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贺玺几乎是顶着两个黑眼圈从内室出来的。他昨晚睡得极不安稳,门外有个无需睡眠、深不可测的“监工”这件事,像山一样压在他心头。每次惊醒,就能看到门缝外间角落那片纹丝不动的阴影
推开内室的门,那股冰冷的、仿佛能冻结灵识的气息依旧弥漫在小小的铺子里。姬遇还是坐在那个角落,姿势未变,晨光落在他身上,却照不进他那片无形的领域。
贺玺下意识地收敛了自身的气息,连呼吸都放轻了,如同小兽遇到了无法理解的庞然大物。
“醒了。” 清冷的声音响起,不是问候,是陈述。姬遇睁开眼,目光精准地落在他脸上,“可以开始了。”
贺玺心头一紧,立刻点头:“……是,前辈。”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低阶从业者”对“大能”的恭敬。
他先走去查看那几块被姬遇封印了的幽瞑苔。果然,那股强烈的忧伤执念被压制得很彻底,几乎感知不到了,但它们本身蕴含的那种阴冷特质还在。贺玺皱起了眉,这次是真实的专业困惑。封印只是暂时的,治标不治本。要根除影响,必须化解这份执念本身,但这需要深入沟通,风险很大。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身后那道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开始像往常一样做准备。他净了手,然后从架子上取出几个陶罐和小碟,里面是他平日收集的各类基础香料和药草:安神的柏子仁、清心的淡竹叶、温和的甘松、还有少许能微弱增强感知的灵犀草粉末……他动作熟练地将它们按一定比例混合在一个白玉小臼里,轻轻研磨。
这是他的领域。一旦沉浸进去,外界的压力似乎稍减。他的神情变得专注,手指稳定,每一种香料的分量、研磨的力度都带着一种匠人的熟练。
姬遇安静地看着。他看着贺玺那双修长但带着些许劳作痕迹的手灵巧地工作,偶尔侧耳倾听研磨的细响,或低头轻嗅混合的气息。这个人类在他眼里,除了“异常源”,又多了一个“熟练的低阶工匠”的标签。行为模式符合他对这个职业的认知。
初步的混合香粉准备好后,贺玺犹豫了一下。接下来,需要尝试用自身表现出来的、符合调香师身份的那部分灵识之力,去小心引导和沟通被封印的幽瞑苔执念,这是一个精细且耗神的过程,不能有丝毫打扰。他忍不住回头,带着一丝学徒般的忐忑看向姬遇。
姬遇接收到他的目光,眼中露出一丝疑问。
“前辈,”贺玺语气谨慎,带着请教和请求的意味,“等下晚辈需全力催动灵识引导香力,不能有丝毫外扰,否则极易遭执念反噬,前功尽弃……”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姬遇周身那令人心悸的冰冷气场。
姬遇理解了。他沉默片刻。然后,贺玺清晰地感觉到,弥漫在铺子里那种无处不在的、令人灵识僵硬的恐怖压力,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收敛回了姬遇体内。虽然他人还坐在那里,但存在感骤然降低,不再像之前那样无时无刻不挤压着贺玺的神经。
贺玺心中暗惊于对方对力量的控制竟精妙至此,脸上则露出如释重负的感激表情:“多谢前辈体谅!”
没有了那股强大的外部压迫,贺玺感觉灵台清明了不少。他定了定神,拿起一小块被封印的幽瞑苔,放在掌心,另一只手拈起一小撮刚刚调好的香粉。他闭上眼睛,调动起那部分“可以被展示”的灵识之力,小心翼翼,如同微弱的萤火,探向掌中之物。
过程缓慢而艰难。幽瞑苔的执念被封印,但本质仍在,像一块冰冷坚硬的石头。贺玺表现出来的这点灵识之力,如同微温的水流,需要极致的耐心去慢慢浸润。时间一点点过去,他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脸色也因为“灵力”的消耗而微微发白——这消耗是真实的,因为他确实在出力,只是远未到他真正的极限。
姬遇安静地看着。他看到贺玺眉头紧锁,呼吸变得轻微,整个人进入状态。那股微弱但还算纯净的灵识之力,正从贺玺身上散发出来,试图包裹那阴冷的苔藓。力量很弱,符合他的评估。技巧尚可,耐心也足。这就是这个人类调香师的极限了么?
忽然,贺玺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更白,指尖的香粉差点洒落。就在刚才,他刻意让灵识模拟出触碰执念核心反弹的效果,表现出耗力过度的模样。这是一次冒险的试探。
几乎在同一时间,一股极其精纯却冰冷的灵力,如同最纤细的丝线,悄无声息地渡入他的体内,瞬间稳住了他“险些溃散”的灵识。那力量强大而克制,没有丝毫侵略性,只是单纯地作为支撑,精准得可怕。
贺玺猛地睁开眼,脸上带着真实的惊讶[这次不是装,是真的惊了!ヽ( ?? ?)?]的看向姬遇。他没想到对方的反应如此之快,控制如此之精准!
姬遇已经收回了那丝灵力,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淡淡道:“灵识耗尽,于事无补。”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语气冷硬,像是在批评一件工具不好用。但贺玺却从那短暂的、精准无比的支撑里,感受到了一种基于绝对实力掌控下的……“效率”?他只是在确保“清除工作”能顺利进行。贺玺心里明白这一点,但那种被强大力量如此精妙地“托”了一把的感觉,还是让他心头泛起异样。
“……多谢前辈相助。”他低声道谢,这次带上了几分真实[虽然复杂]的感激。他需要表现得更像一个得到前辈随手帮扶的幸运后辈。
他顺势表现出力竭的模样,喘息着说:“前辈,我今日可能只能到此为止了。灵识耗损甚巨,需得打坐恢复。”
他做好了被批评效率低下的准备。
姬遇看了看他确实不佳[一部分是伪装,一部分是真消耗]的脸色,感知了一下他体内那虚浮的灵力,点了点头:“可。” 他居然没有催促!似乎认可了这种符合“低阶调香师”能力极限的工作节奏。
贺玺松了口气,同时对姬遇的评估又复杂了一分:这人似乎严格遵循着某种内在逻辑——在能力范围内必须高效工作,但也不会做超出工具性能的苛求。
就在这时,铺门外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贺香主?在吗?我娘让我来取上次定的安神香!”
是张大娘的女儿阿玥。
贺玺心里一紧。姬遇的存在,还是没法跟外人解释! 他紧张地看向姬遇,用眼神示意求助。
姬遇接收到了他的慌乱,似乎不能理解这种人际困扰,但还是再次将自身气息收敛得近乎虚无,甚至往阴影里更靠了靠,如同融入背景。
贺玺这才赶紧应声,手忙脚乱地找出香包,走到门口,接过铜钱
阿玥似乎觉得铺子里比平时“清净”不少,也没多想,拿了香就走了。
贺玺送走人,关上门,松了口气。
转过身,发现姬遇正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纯粹的探究? “你似乎,不愿他人知晓我的存在。”姬遇陈述道。他似乎对此感到些许好奇。
“嗯……是的,前辈。”贺玺尴尬地点头,努力找理由,“前辈您风采非凡,法力高深,晚辈……晚辈怕请了您这样的高人在此,引来街坊邻里过度围观议论,反而不美……也怕扰了您的清静。”他把自己放在一个为前辈考量的位置上。
姬遇思考了一下。“围观议论”属于无意义的混乱行为,确实干扰“秩序”。 “可。”他接受了这个解释,“在此事解决前,我会避免与无关者接触。”
他的配合,再次让贺玺感到意外。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贺玺都在“努力”打坐恢复。姬遇则一直安静地坐在角落。只是偶尔,当贺玺“气息不稳”时,会有一丝极微冷的灵力飘来,帮他梳理一下气息,动作精准又无声无息。
夜幕降临。贺玺看着角落里那个身影,心情复杂。这个强大的监视者,冷酷地强调秩序和清除,却又会在他“需要”时提供精准的协助,甚至愿意配合他隐藏行踪。他就像一座沉默的冰山,露出水面的部分是冰冷的规则和强大的力量,但水下似乎还有着更复杂的、他尚未理解的行为逻辑。
而被迫在这座冰山旁航行的小船,在警惕和敬畏之余,竟然开始生出一种极其荒谬的、试图测量冰山深度的好奇。
姬遇看着他脸上变换的神色,忽然开口:“明日,去执念源头处。尝试引非化。”
贺玺一怔:“引?”
“执念亦是能量,强行化解,事倍功半。寻其执着之源,引导其自然消散,或可更效。”姬遇平淡地给出建议,如同在修改一份方案。
贺玺眼睛微微亮起。这确实是更高明的方法! “多谢前辈指点!”他这次的道谢带上了几分豁然开朗的欣喜。这位“监工”,似乎真的在指导他如何更好地“工作”。
姬遇看着他脸上瞬间亮起的光彩,那冰冷的眸子似乎极其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然后移开了视线,重新闭上。 “嗯。”
角落里,再次恢复了寂静。但贺玺觉得,这座冰山,好像……没那么绝对冰冷了。
发个存稿~[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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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Chatper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