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君为类魔界来客举宴欢庆,我本不想去。但鉴于胞弟被左君收为义子,母亲撺掇我偏向右君一脉。
宴上来人不齐,无聊。我摩挲衣摆,几处凸起留意。
细瞧,竟是左君传话:
狸狼近日欲归,卿应戒起。
我觉得好笑,左君一直管乌幼叫这个,但旁人不知是哪两个字。
有人猜“黎琅”,取意由多数美玉砌成。这想法纯愚昧,左君和她儿子关系一直很僵,谈不上寄望什么的。
还有人说是“离稂”,要远离稂莠之辈。这也扯淡,他们一家都不是什么好人。
当然,我猜的是“离郎”,明指离开的负心汉。我这有依有据,他生父在左君登位前,抛下了她。而且听说,乌幼长得很像他爹。
没人往动物上猜。
正琢磨狼哪有乌幼切尔凶残呢,客主至,满座皆起。
右君上座,身后随一少年,安置在君位左侧,跟另一侧的初琼桃对称。
归与江,右君的侄子。命不好,死爹娘;名字不好,听起来会投江。
给侄子接风,顺带提前招待一下外界来宾。我目迎外客,双双成对扎堆。
先进来的像兄弟,衣冠一体,色韵互补,两张一样的面具。
不及端量,光打后耀来,鸿鹄自绕。
能吸引神鸟?我反复窥探他俩,面具被算计按死在脸上,心计太过。
神遗。我断定,孤竹古国的同胎皇子,共承透感之遗,是他俩无疑。
鸿鹄空悬,后二人前,侧过,于羽与煜下露面。
男的形廓利勾,眉目浓描。他走近向右君行礼:“小人孟噬,见过欲凝君。”
孟噬,字曷离,长居孤竹离枝交界。以奇才之资享誉类魔,以艳绝之姿闻名四界。戏文点评:时眼尾泛红而韵绯,时目白斥血而质诡。史册记才略提:娟容逊其瑰,雄风败其巍。孟容公主离枝绒独爱也。
孟容公主想必是并肩那位姑娘了。美人我见过不少,唯她对得上“魔”字。其国有俗词吹捧,宛若鬼妖同构,似月阴立绣楼,孤恣压群秀。
四人相异质特,城府稍纵显赫,哪个我都不想交涉。
抬眼侧边,上位三人映帘。右君侄子像缺心眼,我懒得去相谈指点。
散宴,我决定去北宫探探情况。
上次乌幼外出赶工,我过来跟这小侍卫扯了几句段子,没荤上呢,给我轰出门了。
看到我,小侍卫脸色由阴转雨。鞘未反应,剑横前,距脖颈几寸处险险震慑。
“怎么,老熟人了?”我顺刃定点,锁视住他。底气维诺,乌幼的确回来了,“同船之客,别和我见外啊。”
言毕,过门。
剑紧着我,几乎是狠狠甩来。我无所谓,把控是他们的看家本事。果不其然,剑擦过我,扬起,回鞘。
天黯,回廊某处独灯。
我循进寻近,注意到桌上一堆木匣,敞开各色花点。
乌幼在审阅折子,可能是查令门上诉的。
取了块花点尝,嗯,软皮,这咋是饺子?
我看向乌幼,发现他对折子很随意,主要是在吃蜜饯。
“这么敷衍,哪的求帖啊?”凑上去,两个人裸叠着摊我眼前,“……”
我有些难以置信:“你吃饭喜欢看这种东西啊?”
他侧头瞥我,回答自然:“看这个不用动脑子。”
我再次品读:“画得一般啊,内容也没新意。”
乌幼听罢置之不理,我自讨无趣。靠近鱼缸,摸一把放了很久的鱼食,撒入。
“殿下。”我收敛赖形,正色道。
他偏头,表示自己在听。
我返回,正形一塑即散,舒眉揶揄:“你的鱼闻惯血腥,不接受医者投喂,怎么办好啊。”
撑在桌上,我笑眯眯地盯着他。他甚至没有欲言又止的举动,撕开一个纸袋,咬里面的东西。
隐约闻到陈木交香,见他手上吃食里裹的茶叶好像镀了层糖光。我掏出一把小刀,刃曲柄奇,介绍:“类魔客人送的当地特色。”转而听得小刀破空的声音。
乌幼切尔依旧翻动本子,对疾袭无动于衷。刀停在他额前,微微发抖。
好吧,我承认,控刀很难。
放下刀,目光始终聚向他。直至旁边西瓜应声而裂,我才找了个勺子,舀在其中一瓣上。
塞了两口,我挖起中心那块,递到乌幼嘴边。
他终于舍得看我,但嘴避开了西瓜,慢条斯理地咀嚼。
“你很闲吗?”他反扣本子,低头闭眼,两者继而随笑齐起。
我懂他的画外音,半诚半渲道:“你出一次任务那么久,十天半月不见,容易睹物思人,看什么老想到你。”
本来是想死皮赖脸呆会儿,但他带有留客色彩的答复成功送我出去。轻声弱入风中,徐徐虚虚浇我身一周:“我想到你的时候也会想你。”
“……”这话超出我预料,莫名其妙,几乎是落荒而逃,全须全尾的真心我暂时接受不了。
逃出北宫,散到某个集市,四下张望,与一个测字摊的老头看对眼。
不等老头招手,我已然临近。
“信则有,不信也有。说出您心里最困扰的字,我来替您解惑。”老头故弄玄虚,“一银三次。”
总算知道我平时卖弄造势有多讨厌了,我随口道:“童吧,就小孩那个‘童’。”
童什么的,无非“土探头穿日,当立”,解完然后捧一下我。
老头写字,举纸左右反复斟酌,捋胡须只几字道:“二阶,甲者立身。”
不夸我吗。
抢过纸,字写的宛若一幅画。“童”字墨水渗及各处,主构杂污真的形成一个立于台阶上的人。
我来了兴趣,哪怕测得不准,这字也颇有收藏价值。又问:“那‘眸’呢?眼睛那个字。”
老者再次提笔,这回字却端似描帖:“眸。再见瞳非童,台下禁言投,无屋牢中囚。”
好,换成字谜了。不过没问题,可以元宵节为难那群蠢货。
最后一字,我想起我的病人们,报了“疾”。
此字一出,老头悬笔比划半天,终究没落。他将纸笔交与我,请我置“疾”。
我接过,大方下笔,抬腕。老头欲拿,止,静手动口:“您还没写完……”
我伺机握住他,替他把脉:“不难治,但要这样一银一银地攒钱,没有可能的,时间不够。”
他兀自收回手:“疾何解?失失头,一失为不见,再失为不念,失头而病,疾在首部。”
这连字谜都算不上,更像从哪抄来的缠绵戏文。
我没什么耐心,暗示他我能治,他不愿意算了。死了一切都太平。
“一银是多少?”我付钱准备离去。
老头一改卖弄姿态,和蔼笑道:“您愿给多少就给多少。一粒,一枚,一锭,都成。本就是随心买卖。”
我掏兜,摸到俩元宝,大概是哪次赌局赢的吧。
我丢了一个在桌上:“行吧,黄银子,结清了昂。”
老头拾起元宝,将其埋入手掌,通过虎口茫然地瞧着。
“公子!”他大喊。
我“嗯”了声示意我听见了,他撂下元宝包住我的手:“说是信者信,但我这测得准得很,信我。”
有些动容,也可能嫌输钱人的身份,连带金子一并厌恶。我把另一个也给了老头:“能测名字吗?”
“能,但必须是全名。”
三个字吗?我思索,“弦稚墨。你听过没?”
“忘了。”老头神色变得严肃,“这个减到两字。”
“哎,我可怜你,给你金子。你反倒耍起奸了?”我觉得好笑,却也没怎样,选择妥协,“那弦染吧。弹琴的‘弦’,染坊的‘染’。”
老头保持肃容,收笔,成字工法流怿。这测字老其实是个书法家吧。
我期待他对此解构,谁知老头首句就是“弦没什么,这个寓意尚畔君比我更清楚。”
“……”我一时语塞,好不容易挤出几个字,“你知道弦染是谁啊?那你刚才装什么。”
老人陪笑:“公子你要体谅我,私自乱测皇族的名讳是大不敬,何况这一家子都不是善茬,那一字之钱也是付给罪过了。”
我叹气,听他继续说:“染,亦无他意,水边木底皆可。”
好了,两锭钱打水漂,算是赌局赢钱太快的惩罚吧。
“梁师还有想知道的吗?”老头问。
我好奇:“你认出我了?为什么不让我帮你看病。”
老头低头收拾摊位,招牌旗插回推车头,垂绦随风坦白道:“您医术高超,毋庸置疑。但老朽身子孱弱,怕受不住您的治疗。毕竟……”
“您看上去实在不像好人。”
我面无表情听完那老头说话,抽走了写“弦染”的纸。
忘了什么时候,有人告诉我纽斯荼语中,“切”是刀的意思,“乌幼”意味不幸。而“稚墨”就是“乌幼”音译又同义过来的。
不是善茬。不像好人。
老病骗子,我笑骂道。将传世作品般的纸叠成小块,塞进嘴里嚼。直到墨汁串味,满口纸屑软化,慢慢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