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一点一点下起了雨。
刚从书房钻出来的白峻,摸着肚子,六神无主往厨房走。他正头疼着当下一个要案:名妓荆绿烟上南京告状,为钱克阳在扬州弄死孙雅尔一事敲鼓鸣冤。
事关太子和汉王的斗争,白峻不敢疏忽。好不容易看完卷宗,想着找点宵夜吃。这样的雨天吃点热食最好不过,或者还能加杯温酒助助眠。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和兵器碰撞的声音,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叫住了从眼前掠过去的的白霜:“这么晚,还下着雨。你这幅行头,是还想着出门逛去?”
白霜和大公子讲完话后,重整行装,还想出门再打听营救。没想到碰到二公子,连忙遮掩:“这么巧,我也刚回来。”
“你看着有些不对劲,可是身上不太好?”白峻说道。
“只是下雨了,觉得冷了些,回去加件衣裳罢了。”白霜说道。
白峻听她话音,在忽悠自己,不禁皱起了眉头,声调也重了几分。“你别瞒着我。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名分上是主仆,可一向我都当你是朋友。心里有事不妨和我说说,或是谁惹了你生气,我去教训一顿就是。”
“只怕此事,不是公子去教训一顿就可以了事的。”白霜道。
赵瑾华是个贴心的嫂子,没有让厨房熄火,果真有宵夜。
白峻寻着味一路跺到了厨房,招呼白霜坐下来一起吃,说道:“你这话我不爱听。我虽没有大哥那般运筹帷幄,可毕竟也是府上的公子,办法总比你个小姑娘多。”。
白霜看着自家这二公子,从小就被大公子保护得有些天真。今日杨柳去赴宴席,纵然武艺高强,也难保全身而退。大公子派人私下策应,就是将心比心。若是二公子受了难,只怕大公子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如今姐姐遇难,自己却无能为力。白霜心中悲痛,遂一五一十与二郎说了。
白峻闻言大怒,把手里的酒杯重重放下。宵夜也不吃了,擦了擦嘴巴,就要重新回书房。“竟有这样的事情!天子脚下还能强行扣押良民,天理难容。”
白霜劝他:“如今事情还没到明面上,也未知她们在里面怎么样了。二公子不要轻举妄动。”
“杨柳和踏雪也是我的朋友,我这次一定要帮她们。”白峻说道。
“二公子一点武艺也没有,怎么帮。”白霜苦笑道。
“你放心,我自有法子。钱克阳挟持养母,扣押良民,替父受贿。这是动了律令,天底下还是有人能管得到他的。于公于私,这件事我都不能坐视不理。你且不必着急营救,明日就会有分晓。”白峻冷笑道。
思远在宫门外差不多等到了午时,才见沈时衡出来了。思远忙拿下脚蹬,扶着时衡上了车,跟车夫说道:“雨天路滑,且慢点走。”
那车夫诶了一声。思远打下车帘,问道:“公子今日这样迟,可是去跟娘娘请安了?”
时衡说道:“倒不是。陛下留着我,给了个差事,方才在殿前议论了一会。”
“公子早间骑马出门,侧着跌到了地上。我想着若是早些出来,顺路可去药铺寻些跌打的药。”
“能有什么事,早就不疼了。”时衡说道。
“公子又说了反话。”思远笑道。
时衡说道:“一点小伤就要看大夫,像什么话。也罢,就去看看吧。这差事有些棘手,正好也要些头疼的药。”
思远识趣地不说话了,往日朝堂上的事他从不询问。即使是府上的事,他也一切只听吩咐行事。
不料时衡倒是自己提了起来:“那白家二郎,今早上呈了弹劾折子。想不到这钱克阳无法无天,接连染上了好几条人命案子。眼下纪清风拿着扬州的事做文章,跟钱莫谦都斗成火球了。”
时衡顿了顿,哼了一声,“他倒是不识时务,来添了一把柴。当真是书生办事,不知所谓。”
靖难时,白光因为手上有铁矿,被彼时的燕王挟持在王府的地下室,在好几个养鸡场的鸡叫声里围着打造兵器。
沈家姐弟是燕王妃的外甥,玉若对火炮有钻研,自然也能画下图纸,白岭又是负责督造的人。燕王府从来没有私自打造兵器,两人因此来往多了些,并未逾距。
赵瑾华还未过门,生怕被夺了夫婿,就到处编造玉若的是非。
三家早就因为这些捕风捉影的儿女事,弄得非常难看。再加上白赵两家的子弟,行事风格和性情秉性都和时衡格格不入。
一提起他们,时衡就颇感厌烦。
“如此看来,这白家是站在纪氏一边了?”思远问道。难不成忠义侯也有意追随太子?
“也不一定。他家老爷挂着名字避世不出,就是想远离朝堂是非。两头不得罪,一心做生意。陛下既叫我协办这事,无非就是想看看兵练得如何。到底要靠这些人守卫京畿,逮住机会就得遛遛。”
时衡说罢又沉默了起来,暗自想道:荆绿烟告状一事,已经风风火火闹了好几个月。此番能上南京,定有纪清风的手笔。
按律令,女子不涉诉讼。即使是天大的冤情,也须由血亲或者宗亲递交诉状,上堂陈情。一个孤女若无父兄,无婚嫁,如同稚子抱金。旁人欺凌,也只能忍气吞声。
从扬州到南京,走水路不过几日的行程。荆绿烟一个烟花女子,出身低贱,无依无靠。想必期间的恐吓奚落,不绝于耳。她与孙雅尔只是朋友,竟能不屈不挠告到南京。
心气令人敬佩。
那么,如果有亲族庇护,就能过得顺遂吗?未必。
孙雅尔出身在官宦之家,锦衣玉食长大。数年前一念恻隐,帮荆绿烟赎了身,结下善因。却因一句话,由千金小姐沦落为卖笑女子,甚至丢了性命。
方孝孺有风骨,“便十族奈我何?”今上一怒之下,开启了前无古人的血腥清洗。
孙坚是方孝孺的门生,颇有官声。从政后一直在江淮、福建等地做流官,连京城的门都没摸到过。靖难这种大事,他就是想站队,都隔着十万八千里。
株连的时候可不管这些。问安书信和年节礼单,孙坚都榜上有名。全家男丁死,女眷没为官婢。
如今唯一的女儿孙雅尔还死于非命,朝堂上掀起了轩然大波,久久不息。
更可恨的是府衙传唤钱克阳,他竟一再称病不来,这大大惹怒了陛下。一品大员的府邸不是常人可以进去,六扇门和刑部前去也讨不到好。
只怕此举是故意为之,凑够人头铺排大戏,也是好心机。这次被钱克阳捏在手里的良民,必定是各方牵挂的软肋,才能牵一发而动全身。
时衡眼神入定,整个人魂魄抽离,竟有兔死狐悲之感。如若靖难事败,只怕沈家也是孙家这般命运。
争权夺利为生死,斩草除根绝忧患。
思远见他陷入沉思,又长吁短叹,以为他还在左右为难,宽慰道:“公子管着皇城的安防,直接派兵围住便罢了,又何须头疼。”
时衡半瘫坐着,回过神来,早上跌到的手肘隐隐发痛。
“殿下叫纪清风主导此事,我只是协办。他文韬武略不差,但遇到死对头了,肯定是要赶尽杀绝的。可府上还有无辜的人,直接派兵围捕,声势太大。更怕钱克阳狗急跳墙,把人质一锅端走。散朝之后,我与纪清风为此争辩许久。他始终坚持打杀,不肯让步。”
“借刀杀人,免得脏了自己的手。”思远感慨颇深。
思远说罢打起侧帘,往外看了一眼,对车夫说道:“停车罢。”
时衡下车就看到了采芝堂。他回过头来只盯着思远看,一脸被看穿心思的表情。
自从那天在福至茶楼喝茶后,时衡一想起踏雪背后的议论,就越想越冤。他从没有在口齿上输人,外头却传他的风言风语。肯定是有人在杨踏雪面前故意中伤他。十有**,就是白家和赵家的人吹的邪风。
思远是个旁观者。朝中军中府中,说公子严苛的人,十只手也数不过来。他不是照样我行我素,何曾那般闷闷不乐?
解铃还须系铃人。思远笑道:“公子去看看罢,说不定杨姑娘还没走。”
时衡瞪了思远一眼,径直走了进去。
岫岫在店里还在张罗着,见到来人并未在意。
时衡打量了她一下,问道:“你这衣服是从何而来?”
岫岫看他穿着官服,恐怕哪里怠慢了,忙说道:“原来是大相公。不知要点什么,小人马上准备。”
“我问你这衣服是哪里来的?”时衡又重复问了一句。
岫岫见他问得蹊跷,又不能不答,就说道:“这是小人一个朋友送的。看着可是有不妥?”
“自然是不妥。这是我送她的,怎会到你身上?”时衡说道。
岫岫脑子转过弯,忙赔笑道:“原来是沈大人。三娘已然家去,东西太多行动不便,就随手送了我两件。”
正说着,阿竹出来了,说道:“李姐姐快些去吃饭。中午人少,我能帮着看点。”
时衡听岫岫这般讲,又见出来了个面生的小姑娘,心里想着她果然是走了。人其实很奇怪,初见时以为日后不会再见,心中平静。但是第二次见了,就会想着有第三次、第四次……这就是所谓羁绊了。
时衡此时心中失落,脸上还是平常脸色。他看着阿竹,说道:“原来杨姑娘果真是家去了。你们手脚还挺快,那么快就补上了人。”
岫岫尴尬地笑笑。
阿竹有些听不懂,还以为他要找自家小姐。又见他身着官服,说不定能救人。“相公认识我家小姐?我家小姐也姓杨,之前是在店里当伙计的。”
这下轮到时衡听不懂了。“你家小姐既然走了,怎会留你在这里。你们主仆不是该一起走吗?”
岫岫对着阿竹使了个眼色,阿竹和她确认了眼神,赶紧说道:“是我听岔了,惊扰了贵客。李姐姐抓完药便来吃饭罢,天气冷,菜凉了还得热。费了柴禾,掌柜的又要说我们不知道过日子了。”说罢慢慢脚步后退,打算回去小房间。
时衡看着二人挤眉弄眼,心中大不解,只说道:“谁允你下去了?你既是出来看店的,为何又退回去了?”
阿竹听他语气严厉,不敢违抗,只得停住脚步。
时衡呼吸几声,和缓了一下语气说道:“你家小姐先前救过我,我这次是来致谢的。”
阿竹听罢看着岫岫。岫岫略点了点头,心想这陈年累月的事,怎么这沈大人还拿出来讲?
不料阿竹却跪下了,说道:“那么也请大相公救救我家小姐吧。”
时衡和岫岫都吃了一惊。岫岫赶紧拉了她起来,在她鬓边耳语说道:“别乱说。你怎知他不是和钱家一伙的。”
阿竹这才明白岫岫为何不求救。她是关心则乱了,想着只要是人,有能力可以救出小姐的,她都愿意去求,没想那么多。
时衡说道:“把话说清楚了。”又见她低头不语,心中生气,言语里都带了薄怒:“倒是说话啊。”
阿竹还是不说话,时衡只能好生说道:“我是京卫指挥佥事,有什么话你不妨和我说说,我能帮你。”
“相公的官职可比白家两位公子的大?”阿竹怯怯问道。
时衡说道:“他们一个是户部挂名的从五品员外郎,一个是都察院从七品的经历。而我,是正四品的指挥佥事。你说呢?”
这下阿竹算是听明白了,眼前的确实是个贵人。她冷不丁跪下哭道:“大相公救救我家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