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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 34 章

作者:若为乔木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白峻听到一阵鼓声,刑部众人都一改懒散,分头行动。


    只听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声,腔调婉转,在大门口一边击鼓一边呐喊:


    “太祖遗命,大诰在此。民有冤,可告官。太祖遗命,大诰在此。民有冤……”


    路过的百姓纷纷驻足。只见一个全身素白的女子,衣衫不甚整洁,手里的鼓槌敲得鼓面震动。鼓声阵阵,如泣如诉。她略显憔悴,可一身精神气,竟锐不可挡,众人一时不知道该看何处。


    清丽端容,竟难以用言语描画。门口几个衙役愣愣地看着她,既不敢上前劝阻,又低头不敢直视,像被她的光辉所震慑。


    其洁若何,纯如白玉;其质若何,璀夺明珠。皎若夜月之照琼林,烂若晨霞之映云浦。曾经扬州城中斥万金才能一见的金面,今日就出现在这刑部门口。


    司务闻声出来,一脸怒气,呵斥属下不拦着。待见到她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当心气大了化到了她。他小碎步往前,笑着说道:“想必这位就是荆姑娘了吧。


    削肩修颈,身量苗条,文弱间夹杂着英气。一张鹅蛋脸,长眉杏眼。眼眸中有淡淡的忧愁,却又明亮有光。眉眼已是神来之笔,鼻子高耸略有肉感。本以为白玉微瑕,但配上精致的心性窄唇,又衬得一张脸张弛得宜。一波三折,像一副恰好留白的水墨画卷。细看之下,又带了微弱的异域风情。


    容貌、身段、气质融为一体,所谓“风流态度”,并非惊艳高贵之类可以形容。


    绿烟点了点头,说道:“有劳大人。”有个二十出头的女子闻声也上去,手里攥着一叠文卷。


    “荆姑娘有什么想说的,只管进来便是。敲登闻鼓不是小事,这么多百姓看着呢。”那司务只小心赔笑。


    绿烟眼神盯着他,余光却蔓延到众多百姓身上,说道:“绿烟唐突,事出有因。今年六月初二,当朝兵部尚书钱莫谦之子钱克阳,肆意玩弄扬州官婢孙雅尔,致使其在醉花楼死于非命。我已一路告了三个月,迟迟未见升堂明断。今上爱民如子,耳聪目明。定是昏官重事轻报,混淆视听。”


    绿烟顿了顿,又对着百姓们说:“绿烟亦是出身低贱,死不足惜。我等性命存亡,自有朝廷分辨,岂容奸人随意戕害?世道不公,人间无明。钱家权贵,难道能大过君父?绿烟愿意以身为引,换一个是非曲直。此案,请天家裁断,请百姓裁断!”


    本来漂亮的女人一出现,旁人都会失去名姓。何况她慷慨陈词,更显得那些红紫官服黯然无光。


    底下声势汹涌,民情已成水火之势。


    白峻在里面听着分明,心中暗暗称奇:只骂昏官,只求公理。原来真正的天兵,是这个手无寸铁,以卵击石的弱女子。


    刘冠赶着来处理这一骚乱,一边整理官服,一边和师爷抱怨:“拿着一本老黄历就来告状,你们不动手轰出去,还要惊我豁出脸面去赶?烟花之地的女子,惯会装腔作势。在大门口撒娇撒痴的,当官民都是她当窑子里的座上宾吗?”


    师爷忙打断了他:“大人慎言。大诰是太祖亲制,就是今上也不敢多言。荆绿烟已经从良,不是贱籍了。她真拿这个做文章,大人只能好言相劝,太子跟前也有个交代。”


    刘冠赶紧闭上嘴巴,待见到绿烟后也哑了火,笑道:“下官也是替朝廷办事,一应仰赖太子圣听。绿烟姑娘不妨进来,当面陈情。这样声势浩大,打扰百姓生息。”


    没过多久,太子也到了。随行的黄门开了路,远远地听到有百姓四处低语:“太子爷来了,青天来了。”“人命关天,不能复生。就是十恶不赦之徒,要秋后处斩,还得有陛下御笔亲点。”“一个公子哥,就这样胡作非为。”“为奴为婢,贱命一条,这样哗众取宠做什么。”“听说这女的是个名妓,哥几个找日也去消遣消遣。”


    百姓们推举了几位年高有德的老翁老妪,到了太子跟前。其中一个老廪生,上前给太子恭敬行礼,说道:“据这位绿烟姑娘所说,为一个官婢请命。既然没入官家奴婢,那就是陛下饶她一条性命。小老们不才,蒙众人推举,请入内旁听。”


    朱高炽腿脚不便,身形笨重,语态十分谦虚:“既然是百姓推举,那么也请高坐明堂。其中是非,百姓亲断。”


    没有任何的通气,没有任何的窜供。一场大戏,就铺开了。


    钱克阳一见荆绿烟,便轻佻笑道:“绿烟姑娘,上次醉花楼一别,身体可还安康?”


    荆绿烟看了他一眼,并不回他的话。只向堂上禀奏:“民女荆绿烟,拜见堂上诸位大人。此番来,是为扬州江淮盐场官婢孙雅尔鸣冤。乞望大人们明查,将真凶擒获正法,以慰死者在天之灵。”


    朱高炽见她形容美丽,说话进退有礼,不像是出身风尘的女子。通身的气派,让他有种熟悉的感觉。只是公堂之上,万不可掉以轻心,便说道:“你在扬州的诉状和当时醉花楼诸人的供词,孤已经都看过了。你且把人证物证拿出来,在堂上分说分说。”


    荆绿烟见过权贵,心中知道这些高位之人是怎样的嘴脸,也没有感到害怕。一旁的门子已经把物证呈上,是钱克阳的腰牌,上面还沾着血迹,还有一封书信。书信并未开封,信封上写着父亲大人亲启,儿克阳几个字。


    另外还有一本簿子,是老鸨们托人记录的,上面写着何年何日,何人来楼,谁人作陪,谁人留宿。只是这簿子残缺不全,只有永乐四年六月初一到初十的记录,其余页数都散佚不见了,就问道:“这几页纸是何故?”


    “回殿下,这是民女拼死保下来的残页。醉花楼的妈妈们不肯交出名录,连着扬州的父母官也诸多阻挠。六月初二,贵人们赏荷游湖,饮酒作乐,来人中有钱克阳。他点名要陪同的人,便是孙雅尔,名录中的“笋芽儿”。这位是同住一屋的婢女桃桃,她当晚都在现场。绿烟当日也赶到了,亲眼看到钱公子从窗边逃窜。”


    桃桃怯生生地说道:“当晚,游湖赏花之后,钱公子回到小院,一直赖着不走。还说有好些诗词不懂,想跟笋芽儿请教。我去沏茶,又烧水沐浴,隐隐听到笋芽儿的呻吟声,还有,”她看了一眼钱克阳,眼神惊恐,绿烟握住她的手,她才继续说。


    “还有钱公子的笑声,煞是可怕。屋里有争执的声音,有火油和肉混在一起烧焦的味道。笋芽儿一直在喊救命,就在这个当口,绿烟姑娘来了,踢开了房门。”


    白峻已经有点反胃,堂上的人也作呕。


    绿烟神色悲戚,忘不了雅尔当时的样子:“有三四个大汉按住了笋芽儿,她瞳孔放大,衣不蔽体,站着动弹不了。手上是大大小小的血痕,鲜血一滴一滴,地上都汇成血泊,身上烧得没有一块好肉。他看我们进来,还作势,要拿签子戳她的手指给我们看。整个人如癫如狂,大喊大叫。”


    桃桃说:“绿烟姑娘喝止不了,就冲上去救人。钱公子直接把匕首往笋芽儿的心口插进去。我也上前,拉扯下来这个腰牌和书信。”


    绿烟心速加快,连着话音都颤抖:“那几个人掩护他逃走。笋芽儿只剩一口气了,我急急忙忙叫了妈妈来,还报了官。这畜生,这畜生……他和数人轮流凌辱,玩弄够了就虐杀。官府的人来了,仵作也验尸,信誓旦旦要秉公明察。可知道是何人所为,又不敢多言。”


    “当晚小院外都是钱家的人,不会再有旁人进来。”桃桃掩面而泣,声音悲戚。


    “你可知这书信里写了什么?”朱高炽问道。


    “小奴不敢开。妈妈和官府的人都来了,只想着把事情压下去。我无奈之下只能找到荆姑娘。求殿下为笋芽儿做主。”桃桃磕了头,哭声久久不停。


    钱克阳嗤了一声,说道:“当晚我当真是请教完便走了,我的贴身小厮都可以作证。腰牌和书信我也是后面才发现不见的,我还找了好久。再说,雅尔姑娘天资风流,我怎舍得对她下手。”


    纪清风轻蔑的笑了一声:“按律令,罪臣家眷没入官中,不是歌舞官妓。孙雅尔充入扬州盐场劳役,却在醉花楼中遇害。分别是地方官员做无本生意,与那些老鸨分成,供你们享乐。单这一条,你就有罪过。”


    白峻总算明白,为何扬州官府,要替钱克阳遮掩。原来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钱克阳反唇相讥道:“盐场劳役苦闷,雅尔小姐与我两情相悦,自愿陪伴。这男欢女爱,本就是人之常情,纪大人不懂,难免的。”


    绿烟哼了一声,说道:“两情相悦?当年陛下怜惜年幼之人,才法外开恩,保全性命。笋芽儿死在你手里的时候,还没过十一岁的生辰。”


    几位百姓脸色哀戚,连声叹息。


    钱克阳不以为意,还笑得出来:“豆蔻年华,青春少艾。绿烟姑娘十一二岁,想必已经梳弄了吧?从前的做派,忘记了?不就是前门送后门迎,一个个轮着来麽,还装什么贞女烈妇。”


    朱高炽见纪清风和荆绿烟,一个脸青一个脸白,便拍了一下惊堂木,说道:“公堂之上,岂容你说这些不相干的。你既丢了腰牌和书信,为何不去寻。”


    “我又没有官职,这腰牌不过是做着玩玩罢了,再做一块又有何妨。再说书信,当时有要紧的事要告诉父亲,与其花时间去寻,不如再写一封,抓紧送去才是正理。况且,旁人和我说雅尔姑娘死了,我可是难受了好几天。扬州知府来传唤,我还是哭着去的呢。”钱克阳也擦拭眼角,猫哭老鼠。


    “殿下不妨把书信的内容打开。”钱莫谦也被请了过来,态度倨傲,只略略行礼,就当面要求太子。


    朱高炽将信将疑,把书信打开,里面不过是一些问安的话,还连着写了一件旧事,乃是当年靖西将军身故的原因。其中矛头明明白白指向了纪清风,看完令人惊骇。


    钱莫谦说道:“殿下,老臣在太原久了,还来不及想陛下细说此事。今日既挑起了事头,不妨把这陈年往事都分说分说,也是为枉死的同僚讨个公道。”


    朱高炽虽性情仁厚,但也大概知晓了钱氏父子为何这样大费周章,甚至不惜以己为诱饵刻意造势,无非就是为了扳倒纪清风。也是,建文朝文官备受推崇,武将虽比不上那些所谓清流,也是受人敬重的,


    如今父亲却有意抬举宦官,有开设学堂,让他们读书识字的意思。在朝政上,也多有委以重任。军中本来已经有都察院的人从中节制,又派了大太监做监军,这些武官又如何服气?宦官之中,纪清风是其中的佼佼者,更是领袖一般的存在,也不怪钱莫谦要拿他开刀了。


    局势僵持不下。但对于朱高炽而言,纪清风从北平起便一路追随,是二十来年的心腹,这个人他想保。“钱尚书,如今是审孙雅尔一案,两事不可混为一谈。令郎身上的几桩公案,都要一一分明。近日围困府邸,隐匿嫡母是为不孝,扣押良民,乃是目无法纪。伤人性命,更是天理难容了。这书信和名录,孤定会查清,择良机禀告父皇,再请父皇定夺的。”


    入堂的百姓也开口说道:“殿下明断,钱家的老少爷们莫要避重就轻。”


    钱克阳轻笑道:“诸位都是一片好意,要伸张正义。可我父子二人,也是被人攀咬呢。敢问仵作笔录何在,其余口供何在?殿下那般圣明,何不看看醉花楼名录?”


    绿烟轻哼一声:“你真当压住了官府,就挡得住民间悠悠之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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