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府深宅大院,很是气派。周叔和看门的说了来意。门童进去通报了一声,不多时就回来了,说道:“我们奶奶说了,杨柳姑娘近日来身子不太好,就不见外客了。”
“烦劳小哥通报一声,这位是杨柳姑娘的姨母,是南下寻亲过来的。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见见姑娘。”周叔说道。
阿竹和岫岫送草药过来给踏雪换药。阿竹听到有人提起自家柳姑娘,想起素日里踏雪每到一处,便寻亲问旧地打听杨柳的家人。现下这个自称是“姨母”,不晓得是什么来路的人。
绿烟掀开车帘,跟周叔低语说道:“罢了,咱们改日再来访吧。”
阿竹这才看到她的容貌。素日只知杨柳是千里挑一的绝色美人,待看到这位,脸上还有斑斑泪痕,半湿半干,我见犹怜,岫岫和门童也看呆了。阿竹再细看,她的眉眼与杨柳还有几分神似,当下便说道:“请姑娘略等一等。想必是这小童话没说全,我进去再跟奶奶说仔细些。”
正巧白峻回来,远远地碰见了她,叫道:“这不是荆姑娘吗?”
绿烟认得他,只微微行礼。
白峻猜到她的来意,说道:“小竹子,带姑娘进去。”
二公子都发话了,门童和守卫不敢再阻拦。
绿烟跟着阿竹和岫岫来到了听雨阁,踏雪嗔道:“你们怎么才来啊,快疼死我了。”又见阿竹后面有个身量高挑,削肩蜂腰的美人,便问道:“这是哪里来的神仙姐姐?”
“我是人,不是仙。”绿烟抿嘴一笑,更加仙气飘飘了。
“声音也很好听。”踏雪称赞道。
阿竹生平最喜好看的,笑道:“怎不是仙子下凡?阿竹只是个刚冒头的小笋子,看柳姑娘那是一片柳林。见到荆姑娘,幽谷都是花,沧海都是水,巫山……巫山都是云了。”
绿烟今日难得开怀笑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踏雪看到阿竹的花痴样,眉眼都皱成一团了:“让你珠算是一把好手,诗词上真是贻笑大方。”阿竹傻笑,附在踏雪耳说了一下刚刚的事。踏雪听完忙说道:“神仙姐姐请坐。阿竹,快去倒茶。”又给岫岫使了个眼色,岫岫会意说道:“那我去捣药。”
“刚刚我听阿竹说,姐姐是我大姐的姨母。我想问问,可有信物?”踏雪说道。
“你是小柳儿的妹妹?”绿烟想了一下,又打量了一下踏雪,说道:“我记得二姐彼时只有一个女儿。难道……”
“神仙姐姐不要多心。准确来说,我是她未来的小姑子。柳姐姐从小就养在我们家里,对我来说,她就像亲姐姐一样。”踏雪说道。
绿烟听了有些感伤,又有些欣慰,缓缓说道:“难怪哥哥说她一时还难以接受。你们多年来视她如手足,一时又冒出不知来路的舅父和姨母,适应不了也是有的。不过还好,你们收养了她,她这些年也不至于受苦。”
“柳姐姐一直都知道自己不是我们的血亲,她这些年东奔西跑的也一直在找你们。”踏雪说道。
绿烟礼貌性微微笑了一下,从颈上拿下白象玉佩,说道:“姑娘可曾见过此物?”
踏雪鼓起了莫大的勇气拿了一下这个白象,果然是天旋地转,头疼欲裂,与拿杨柳那个时一模一样。绿烟看她神色不对,赶紧把白象从她手上拿了下来,踏雪才缓了过来。
“世人皆说这是个不祥之物,所以一直才能戴在我身上。”绿烟笑了一下,笑容里却满是苦涩。
“神仙姐姐,我带你去一下她的房间。但是她愿不愿意开门见你,我就不敢保证了。柳姐姐一直以来都想知道自己的来处,也很迷茫自己的父母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如果,”踏雪迟疑了一下,说道:“如果可以的话,还请神仙姐姐多说一下柳姐姐家里的往事。”
绿烟点了点头,跟着踏雪来到了房门外。她在门外低声叫着:“小柳儿,小柳儿,你能听得到吗?”
门内没有回应,但隐约听到啜泣的呜咽声。
绿烟也跟着掉眼泪,“我知道你能听得见。你还记得风筝吗,那个蜻蜓风筝,姐夫亲手给你扎的,你人小跑不快,风筝飞不起来,就急得跺脚哭鼻子,最后还是我帮你把风筝飞起来的。你爱吃糖人,在集市上见到糖就挪不开脚。
是小姨不好,带你去买糖人。结果糖人没了,咱们也被抱走了。小姨还记得,你母亲当时哭的撕心裂肺,赶不上人贩子的马车,咱们也记不清回家的路了。”
踏雪在一旁,眼眶也发红了。
杨柳把门轻轻开了,脸上满是泪痕,她抱住绿烟,低声叫道:“小姨,小姨……”
踏雪在一旁也禁不住抹眼泪,回首一看,杨岸站在走廊的尽头,也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
杨柳哭了一会,数日来茶饭不思,血气上涌,整个人如山一般倒了下来。杨岸一个箭步过来,把她抱住。踏雪又把了脉,说道:“无妨,歇息歇息就是。”
绿烟一日之内认回了两个亲人,大喜大悲了两回,哭的眼睛都有点肿了。几人安静坐了下来,阿竹倒了热茶上来。岫岫捣好了药,见几人都眼眶红红的,便低声问阿竹道:“这是怎么了?”
阿竹听到岫岫问她,也垂泪说道:“看着人难受。亲人相见,仙女落泪。”
岫岫和踏雪回了房换药,绿烟忍不住对着杨柳看了又看,说道:“七分像姐姐,三分像姐夫,姐姐要是在天有灵,必然欣慰。现在我找到了哥哥,也找到了小柳儿,今生无憾了。”
“小姨,你见过杨柳的父母?”杨岸问道。
“你是小柳儿的义兄,还是?”绿烟问道。
杨岸看着杨柳,低头腼腆地笑了一下,绿烟已然明白,笑道:“你不必说了。小柳儿能到你们家,也是造化一场。能从钱克阳手里逃出来,当真是万幸。”
“今日在堂上,那厮是怎么讲的?”杨岸问道。
“他是有备而来,早已将诸人的底细摸得清楚。你我都是他手中的棋子,而且他惯用形势,绝不是等闲对付得了的。”绿烟说道。
“雅尔姑娘的事,我们也听说了。”杨岸说道。“按律令,证据已经很清楚了,他应当躲不过才是。”
“钱克阳这个人,千万家资,肆意妄为。他打通官场,随便报个病死、溺亡,人命官司就都压下去了。他料定无人出头,才只手遮天。此人是个大祸患,何况,钱尚书手脚也不干净。只要他们不停手,这事就没有终章。若是釜底抽薪,岂不胜过扬汤止沸?我听闻浙西一带,他们家兼并了不少水田,人命官司也有几单缠身。”绿烟说道。
“还有猫儿图。”踏雪换好药出来说道,“他吞名贵字画,可不是什么附庸风雅,求财而已。钱克阳家的打手,都是些亡命之徒,当强盗的时候好酒好肉吃惯了,现在当走狗,也是富贵日子照过。要销赃洗钱,光凭他一人可不能够。”
没在堂上凑够热闹的白峻,拉着赵瑾年一起过来。
“好一个釜底抽薪,胜过扬汤止沸。正想和你们说今日公堂上的精彩,荆姑娘就到家里来认亲了。”白峻说道, “猫儿图,可谓是此案的关节。”白峻无论在哪里都是主角色彩,衬得旁人黯淡无光。“我和瑾年说了,让他帮忙找一找。”
绿烟笑道:“古来字画,自有流通渠道。既然是重要物证,我倒是帮得上忙。”
“我那边也张罗人去找一找。”瑾年有眼力见,看到人家认亲呢,不好相扰,找个缘由拉上白峻就走了。
杨岸听罢,心中有了主意。
绿烟又说道:“今日还提到一桩旧案。但云山雾海的,说不分明。钱家造势这么多,似乎就是为了翻案。”说罢又对杨岸说道:“天色不早,我得回去了。等小柳儿醒过来,你告诉她,我现在住在夫子巷。你们都是客居在此,我也不便常来,只盼她能常来说说话。”
杨岸点了点头,说道:“小姨,我送你出去。”
“那我也回铺里了。”岫岫说道。阿竹也跟着一起送她出去。
踏雪见屋里只剩他们兄妹二人了,便凑过去问道:“哥哥心里可有什么计划?”
“小雪,我跟你说一件事,你,不要告诉杨柳。”杨岸说道。
“哥哥请讲。”
“杨柳的舅父,现任东宫司礼监秉笔太监纪清风,此人没有什么大的缺点。平日行事稳重,能力也超群,才被圣上指派到东宫,辅佐太子。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想必钱家父子已经做好全局,才能这么嚣张。我们做子孙不追究旧案,除了官府以外的其他人,想要翻案都是名不正言不顺。”杨岸说道。
“所以哥哥的意思是,钱家父子并不是出于公义,而是暗藏私心,所以才设了这个局?”踏雪问道。
杨岸点头道:“我们到处帮杨柳找亲人,有一点消息就四处打听,十几年来也一直没有什么线索。但是钱莫谦不仅摸清了云南以往的旧事,还有咱们家和白家的底细,计谋深远,行事周到。若是纪小姨所说的旧案不能扳倒纪清风,那他们肯定会走下一步棋。”
“下一步棋,莫非就是柳姐姐或者是纪小姨?”踏雪思忖道。
“无欲则刚。有了想守护的人,就会有软肋。钱克阳想引杨柳入局,就拿了你作引子。你武艺不精,又年轻冲动,这也是我之前希望你安分待在苏州的原因。你要改一改以往性子,同时也要帮我看好杨柳。她最近心绪不宁,这些话也不敢跟她说。”杨岸说道。
踏雪低了头,说道:“哥哥说的是。我仔细想了,是我太逞强好胜。等我伤好了,我马上回苏州,先把功课练扎实了再说。但求哥哥一件事,帮我跟爹爹和娘亲说说,别逼着我成婚了。指腹为婚也好,世交子弟也罢,小雪还不想嫁,更不想随随便便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像我跟白少,简直就是,简直就是乱点鸳鸯谱。”
“这个,为兄,尽力而为。”杨岸说道,他可没把握可以说服他那坚持己见的爹娘。“白兄弟各方面均属优上,我要是女子,我上赶着嫁给他。相貌家世,才学人品,都是没得说的。你若是自选一个,未必够得着他。”
踏雪听杨岸这么说,当真是老天钟爱白峻。这次在钱家的案子里立功,吏部那边的考评说不定还要往上提一提。升官加爵,无灾无妄,公卿指日可待。
“他?”踏雪缩了缩脖子,“他得找一个能钳制他那双手的,免得挥金如土。我自认魄力不够,降服不了。更何况,你们都一个个没成婚,我齿序最小,先成婚也不合规矩啊。我才十六岁,你十六岁的时候你不也没成家?”踏雪和他拌嘴道。
“你以为我不想的吗?”杨岸说这话的时候觉得自己有些委屈。
“你不想做什么?”杨柳从门口听了这一句,问道。
“哥哥说他想成婚了,他早就想成亲了。我去厨房催催饭,你们聊。”踏雪只想遁走。
杨岸看着杨柳,急切问道:“怎么起来了?”
“我当然是来寻小姨啊。”
杨岸给踏雪一个眼神,“说个正事,明日去一趟夫子巷,尽晚辈的礼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