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荷醒了。
不是那种睡到自然醒的神清气爽,而是像被人用冰冷的撬棍硬生生从沉眠中剜出来的、带着十足十起床气的惊醒。
这种感觉糟糕透顶。
就好像你正做着美梦,梦里是你温顺安详的躯体,缓缓流淌在熟悉的河床上,滋养着两岸的稻田与村庄,然后“哐当”一声,梦碎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一种被什么东西“硌应”着的、极其不畅快的憋闷感。
她,黄河,华夏亲妈,此刻正以一种极其不雅的姿态,“嵌”在自家河床的某处淤泥里。
“岂有此理……”她嘟囔着,声音带着沉睡千年的沙哑,更多的是被吵醒的暴躁。
她勉强凝聚起感知,向外“看”去。
下一秒,她差点气得直接原地蒸发。
她那原本应该宽阔顺畅的“腰身”,此刻被一堆乱七八糟的、散发着工业气息的钢铁玩意儿给堵住了大半!
那些东西像顽童胡乱堆砌的积木,却又带着冰冷的、不容置疑的规则感,硬生生束缚着她的水流,让她浑身不得劲。
更让她火大的是,在这些“钢铁积木”的上游,一座巨大的、灰白色的、堪称庞然大物的建筑,如同一个冷漠的巨人,拦腰截断了她的去势!
“谁?!谁在我身上乱盖房子?!”黄荷的怒火值瞬间飙升,“不经家长同意就搞违章建筑,还有没有王法了?!”
她试图调动神力,给这个不懂规矩的“巨人”来一记来自上古的“母爱肘击”,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黄河之水天上来,也能把你拍到地下去!
然而,她凝聚起来的力量,碰到那灰白色建筑时,却像是溪流汇入大海,只是激起一圈微不可查的数据涟漪,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那建筑纹丝不动,甚至连个划痕都没留下。
黄荷愣住了。
这不对劲。
非常不对劲。
放在几千年前,她这一下,就算不能移山填海,至少也能让某个不肖子孙的宫殿抖三抖,让那个自称千古一帝的家伙做一晚上噩梦。
可现在……
她不死心,再次尝试感知这个时代。
一股庞大、杂乱、却又无比清晰的信息流瞬间涌入她的意识。无数陌生的词汇和概念冲刷着她古老的认知:“水利枢纽”“发电机组”“防洪调蓄”“生态流量”……还有那个不断闪现的、代表着眼前这个“巨人”的名字——小浪底。
与此同时,一种奇异的“连接感”浮现。
她的意识仿佛顺着无数无形的线,连接到了岸上那些亮着灯的方块房子,连接到了那些日夜不停闪烁着绿光的机器,甚至连接到了一个正对着屏幕上复杂曲线图,眉头紧锁的年轻男人身上。
他穿着整洁但略显褶皱的工装,胸口别着的铭牌上写着:工程师 - 楚怀沙。
“目标流量偏离预设阈值0.75%……”楚怀沙盯着屏幕,手指飞快地敲击键盘,嘴里念念有词,“沉降数据正常,压力传感器……嗯?这个低频波动是怎么回事?建模里没有啊……”
他面前的屏幕上,代表黄河水情的曲线,正在以一种极其微幅、但绝对异常的频率抖动着,像是一条不安扭动的虫子。
黄荷福至心灵,瞬间明白了——这玩意儿,好像是……监测她的?
她在“家里”翻个身、打个呼噜,这帮不肖子孙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这还有没有点**了?!还有没有点对母亲河的基本尊重了?!
怒火再次升腾,但这次,夹杂了一丝憋屈。
她,黄河,孕育了华夏文明五千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蚩尤黄帝打过架,大禹汉武帝挨过揍,李太白在她旁边喝过酒,成吉思汗在她流域遛过马……现在倒好,被自己看着长大的崽儿们用科技给“监控”了?!
这口气不能忍!
黄荷深吸一口气,决定给这个叫楚怀沙的、胆敢窥探母亲**的家伙一点小小的河神震撼。
她凝聚起刚刚恢复不多的一点神力,不再试图硬刚那个叫“小浪底”的巨人,而是精准地、巧妙地将一股蕴含着起床气的意念,混入那异常的水流波动中,顺着那无形的连接,朝着楚怀沙所在的方位,猛地推送了过去!
/
小浪底水利枢纽控制中心。
灯火通明,各种仪器发出低沉的嗡鸣。
楚怀沙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连续值班让他有些疲惫,但职业素养让他紧紧盯着屏幕。
那个莫名的低频波动依旧存在,无法解释,这让他心里有点不踏实。
就在他准备再次核对数据时,一股强烈的、无法抗拒的困意猛地袭来,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他清醒的意识。
他甚至连挣扎一下都做不到,脑袋往椅背上一靠,就直接陷入了沉睡。
/
梦里,楚怀沙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浑浊汹涌的波涛之上。脚下是翻滚的黄色河水,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咆哮水声。狂风卷着水汽,拍打在他的脸上,带着泥沙的气息。
他有些茫然,又有些本能地恐惧。
就在这时,前方的巨浪猛地分开,一个身影踏浪而出。
那是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女,黑发如瀑,肌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穿着一身……呃,有点像古装剧里平民穿的粗布衣裙,但此刻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勾勒出略显青涩的轮廓。
最奇特的是她的眼睛,那不是寻常的颜色,而是如同千层岩石般,蕴含着无比古老的层次感,此刻正燃烧着熊熊怒火,死死地瞪着他。
少女抬起手,一根纤细却带着莫名威压的手指,直接戳到了楚怀沙的鼻尖前,虽然是在梦里,楚怀沙却仿佛能感觉到那指尖带起的风。
然后,他听到了一个清脆又暴躁的声音,穿透滔天浪涌,清晰地炸响在他的脑海里:
“兀那小子!就是你!整天盯着老娘看?!没完没了了是吧?!”
楚怀沙:“……啊?”
他彻底懵了。老娘?这女孩是在叫我?还有,盯着谁看?
黄荷见他一脸呆滞,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双手叉腰,声音又拔高了一个八度:
“看什么看!说的就是你!还有你那些铁疙瘩!天天测测测,知不知道打扰老人家睡觉是很不道德的行为?!我这暴脾气……信不信我现在就去你家门口打个滚儿?!”
说着,她还真的作势要引动脚下的波涛,搞个水漫金山预演。
楚怀沙虽然是在梦里,但作为水利工程师的本能让他瞬间惊醒,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别!别乱来!下游有村镇!!”
黄荷动作一顿,歪头看着他,眼神里的怒火稍微消退了一点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算你小子还有点良心”的审视。
但她嘴上可不饶人:“哼!现在知道急了?早干嘛去了!把我捆得跟粽子似的,浑身不得劲!我告诉你们,我这人,啊不,我这河,没啥优点,就是脾气大,记性好!五千年了,哪个敢这么对我?!”
她扬起下巴,一副“老娘辉煌历史说出来吓死你”的傲娇模样。
楚怀沙的大脑终于开始艰难地处理这超现实的信息。他看着眼前这个自称五千岁的“少女”,看着她与脚下黄河几乎融为一体的气势,一个荒诞却又无法反驳的念头逐渐成形。
他试探着,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您……您是……黄河?”
黄荷白了他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废话!不然呢?”
“准确地说,”她拍了拍胸口,激起一小片水花,“是你们所有人的妈!亲的!”
楚怀沙:“……”
信息量过大,CPU有点烧。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比如“这不符合科学定律”,或者“您这形象跟古籍记载不太一样”,但看着对方那“你敢质疑就死定了”的眼神,他明智地把话咽了回去。
黄荷发泄了一通,起床气稍微顺了点。她打量着楚怀沙,语气稍微缓和:
“看在你还知道关心下游百姓的份上,暂时不跟你计较窥探**和违章建筑的事了。但是!”
她话锋一转,手指再次威胁性地指了指楚怀沙:
“告诉管事的!对我放尊重点!不然……”
她没说完,只是咧开嘴,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配合着一个极其标准的、蓄势待发的“肘击”起手式。
虽然是在梦里,楚怀沙却仿佛已经感觉到了肋间隐隐作痛。
下一秒,巨浪翻涌,少女的身影在波涛中骤然模糊,化作点点金色的光粒,消散不见。只有那最后一句带着无尽威严与一丝丝无赖的威胁,在梦境中回荡:
“不然,老娘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肘击中原五千年’!”
/
控制中心的座椅上,楚怀沙猛地惊醒,整个人如同弹簧一样坐直。
他大口喘着气,额头上全是冷汗。
窗外,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晨光熹微中,远处小浪底大坝的轮廓显得无比沉静、安稳。
屏幕上的数据曲线,不知何时已经恢复了正常,仿佛刚才的一切异常和那个光怪陆离的梦,都只是他过度疲劳产生的幻觉。
但……肋间那若有若无的、仿佛被什么坚硬东西顶过的错觉,以及脑海中那个叉着腰、自称是他五千岁亲妈的暴躁少女形象,却无比清晰,挥之不去。
楚怀沙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那驯服温顺的黄河水,又看了看屏幕上平静的数据,最后,他默默地拿起桌上的内部通讯手册,翻到了“紧急情况上报流程”那一页。
他的手指在“疑似超自然现象”和“工作人员精神压力过大出现幻觉”两个选项之间,犹豫了足足三分钟。
最终,他叹了口气,合上了手册。
然后,他打开一个空白文档,敲下了标题:
《关于黄河水体出现拟人化精神波动迹象及潜在风险的初步分析报告(非正式)》
而在黄河深处,刚刚“显圣”完毕的黄荷,感受着那股因成功恐吓了不肖子孙而带来的、微妙的舒爽感,满意地打了个水旋儿。
“哼,算那小子识相。”
她感受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时代,感知着沿岸那些密密麻麻、生机勃勃的人烟,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她古老的心绪中蔓延。
有被束缚的不爽,有被窥探的恼怒,但似乎……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新的期待?
“五千年了,”她喃喃自语,眼眸中的沉积岩纹路仿佛在缓缓流动,“崽儿们,你们又搞出了什么新花样?可别让为娘太失望啊。”
她的身影在河水中缓缓消散,等待着下一次“召唤”,或者说,下一次“看不顺眼”的时机。
中原大地,晨曦普照。黄河的故事,翻开了崭新又古老的一页。而“肘击”的传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