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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鹰巢之夜

作者:此间奈何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阿卡城北的鹰巢崖,夏季黄昏来得迟。太阳像一块被海水浸湿的炭,迟迟不熄,把峭壁顶端那片残存的腓尼基古堡镀成血色。林澈踩着碎石与风化的贝壳,跟在伊沃身后。少年侍从赤足,脚趾钳紧岩缝,动作像山羊般轻捷。林澈的布鞋则早被海水浸透,每走一步都发出“咕叽”一声,像嘲笑他的笨拙。


    “就在上面。”伊沃回头,用拉丁语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林澈抬眼,看见最后一段崖壁向内凹陷,形成天然的平台。平台尽头,一道几乎被藤蔓吞没的窄门半掩,门楣上残存的十字浮雕被岁月啃噬得只剩半边——那是鲍德温家族最早的私堡,如今成了少年国王与他“私人医官”的秘密诊室。


    门轴发出垂死的呻吟。内里比想象中宽敞,穹顶完整,天光从箭孔斜射,落在中央的石案上。案面已铺好亚麻布,摆着铜盆、酒壶、手术刀——是林澈在现代值夜班时常用的“基础包”翻版,只是材质换成了十二世纪。


    鲍德温背对门口,立在箭孔前。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极长,一直伸到林澈脚边,像一条黑色的河。他未戴面具,银面被挂在腰间,红斑在赤金光线里呈现出半透明,边缘微微隆起,像即将剥落的旧漆。


    “Lin Che,”少年没有回头,声音散在风里,“如果我从这里跳下去,会飞还是会碎?”


    林澈把药箱搁在地上,走到他身侧,与自己胸口齐高的箭孔外,是百米断崖与咆哮的海。现代知识迅速给出答案:终端速度、海面张力、胸骨粉碎性骨折。但他只是伸手,把少年的后颈轻轻按下,让那只滚烫的额头抵在冷石墙上。


    “Neither,”他用英语回答,“You’ll just get wet, then hurt.”


    ——都不会,你只会在弄湿自己以后受伤。


    鲍德温低笑,呼出的热气在墙面上形成一小片雾。“Hurt is better than numb.”


    ——疼痛总比麻木好。


    林澈没再接话,只解开对方斗篷的系绳,让布料滑落。少年今天只穿一件亚麻短袍,袒露右臂——那里的药膏已被海水与汗水浸成斑驳,中央坏死区却奇迹般出现新生肉芽,粉红色,像初春的杏花。


    “Good sign.”林澈以竹片刮取一点渗出,放在鼻下——微腥,无**臭。他抬头,看见少年正盯着自己,眸色被夕阳染成透明的琥珀。


    ——好迹象。


    “教我中文的‘痛’字。”鲍德温忽然说。


    林澈蘸酒,在石案上写:痛。


    “Tòng,”他念,舌尖抵上腭,像发出一声被压抑的抽气,“上面是‘疒’,病字头;下面是‘甬’,通道。疼痛是身体发出的信号,让灵魂知道哪里在断裂。”


    少年伸出食指,沿着湿漉漉的笔画描摹,像在描一条伤口。“Tòng,”他重复,声音轻到近乎呢喃,“通道……如果我把通道切断,灵魂会不会迷路?”


    林澈心头一紧,伸手覆在对方手背上,掌心相贴,温度交换。“Soul doesn’t travel by nerve. It travels by story.”


    灵魂不靠神经旅行,它只靠故事。


    鲍德温抬眼,睫毛在夕阳里镀成金色:“Then tell me a story —— one where the king doesn’t rot.”


    ——那就给我讲个故事,一个国王不会腐烂的故事。


    林澈沉默片刻,用中文低道:“很久很久以前,南方有一种白色的鸟,飞得太久,翅膀被太阳灼伤,落在一片没有树的土地。它把痛啄下来,埋在沙里,结果那片沙长出了一片林。林里每一片叶子,都是鸟的羽毛变的,叶脉里还流着当年的火。”


    少年听不懂,却静静听完,然后伸手,以指尖碰了碰林澈的喉结,像在确认那里面真的藏着一片会发芽的林。


    “Teach me to say ‘white bird’.”


    ——教我说白鸟。


    “白鸟,”林澈写,"bái niǎo."


    “Bái——ni——ǎo.”鲍德温的舌尖卷动,声音像碎冰相撞。他忽地笑了,“If I ever can’t wear the mask, I’ll be the white bird.”


    ——如果有天我不戴面具,那我就做白鸟。


    林澈没笑,只是伸手,把少年额前被海风吹乱的鬈发别到耳后,指尖顺势滑到颈侧——脉率96次/分,比清晨快,但仍在可接受范围。低热未退,像一枚暗火,埋在胸腔深处。


    “Time for the second dose.”他收回手,打开药箱,取出新调的膏。这一次,他在砷剂基础上加了微量□□——0.01g,足以阻断末梢痛觉,却不会触及呼吸中枢。乌头来自伊沃在黎巴嫩商队换来的干根,被林澈以酒萃三天,得到针尖大的一滴结晶。


    ——该打第二针了。


    鲍德温看着铜碟里那团灰白药膏,忽然开口:“如果毒死我,你会回你的‘白鸟国’吗?”


    林澈抬眼,目光像薄刃划过:“If I wanted to kill you, I’d have done it with hope, not poison.”


    ——如果我想杀死你,我会用希望,而不是毒药。


    少年怔住,随即低笑,笑声闷在胸腔,像远处滚动的潮。“Then let’s sin together.”


    ——那我们就一起犯罪吧。


    他主动解开衣带,露出左肩——那里新起了一片红斑,沿锁骨上缘呈带状,中央已现粟粒大水泡。林澈以酒擦拭,再用火烤刀片,在水泡边缘刺孔,让渗液流出,然后迅速涂药。冰凉的膏体与破损皮肤接触,少年猛地攥紧石案,指节泛白,却一声未吭。


    “Tòng.”林澈低声提醒。


    “Tòng.”鲍德温重复,汗水顺着鬓角滑到下颌,滴在药膏上,冲出一道淡灰痕迹,像泪。


    处理完毕,林澈以亚麻覆盖,再以绷带“8”字固定。少年靠在墙上,胸口起伏,像刚跑完一场看不见的马拉松。林澈递给他水囊,里面掺了微量蜂蜜与柠檬汁——补液兼缓释乳酸。


    鲍德温喝了几口,忽地伸手,抓住林澈腕子,把人拉到与自己并肩,然后一起滑坐在墙根。箭孔外,最后一缕夕阳沉入海面,黑暗像潮水涌进穹顶。


    “Lin Che,”少年声音低哑,“如果下一次,红斑长到脸上,我会亲手戴上铁面具,焊死锁扣,再也不摘。”


    林澈侧头,看他——昏暗里,银面具挂在腰间,像一面冷月。


    “Then I’ll learn to weld,”他轻声答,“and leave a small door —— here.”他以指尖点少年太阳穴,“For night.”


    ——那我就去学焊接,然后在这里留意一扇小窗户。


    鲍德温沉默片刻,忽然伸手,探进林澈衣领,指尖碰到那块塑料胸牌。月光下,“瑞金医院”四个字只剩轮廓。少年以指腹描摹,像在确认一条通往异世界的裂缝。


    “Tell me its story.”


    ——告诉我它的故事。


    林澈垂眼,声音散在黑暗里:“那是一个很大的白房子,里面的人穿着白袍,像修士,却不信神。他们把痛切成一小段一小段,编号,冷藏,再送回人体。房子里没有钟声,只有‘滴——滴——’的警报,像海鸥在哭。”


    “Are you its priest?”


    ——你是它的祭司吗?


    “No, its janitor.”林澈笑,却带着苦味,“I cleaned up the blood that gods ot.”


    ——不,是它的清洁工。我在清理神明遗忘的血。


    少年国王静静听完,忽然伸手,把银面具取下来,扣在林澈脸上——大小并不合适,金属边缘冰凉,像一圈冷月。然后他起身,走到箭孔前,背对月光,解开自己的发带,让深色卷发披散。


    “Now, you are the king, and I am the night.”


    ——现在你是国王,我是黑夜。


    林澈怔住,指尖下意识抚过面具——内侧仍残留少年的体温,与一丝苦甜药香。他忽然明白,这是交换:少年把权力与诅咒一并递给他,而他必须回赠一段不会腐烂的时间。


    他起身,走到鲍德温身后,伸手,覆在对方裸露的左肩——药膏与汗水混合,黏腻却滚烫。


    "I accept the trade,"他用英语低语,"but only until dawn."


    ——我接受这场交易,直到黎明。


    少年回头,月光照在红斑上,像给伤口镀了一层银。他伸手,与林澈十指交扣,掌心相贴,温度交换。


    "Until dawn,"他重复,然后倾身,额头抵在林澈额上,银面具夹在两人之间,像一面被压弯的镜子,映出两双同样疲惫却倔强的眼睛。


    ……


    午夜,潮水涨到最高,鹰巢崖下方传来空洞的轰鸣,像巨兽在吞咽。林澈为少年测最后一次脉率——88次/分,比涂药前下降12次,疼痛缓解显著。他松口气,把剩余药膏封好,连同罂粟酊一并藏进箭楼暗格。


    回程路上,月色像一层薄霜,铺在崖顶。鲍德温坚持送到暗道口,却不肯再近一步——他必须在日出前返回王宫,参加晨祷,继续扮演"被神恩治愈"的国王。


    分别前,少年忽然伸手,拽住林澈袖口,以中文低道:"白——鸟。"


    林澈回头,看他——月光下,红斑隐入阴影,只剩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Bái niǎo,"他轻声纠正,"will fly at night."


    ——白鸟,会在夜里飞。


    少年笑了,松开手,转身离去,背影在月光里越拉越长,像一条通往未知的裂隙。


    ……


    次日清晨,医院发生第四件事。


    Gerard院长在祈祷厅宣布:国王决定前往耶路撒冷,参加圣十字架节,并将在大典上公开接受臣民朝贺。随行医官名单里,"哑者 Tacitus"赫然在列。


    众修士低声议论——让一个被指控"巫术"的哑医陪同王驾,无异于把灵魂交给撒旦。然而敕令已盖御玺,不可更改。


    林澈站在人群末尾,听见自己的名字被一次次咀嚼、质疑、吞咽,却毫无波澜。他抬眼,看向高窗——阳光穿透彩色玻璃,落在地面,形成一枚巨大的耶路撒冷十字,十字中央,恰好是他站立的位置。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少年国王不仅把疼痛交给了他,还把舞台交给了他。接下来的路,不再是暗道与箭楼,而是金顶与朝臣,是更锋利的刀,与更明亮的火。


    他伸手,抚过袖内的骨管——药膏还剩三分之二,足够支撑到耶路撒冷。


    而在更远的未来,哈丁的烈日与萨拉丁的弯刀,正等着撕碎所有银面具。


    本章是过渡章,目前的时间线上1173年十月左右。感觉鲍四说话幼稚,其实是因为这时候他才只有十四岁哈哈哈哈哈,感谢大家支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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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章 鹰巢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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