萌芽,到发芽滋长,粗壮强大,顶天立地。他的成长历程新奇而陌生,却足够吸引人,来到故事里的五年前十年前,变成匆匆时光的见证者。
尽管他的故事再普通不过,远远比不上那些被讴歌赞颂的事迹。
但他仿佛看到了孩提时期的秦屿,笑着跑过高高的山,气喘吁吁但足够精力旺盛,站在山顶往下看,大笑同伴为什么走的这么慢。偶然抬头,或许也会被天上的云吸引,掉入不规则形状的谜团。
他被揉搓,被压扁,又靠着自身毅力恢复原本的形状,在痛苦的挣扎中探寻到自我的真谛。
秦屿说,他讨厌[模具]。
规规整整,但却太过死板,他喜欢自由放肆的自己,在雨中奔跑还能大笑好刺激的自己。
“学长,”秦屿偏头看着方桉,“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们一起去一次雪山吧。”
方桉有点没反应过来,但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拒绝,这让他很意外:“哪座雪山?”
秦屿做出思考的样子:“唔……都可以啊,你知道的,我这人从来不做计划,也不考虑未来,走一步是一步。但我喜欢四姑娘山、玉龙雪山、稻城亚丁,我们可以去这些地方。”
方桉低头,保持沉默,很久之后才重新开口:“我不知道。”
秦屿以为他说的是雪山:“就在滨川那边,滨川西部。”
“不是,”方桉平静的回答,“不是说雪山。我的意思是,我不了解你,不知道你不做计划。”
他的回应总在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仿佛是故意抠字眼。
但秦屿却不介意这种强迫式的疑问。
“那你现在知道了,”秦屿笑笑,“你要相信,未知只是探索世界的垫脚石,它会激励你把未知变成已知,所以保持孩童一样的好奇心,好奇世界上的每一件事,自然也包括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保持好奇。
这对方桉也许是很难的事,他古板到看到活生生的生物在眼前活蹦乱跳都毫无波澜,世界上没有什么能让他感到好奇的事,已知和未知亦然。仿佛天生就是感觉不到人情冷暖的机器,在运行中变得没有感情。
“那么,你现在想好奇一些关于我的什么呢?”
方桉虽然冷漠且自知,但足够捧场:“生日吧,这样我可以送你礼物。”
“哈哈哈哈,”秦屿爽朗的笑起来,“原来学长想送我礼物吗,那什么时候都可以啊,哪怕是我今天的数学题得了满分,都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能不能不要这么自信啊。
方桉突然发现,秦屿真的很爱笑。
开心时笑,这是绝大部分时候。和人交流会时刻保持笑意,温暖又亲切友好。和方桉完全相反,方桉最常做的表情就是面无表情。
不关心任何事,一切冷漠对待,一点也不温暖。
明明是天神,却没有悲悯和怜惜,只有公事公办的理性。
“我是06年的,生日是8月6日。”秦屿微笑着说。
“悄悄告诉你,我出生的那年,8月7日刚好是立秋,就在我生日的后一天。”
“我在夏天的最后一天出生,是夏天的孩子。”
秦屿回答完,礼节性的反问他:“你呢,学长?”
方桉没有看他,而是看着远方的云。现在已经过了落日的时间点,云层逐渐从橙色变成紫色,又变成灰黑色。
他难得开了个玩笑:“我和耶稣同一天生日。”
秦屿微愣,思考后说:“圣诞节?”
方桉点头:“是的。”
12月25日,很浪漫的日期。
每一次庆生,都有了附加的意义。
他可以在生日那天走上街头,看行人拿着礼炮庆祝,纷飞的雪盖住了疲倦的尘埃,戴着围巾哈哈大笑,嘴里吐出白雾。
但方桉不这么觉得。
他太过理性了,因此不会思考生日的特殊性,不会觉得这个巧合是浪漫而珍贵有趣的。
这一天会和往常的每一天一样,没有任何区别。
“对我来说,生日的唯一意义就是我父母渴望的音乐家的样子从无到有,”方桉淡淡的说,不带任何感情,平静的陈述不太美好的事实,“那些由他们规定好的人生轨迹开始了运作,仅此而已。”
“不,不是的。”
听到这句话,方桉有些错愕,一时间没说话。
他不知道秦屿为什么会突然这样说,也不想问为什么,一如既往的保持缄默,不过问任何不必要的事,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直到秦屿再次开口,他的疑惑,他的退缩,一并被秦屿的话堵回去,变成一颗滋长的希望。
“你降生的那一天,对我来说,是神明降临。”
觉得特别巧hhh,秦屿的生日和开文日期是同一天,是存稿的时候突然发现的,开文根本没想那么多是直接挑了一个顺眼的日期hhh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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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日照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