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不仅准了纪清风避嫌,还让他在家里好好与家人团聚。他本来想带着绿烟出去街市走走,不成想这个妹妹如今这般养生,倒显得自个才是个俗人。
一阵敲门声传来,没有递名帖。纪清风准了人进来,一见来人就嗤之以鼻。
“姜将军,别来无恙?”纪清风皮笑肉不笑打了个招呼,没有招呼他坐下的意思。
“如今,我是该叫你一声纪大人了。也是,你年少时就智勇过人,断没有明珠蒙尘的道理。”姜华新见到了他,寒暄道。
“你再提从前,只会让我觉得可笑。”纪清风冷笑一声,“我一向敬你是个铁血铮铮的汉子,怎么,一向避世不出的清高人,也有做走狗的时候?”
“你可还记得上官先生?”姜华新问道。
纪清风停了停动作,缓缓地又坐了下来。
“依你的聪慧,这些年想必早就想透了云南那些旧事。我也不拐弯抹角,我愿意出来作证,并不是想推翻你。”姜华新接着说道,“实不相瞒,我过来京城,只是想救人。”
“难得你良心未泯,这世上还有你挂念的人。”纪清风讥讽道。
“当年你回了北平,也没有对将军的儿子,孙子下手,我便知你不会牵连无辜,还是像从前那样恩怨分明。上官先生的外孙女被钱家所囚,既然钱家让我这把老骨头来换,我也在所不辞。”姜华新说道。
纪清风眼神亮了一下,旋即黯淡下来,说道:“那丫头何德何能,一个个为了救她都往火坑里跳。还好,她现在也没什么事。可惜,我和妹妹就没有遇上你这样的大好人。你自家孙女官司缠身,你倒是还有空管旁人的闲事。”
姜华新知他心中有怨,倒也不计较他言语中的嘲讽之意。“我只劝你一句,千万护好绿烟。那年的事情,我已经如实说了,绝不会被钱家利用。”
门口又传来了一阵敲门声,是杨岸的拜帖。纪清风看到这名字就懒懒的,随意吩咐左右,让他们偏厅等候。绿烟出来,笑道:“是小柳儿来看咱们了。”
清风瞟了姜氏一样,眼中已经下达了逐客令。姜伯父不为所动,还是稳稳坐着。绿烟看二人间隐隐剑拔弩张,打圆场道:“不知这位老者,如何尊称?”
“昨日公堂之上,荆姑娘言辞恳切,我在一旁也听得动容。”姜伯父笑道。
昨日人多,绿烟只盯着钱家父子,其余诸人并未留意,只当他是人证。绿烟笑道:“那我去偏厅接待小柳儿。”
“荆姑娘莫走。”姜伯父叫住了她,“有一件事,需姑娘出言相劝。有几个小冤家,因为我胡言乱语了几句,现下正闹着别扭呢。”
绿烟坐了下来,只怕他说的就是杨岸和杨柳。姜伯父继续说道:“看在我一把年纪的份上,何不让他们也到这里来。一些往事,纪大人心中也知道。”
清风使了一个眼色,让身旁一个长随去接人过来。
到堂上来的就是杨家的三个好儿女,行礼之后分年幼按次序坐下了。纪清风一眼就看到了踏雪,喃喃叫道:“云贞……为何这么多年,你一点都没老?”
绿烟对清风介绍道:“杨家收养了小柳儿。我昨日在白家听这个小杨姑娘说,小柳儿和这位公子……”
杨柳立时和杨岸隔开一条楚河汉界。“名分未定,小姨不能乱说。”
姜伯父大笑起来,说道:“都是我一时口快,惹得你们生分。当年的事,纪大人也在场。杨柳姑娘,关于你的父母……”
绿烟一脸疑惑,说道:“昨日你晕了过去,我来不及和你细讲。你看看那只白象,你拿西洋镜看看,象脚那里刻着你的生辰八字,还有你母亲的生辰八字。二姐说了,象腿能压得住小人儿的命,这样鬼差就拖不走小孩子的魂魄了。
姐夫知道了,也说要刻一个,姐姐说他命大,鬼差不稀罕他的命,就在左边的第一颗珠子上也刻了他的。拐走你的时候,你还未起名呢。你出生在洪武十八年六月十九申时,你的父亲叫柳业,你的母亲叫纪清韵……”
杨柳果然把项链拿了下来,左边第一颗珠子果然刻有生辰八字。
“世上因果,当真有造化在,命途只在一念之间。”姜伯父感慨道,“杨将军当年奉旨远赴云南,弄得纪家家破人亡。可九域先生又救了纪大人和杨柳姑娘。”
“纪大人刚刚提到我的小姨母的名讳,是什么缘由?”踏雪试探性问了一下。
杨岸给她递了一个眼色,款款说道:“踏雪,给纪大人行礼。要不是他为姨母翻案,只怕这戴罪之身,就落在你身上了。”
踏雪听完这话,十分不解,只按着哥哥的话照办。
杨岸继续说道:“外公开始生病的时候,你只有十二岁,容貌还未伸展,就一直在苏州呆着了。要是小姨母和你现在站在一起,还未知有几成相似。今年春天,你执意要到边关,阿娘怕旁人错拿了你,我才把你托付给姜伯父。”
“外公说了,小姨母定是被人冤枉的。”踏雪急急辩解道。
“可她下落不明,也是真的。”杨岸正色道,“只要文书上还是在逃犯,你就不得自由。所以你到了南京,我也叫了白家拘束着你。好在纪大人已经查明,但姨母仍是不见踪影。”
纪清风只听这三言两语,就知眼前人绝不是云贞。他心中失落,又不好直抒。
虽说没入王府扩充黄门,可也不是等闲的人都能在世子身边伺候。当年被抓回去,受了蚕刑,他性命垂危。先是如今的太子殿下钟爱,让人医治。九域先生膝下一男二女,长男上官云遥,当年就是在燕王府良医所任官。有了这个机缘,九域先生不眠不休救治他,云贞一口汤一口汤喂给他吃,才留住了性命。
他当年,是抱着必死之心。云贞和他差不多大,但呆头呆脑的,每日都泡在医书中,丝毫不避忌他是残疾之身,反而宽慰他要保全性命,将来好和家人团聚。
彼时的纪清风,可没有现时的豁达。他已经不是男子汉了,也没有了家。他恨朱家,甚至想过复仇,放一把火把王府烧干净了事。岂料云贞像是看穿他,和他说道:“就是想着要杀人,也得拿得起刀。你心中还有念想,不是将死之人。”
在云贞细致的照顾下,纪清风才好转起来。在燕王府的时候,作为世子的心腹,他时不时就要外出行走,也常趁着闲暇拜访上官家。云贞也渐渐长大,对男女之事并不开窍,还托他帮忙抓一些小白鼠之类的。
上官云贞让他做什么,他有求必应。甚至有时候云贞没说,他也变着法子打听。
直到他偶然听到九域先生和云遥谈起云贞的婚事,心中暗自不自在,方知已生出非分之意。
为了躲避,他自请到南京,到了彼时的皇太孙府上服侍。
洪武二十三年,在北平的云贞,没有踪迹。众人都说她投毒,私通敌国,畏罪潜逃了。
等到很久以后,纪清风才得知这个消息。他心中后悔不迭,只恨彼时南下,让云贞失了倚仗。
“听闻九域先生外出游历多年,如今在何处?生病了?可大好了?”纪清风问道。
“外公他……去年年底已经病故了。”杨岸回道。
纪清风连连叹息,“这样的好人,竟没有长命百岁。这些年我让人在北平帮忙,想着找一些亲旧。却得知遥先生也多年没有消息,江夫人难产而亡。当年上官家对我恩重如山,我却滴水也未能相报。”
“舅父在北平,可有我父母的消息?我……我再北上的话,还能见到他们吗?”杨柳问道。
纪清风脸色悲伤,说道:“二姐和姐夫……早就不在人世了。我差人探访了邻里。他们说,为了找回你们两个,二姐忧思成疾,姐夫为了救她,过劳而死。没过多久,二姐也撒手人寰了。我已经让人重新安葬他们,你若有到北平,就到坟前磕个头吧。”
绿烟闻言,先大哭起来:“我就说倘若他们还在,定会来寻我们的。当初愿意倾尽盘川把我赎回,后面又怎么会不闻不问。”
杨柳也滴下眼泪:“我……”
姜伯父宽慰道:“二位,节哀。”
纪清风没好气瞪了他一眼,“姜将军还是操心自家生计,何必猫哭老鼠假慈悲。”
杨岸本想问语儿之事,又想着是在纪家,贸然开口不合适。
“我虽然老人,也不会受人胁迫。老将军若是私心与纪家为敌,又何必在知道十五岁以上女眷赐死时,不惜伪造纳妾文书,保全二小姐性命?又在过门当晚烧掉屋子放她走?众人背后耻笑他为老不尊,家中已有两个男孙,还老当益壮,梨花压海棠。
将军郁郁而终,你我都心知肚明。若是存心翻案,十几年前你我就该公堂相见了,又何必等到纪大人功成名就,养虎为患呢?”姜华新说道。
“既然都心知肚明,那我也问心无愧。你们有张良计,我自然有过墙梯。”纪清风缓缓说道,举手投足间从从容容,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来人,送客。”
“纪大人对我有成见,我愿意承受。”姜伯父还是一样的慈祥,“之前在边关时,我见过杨柳姑娘的白象项链,也去帮着打听了。可钱家却能把底摸清,想必是当年纪家家中亲密的人,特意告知的。陈钦本就是安南王室的远支,只怕他的孩子尚在人世。依小老看,所谓的胡季寿,说不定另有其人。”
纪清风听了这话,面不改色,心中却有了计较。杨岸听得云里雾里,只等从纪家告退,再与姜伯父商议一二。
桃桃一直在外边候着,有一个真真切切的消息,要通禀绿烟。但是见绿烟和杨柳哭成一团,又不敢上前。踏雪看到有个侍女鬼鬼祟祟,就借着更衣的由头,出到了外面。
桃桃见来人来势汹汹,暗想着不好。踏雪一把拉住了她,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在堂外徘徊?”
“有一件顶顶要紧的事,要告知我家小姐。”桃桃还是胆怯。
“难道是,猫儿图?”踏雪想起昨日绿烟说的“流通渠道”。
桃桃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