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烟另外从袖中拿出文书呈上,这些天她须臾不离,日夜警惕,就是为了保全这些文书。
朱高炽一看,乃是民间告老还乡的仵作们亲手勘探,具了公呈,扬州府中一查便知。还有长长的请愿书,连名出首,不会写名字的也按了手印,都愿为此事作保。
绿烟道:“绿烟无才无德,托赖乡间庇护,苟全性命。我发愿为众人抱薪,众人亦怜惜我,不忍令我冻毙于风雪中。”
太子望向刘冠,大有问责之意。话都到这份上了,刘冠不得不开口了:“笔录和口供,刑部这里有。”
证据很充分,但钱克阳还想着攀咬。
扬州古来繁华,秦淮河畔歌舞不断。钱克阳玩腻了声色犬马,竟把目光转向一群无脚蟹。江淮盐场花名册的女人,都被他点过去作陪过。
瘦马娼妓,还有身价可言,有不少还是官员相好。盐商为了盐引,也孝敬了好些。送来的女子虽然是贱籍,但弄死了,脸面上过不去,还要吃官司的。
柿子挑软的捏。官家盐场的奴婢份属公产,劳作辛苦,且身后无人。钱克阳一开口,立马有人乐意做顺水人情,送给他作践白嫖。
为奴为婢,并非生来下贱,并非罪有应得。有人是贫苦人家女儿,卖身换钱给父母买药;有人是年轻寡妇,被公婆随便找了个由头卖掉;还有被株连的官家小姐,年幼无知。起初还有人以为能脱离苦海,有大树依靠。一轮过去后,方知是个比拼命大的差事。众人看笋芽儿年小,担心凶多吉少,才请绿烟到醉花楼探看。
绿烟略懂一些刑罚之事。每年夏初,朝廷例来有宽恤之典,差太监审录各衙门未经发落的事。凡有人被冤枉,许当面陈奏,直达天听。只怕钱克阳早有虐杀之心,特特等风尖浪口退去,迫不及待选在了六月初二动手。
在去醉花楼之前,已经特地留了心眼,没承想还是迟了一步。此番上告,是铤而走险。但手中要是没有**分的成算,绿烟也不会击鼓鸣远。
钱克阳指使官府一路追捕,花大力气和纪清风斗法。殊不知江淮地界,人人盼着钱家倒台。荆绿烟能进京,是这些他视如蝼蚁的百姓们,处处掩护。
白峻熬大夜做功课,一个也没落下。钱克阳这种人渣,必杀之。谁动手无所谓,白峻只要为民除害。他算是机灵,分别给了刘冠和纪清风各一份,不成想竟没有一个递送。反而是荆绿烟一直留着,亲自给太子递上。
钱莫谦知道朱高炽这番话是为了保纪清风,此事原也在他意料之中。他没理会刘冠,只对朱高炽行礼。
他哼了一声,笑道:“江山是朱家的,我们钱家一直追随。生怕阉人专政,祸害朝纲。殿下给犬子的罪名,下官不敢苟同。
内子在别院中过得好好的,昨日还跟我说起克阳的事,何来隐匿。至于扣押良民,不过是进了盗贼,看着有些眼熟。伤人性命更是无从谈起,家中仆妇乃是急病。至于孙姑娘的事,是谁下的手还不知道呢。”他说罢眼神还瞥了纪清风一下。
“绿烟姑娘名气颇大,醉花楼名录中,六月初一的胡季寿的人和六月初四那位国姓客官,不知绿烟姑娘是否陪同了?”钱克阳仍是一副轻佻模样。
“你……”绿烟听了这话气不到一处,随即又平复,不让钱克阳得意。“我早就赎身,一律文书俱全,和醉花楼再无瓜葛。”
钱克阳哼了一声,悠哉悠哉说道:“若无瓜葛,为何桃桃会给你开门?到南京也需要盘缠,荆姑娘也要谋生的。反正做这一行久了,也熟门熟路。”
桃桃一改懦弱,当面啐了他一口,骂道:“荆姑娘的心胸,岂是你能污蔑的。”
钱克阳舔了舔桃桃的口水,还自得其乐,“这美人就是水做的,连着唾沫星子都是香的。”
纪清风心中暗恨。天时地利人和,竟一个也没占到。他花了大力气到苏州游说,打通关系,全都打了水漂。顾吴氏抱着必死之心,要拼个鱼死网破。无奈浙西是钱家的老巢,亲族门生颇多,一路上诸多阻挠。再加上猫儿图一事关系到几个当地大户,顾吴氏刚没了丈夫,却还有孩子和亲属,思来想去后还是作罢,打落牙齿和血吞。
本来顶好的一个局,如今处处落得下风。纪清风正思忖着怎么应对,刘冠说道:“殿下何不把证人都召来,这几个案子看似错终复杂,但似乎又有迹可循。众人分说分说,也好辩出来个是非黑白。”
这刘冠本就是个墙头草,既不算新臣,也不算旧党。长袖善舞,最适合和稀泥。朱高炽见场面僵持不下,便允了。期间钱克阳又挑衅了纪清风几回,像是故意要惹怒他似的。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钱夫人、军医陈蓝、姜家场主姜华新,悉数到场。
白峻看了一眼,竟没有白露。他们一直藏着,是不想和白家撕破脸,还是另有所图?
钱莫谦对着妻子使了个眼色,钱夫人却毫不理会,反而从嘴角渗出一丝惨笑,与昨日的温顺大为不同。
钱夫人还未站稳,先晕了过去,人事不省,引得现场乱了手脚。
纪清风何等聪明,一眼就看出这钱氏夫妇心有隔阂,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铁板一块。他在朱高炽耳边低语进言道:“殿下,待会还要到武英殿里议事呢。如今这人证昏迷,不如先把人留在刑部安置好,分开录了口供。届时殿下再由口供看起,岂不省心省力?”
朱高炽想了一下,也是这个道理。父皇醉心武事,政事多半是自己处理,也实在是分身乏术,便吩咐道:“罢了,想必也是审不了了,这些人证物证,还是先安置在刑部,等后面一一录了口供,再对簿公堂吧。刘冠,你小心看好,不可怠慢。”
这回轮到钱莫谦吃了哑巴亏了。自己辛苦找来的人证物证,不是预备着给他人做嫁衣裳的。刘冠是个老狐狸,两边他都不会得罪,最后无非就是听到什么就交什么上去。钱莫谦原本就是借着拿捏姜语儿,再拿捏姜华新。若不是拿捏了姜华新,昨日也谈不成交易。
钱克阳仰天大笑了两声,纪清风喝道:“大胆,公堂之上岂容你大声喧哗。”
“我只是笑,这堂上不是审案,倒是在排一出大戏。”说罢又做出无辜的样子,可怜巴巴,声如幼儿,说道:“诸位请看,这荆姑娘和纪大人,长得倒像是亲兄妹一般。荆姑娘,小生昔日在扬州时,曾见姑娘颈上挂着白象玉佩,当时便觉得十分眼熟,差人问了问,才知道这白象是云南的部族图腾,咱们纪大人身上,也有一块呢。
钱克阳转了语调,阴沉说道:“醉花楼是绿烟姑娘的出处,不知安南的胡季寿,在姑娘那里得到多少大明的军报?又有多少,是纪大人手里出去的呢?还有频繁来往的国姓客官,只怕也是希望搭上纪大人,干扰陛下处置宗亲吧。”
绿烟一下哑然,抬眼仔细看了看堂上一干人,眼光锁定在纪清风身上。太子、刘冠、白峻和几位老翁老妪也认真瞧了瞧两人,确实有几分相似。
朱高炽一下子明白,为何见到荆绿烟会有熟悉之感。刘冠知道太子存了保纪清风的心思,便问钱克阳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克阳不才,愿为诸位理清头绪。”纪清风眨着眼睛,语气恭顺,痴顽撒娇道:“荆姑娘和杨家,都是纪大人的亲信。绿烟姑娘拿着几张废纸,一块没用的腰牌,便要诬告我杀害了雅尔小姐。她妄图窃取密件,为其兄掩护。幸好桃桃聪慧,歪打正着留了信函。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钱克阳又冷笑了几声,笑的人心里发毛。
“我家知道靖西将军身亡的缘故,是请杨家后人过来商议的。杨家大姐儿是收养的,正是纪大人的外甥女。她指使杨将军女孙到我家,想以猫儿图为条件讹我们。我嫡母恼羞成怒,伤了她。父母有过错,为人子只能尽力弥补。我摆下宴席给杨家姐妹赔罪,惹得白家的小侍女私闯府邸。这人证物证都在,太子殿下不听一下,就着急走吗?”
太子听到“白家的小侍女”,望向了白峻。
任是白峻平日里好脾性,此刻也急。他和太子对了一下眼色,得到许可后,质问道:“钱尚书,两个侍女是去接人的。却只有一人回来,红口白牙说令郎扣留了另一个人。你们请人赴宴,堂上还安排了打手,真真好笑。今上圣令下旨抓捕令郎,刑部也依例录了口供。殿下早已阅过。你家再随意攀咬,当真以为律令是你们钱家写的?”
朱高炽正愁没个人灭灭钱家的威风,白峻三言两语的,就把风向扭回来了。
钱夫人缓过劲来,听了他一堆胡言乱语,惨笑道:“逆子,我真真是瞎了眼白教导你多年。”
“夫人何必装晕,早些清醒把误会解开,不是皆大欢喜吗?”钱莫谦说道。
眼看朱高炽必要继续审此案不可了,门口来了个小黄门,通报道:“殿下,陛下在武英殿等您呢。”
众人皆松了一口气,除了钱益谦父子。
朱高炽说道:“你们先审着,有进展了再跟孤说。醉花楼一案,按笔录和口供,以及堂上的说辞,把文书整理好。钱克阳,一案归着一案,是你的你也逃不掉。几位长者今日辛劳,查出真相,定会通报民间,请诸位回去和邻里好生言说。”
堂上诸人皆行了礼,目送太子离开。刘冠见太子走了,也无人做主。事关党争,自己还是明哲保身的好,便说道:“此案牵连甚广,证词证据都有待商榷。钱克阳仍押解回大牢,其他诸证人还请到刑部驿站住下,随时听候传唤。纪大人,钱大人,你们二位就请自便吧。”说罢遣了众人,长长呼了一口气。
钱克阳和纪清风眼神对碰,形如水火。纪清风看向荆绿烟,便向刘冠说道:“刘兄,纪某今日心绪杂乱,想与荆姑娘借一步说话,看看是不是我走失多年的胞妹,还请通融。”
刘冠点了点头:“人之常情,纪大人请便。”
钱益谦哼了一声,说道:“阉人也算是人?”
纪清风并没有理会他这羞辱的话,这些年他听这些话听得太多,心里早已麻木了。不料荆绿烟却回了一句:“纵子如杀子,做伤天害理的事的才不是人。”
钱益谦也不予理会,也可以说他不屑于理会,毕竟在他看来,欢笑场上的女子,也不是人,只是用来取乐的玩偶。
方才哄哄闹闹的刑部大堂,如今只有纪清风和荆绿烟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