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半,古庙。
昙怀满脸笑意盘腿而坐,提早泡了那天招待贺明舟的茶,房内四溢清香。
若是平日里,贺明舟定要有的没的夸上两句好茶妙茗,扯天扯地半晌才肯进入正题。
今天屋内却是一片寂静。
“昙怀师父,你说…这路上的人原来看不见他啊。”
贺明舟二愣子一般重复昙怀两分钟前的解释。
昙怀盈盈笑道:“是的哦小尘侣,唯你一人能看见季尘侣哦。”
贺明舟幡然醒悟。
难怪刚刚来的路上那么多人盯着他看,他还以为自己没藏好露出一点半点鬼影呢。
原来是压根儿看不见季长沢,把辛辛苦苦抱着一大坨棉被的贺明舟当戏猴子看啊。
出发前,贺明舟怎么想怎么觉得旁人看见季长沢鬼影一圈会被吓个半死,长衣长袖又不能完全盖住季长沢那张英俊鬼脸,实在难办。
一番苦思冥想,贺明舟决定用最原始的办法遮住季长沢的金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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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车后,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回望被吓了一大跳。
司机舌头稍微打结:“小,小伙子,你这…大热天的抱一床棉被做撒子喃?”
贺明舟紧了紧怀里的被子,含糊笑道:“嘿嘿,我看天气预报说好像要降温了,就顺手带点取暖的东西。”
司机不尚理解:“哦哦,那用不用我把空调关了?”
“别!叔,千万别关!”贺明舟额角滚下一滴汗珠,道,“一码归一码。”
被子里发出一声似有似无的呜咽,贺明舟太阳穴猛然一跳,立马佯装咳嗽掩盖过去。
司机:“真不用关?娃儿我看你都有点着凉了哇。”
贺明舟收声:“没没没,热成这样的。”
季长沢又一阵嘁声,说时迟那时快被贺明舟巴掌落头,隔着床被子扎扎实实拍在后脑勺上。
司机闻声侧头:“有蚊虫吗?我这有风油精。”
贺明舟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安逸得很叔叔。那什么,收款码在哪呢叔,我扫个码扫个码哈哈。”
司机递过来张二维码卡,嘴里嘟囔着“脱离社会更新脚步了啊”诸此话语。
确认司机叔叔真没察觉到,贺明舟才长舒一气。
出租车油门到底,把他俩送到古庙门口。
这一带果真是偏,路上仅仅两三个行人。
但这些人撞见路过的贺明舟无一不三步两回头,频频注目,脸上明摆着不明所以。
那会儿贺明舟还生怕是自己露了季长沢半只手在外,诚惶诚恐一路。
现在想想,他这不是神经病吗。
贺明舟捂面,欲哭无泪。
一路走来寒酸艰苦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
再度陷入死寂。
昙怀笑而不语,季长沢有口无音,贺明舟呆若木鸡。
“不对啊。”
良久,屋里终于再荡起音波。
贺明舟忽然想到什么,道,“那老先生你怎么知道季长沢在哪个位置飘着呢?”
昙怀闻言,敛尽笑意,耷拉的眼皮上下阖上,只留一道细微的缝子。
旁的窗纸好巧不巧惹风过,碰出吱啦一声响子。
贺明舟后背一凉。
“因为…”昙怀声音老气横秋,“老修也非活人啊。”
见贺明舟两颊泛青,堪比尸首之面,昙怀莞尔:
“玩笑话玩笑话,切莫当真贺尘侣。”
贺明舟干笑两声。
此时季长沢不知上哪冒出来,从后边揽住贺明舟的腰,两下挂在他背上。
被这鬼折腾了一早上,贺明舟对此习以为常。
他歪了歪脖,季长沢就给梯子上爬,顺势将下巴搁在人颈窝里,食髓知味地一个劲蹭。
见状,昙怀拂手摸茶,浅尝一口,道:“看来两位尘侣相处的甚是和睦啊。”
季长沢蹭到贺明舟耳后,后者隐约感到瘙痒。
他举手推开季长沢的脸,回应昙怀:“被逼无奈。”
那罪魁祸首听罢,似是不爽。他双手紧收,勒紧贺明舟的窄腰,哼哼唧唧半天。
昙怀:“啊哈哈,前缘有点东西在。”
贺明舟:“兴许兴许。”
既然提到这里,两人便言归正传,聊回此行目的。
贺明舟道:“昙怀师父,你上回说的前缘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啊。”
昙怀眼神幽幽,再咽了口茶,从容道:“贺尘侣你觉着呢?”
夏暑闷热,绿林枝叶繁多,窗檐处有株长枝愈渐生长,大有破窗而入的架势。
说话这会儿,枝桠上立了只小山雀,叽喳叫唤。
贺明舟心头猜测翻涌,脑补出千万个奇葩狗血剧情。
最终他挑了个较为合情合理的,开口道:
“我猜啊,我上辈子也许是个美男子,抢了长沢兄心爱的姑娘,他便心生妒忌。”
贺明舟觉得正确无比,继续道:“然后他无处泄欲,姑娘没了,就寄恨为欲,把我当发泄对象了。”
说着说着,他还想象出自己和季长沢为争夺心爱之人大打出手的宏观场景,顿感热血沸腾。
“不然我想不通为嘛他先前梦里对我行不轨之事。”贺明舟结束发言。
昙怀不语,看他的眼神愈发复杂。
贺明舟:“我说的对吧,应该也**不离十了吧师父,肯定是这样的一场爱恨情仇,让我们本相安无事的灵魂再过千年还有债有冤。”
“不过就是不知道那可怜姑娘现况如何,前生最后跟谁携手共白头了呢到底。”
贺明舟眼神流露出惋惜,不过转眼变为自信:
“我猜是我夺得真爱,毕竟长沢兄现在是鬼魂身体,前世必然非死即伤。”
说话间,季长沢始终拥抱着贺明舟,亲昵的不行。
换谁来了都不会把两人的关系联想到情敌上去。偏偏贺明舟想到了。
仗着人现在还听不懂人话,他充分发酵思维巴拉这么多。
昙怀久违的倍感头痛。
昙怀尝试把贺明舟从构思小说的路上扯回来:“贺尘侣,你怎么不想想你们是更亲的关系呢?”
贺明舟满头雾水:“更亲近?什么,父子啊不会。”
昙怀:“……倒也没那么亲切。”
昙怀指了指季长沢低垂的脑袋,暗示贺明舟让其抬头。
虽不知意义在何,贺明舟还是顺从地敲敲季长沢的脑门。
就这个姿势,季长沢的一绺长发滑进贺明舟的领口,扫过他胸前,奇痒无比。
季长沢侧眸与贺明舟对视,只一眼,前者就不由分说凑上前,在他唇角处落下极轻一吻。
随后自顾自继续蹭贺明舟的脖颈一带。
大脑空白一瞬。
他机械般转过身去,撞上昙怀的双目。
“他亲我干嘛?”贺明舟问。
昙怀:“?”
枝丫上驻足的山雀振翅飞去,远方树叶丛窸窣半声,再没了动静。
昙怀梗着脖子喝了第三口茶,道:“就如贺尘侣所见,你们前生是这样的关系,是一对恩爱恋人。”
贺明舟当即否认:“不可能。”
昙怀:“何出此言?”
贺明舟想也不想道:“我不喜欢男人。”
“那是你这辈子自诩的啦,阖眼前的事你也不知晓不是吗,小尘侣?”昙怀摆首。
贺明舟还在为自己的取向辩解:“不不不,师父你铁定是搞错了,我真不喜欢男的,搞错了搞错了。”
“那不然你们今生何来缘分之说呢?”昙怀淡淡道。
对啊,不然他们这辈子是个什么情况。
一肚子回驳之词全卡在喉咙,贺明舟几度启唇都没能吐出来。脸色同样跟着变脸谱似的,一会儿红一会儿青。
待贺明舟自己消化的差不多了,昙怀便换上那副笑脸。
老人声若洪钟:“前世缘分未了,今生就莫想各走独木。天道好轮回,命定人终有归宿。”
昙怀一捋长须,袖袍随之飘飘逸然,颇有仙家样:“若想相安无事,重渡奈何,须得二人各自甘愿丢弃前世续缘,不过…”
他稍作停顿,故弄玄虚,引得贺明舟发问:“不过什么?”
“不过两位尘侣如今记忆全无,季尘侣还神志不清,七魂六魄皆不在躯壳,实在无法直接了断啊。”昙怀感叹说。
话语落下,贺明舟不禁看向二愣子季长沢。
他对季长沢的态度已经从早晨的畏惧转为无言。
这只一躯空壳的小鬼竟然让他怕成这样!
不过也蛮可怜。贺明舟转念一想。
他问昙怀:“所以我们需要先帮长沢兄补完魂魄才能各自安好吗?”
昙怀甚是欣慰,仿佛天光大亮,用一种“孺子可教也”的语气说:“不错不错,小尘侣所言甚对。”
“这找回七魂六魄核心在于重拾记忆,搭建尘侣你们之间的桥梁,方可重塑季尘侣的肉身。”
贺明舟语气急切,道:“我们怎么个法子找回长沢兄的记忆呢?”
正此时刻,房外长廊中传来一阵铜铃碰壁声音,热风滚动,蒙在门上的竹帘晃荡不止。
有人进庙了。
季长沢几乎是同一时间抬头,狭长的眼睛半眯着,死死盯住未掩实的门。
手上无意识将贺明舟搂得更紧,带着不容置疑的保护意味。
其余两人顺势望去,却不再听到风动。
外面空旷的院里仅一位来回走的僧人,手捧着什么奇异物品。
贺明舟心道奇怪,就听昙怀语气沉沉:“孽缘相会,无可避免。”
他更糊涂了,目光在昙怀和季长沢身上来回穿梭,也看不出究竟。
大约一分钟后,庙门前悬挂的铜铃再是声丁零。
贺明舟以为那“孽缘”是要离开了,却不想这时庙门被缓缓推开。
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把撑开的黑伞,随即一个身姿挺拔的男人步入庭院来。
随着身影越来越近,贺明舟看清来者的容颜,他隐约觉得面熟。
还未想起是谁,突然又迅风吹过,三人所在的一阁小房的门被“啪”地关上。
视线隔绝,那男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贺明舟好一会儿尚未回神,昙怀冲他挥了挥手,道:
“贺尘侣?”
贺明舟收回思绪,嗯了好几声。
“我们刚说到哪儿了?”他转移话题,重新抛线到刚刚的对话。
昙怀:“说到找回季尘侣记忆的方法。”
贺明舟顺着接道:“所以,师父怎么做才能找到记忆,重塑肉身,最后我们好聚好散,皆大欢喜呢?”
他不知怎的思绪混乱,大概是季长沢那双手抱他抱得太紧,贺明舟竟无端生出一股窒息感。
耳畔响起昙怀的声音:
“入局寻往事。”
贺明舟灵光闪过。
他想起那人为什么面熟了。
方才撑伞进庙的男人,就是昨天他来庙里碰见过的那个身着西装的年轻人。
好一个萧景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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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