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说,凡人百年在世,情仇恩怨结下了,便是一辈子的事。寿到年终,魂自西去,盘桓不散的爱恨,也只得祷告下回睁眼能记起一斑。
临入鬼门,无常摸脉。
那前世欠下的债啊、不了的缘啊,一一跟这口孟婆汤咽下肚,甭管生前何其惨烈,全该散就散。
投胎转世的戏码在人间上演了千百遍,大多数人自甘听天由命,去了就去了。
奈何桥边十步走,步步回响。此后风风光光阖眼十八年,待重见天日,好汉依旧。
可惜千秋亘古来,总归有那么一两个不肯服天命。
一朝不甘,遗恨万古。
天道不让他们情在,他们就自改乾坤,偏要有缘可续,有轮可竟。
凡人一命百年,赌上我魂魄尽散换你来生爱我,又有何不可?
于是这时岁再转,清风过境,惹得双玉泠泠。
千年尘去,因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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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前面停车。”
绿皮出租车刺啦一声刹车停下。正值季夏,整个四川笼罩着这个夏日的最后滚烫,此时还是晌午,空气里无处不渗透燥热气息。
司机甩过来张收款码,用一腔□□问车子上唯一的客人:“这几天天热的很,帅哥还跑出来耍蛮?”
后排的青年一边扫码一边摇头道:“不是不是,我出来办点事。”
车窗外林影阑珊,倒不是说荒郊野岭,这儿也确实看不出有什么能让这小年轻办事的地方。从他们来的路往前看,只有一条不长不短的直道。
司机有点摸不着头脑,没忍住追问:“这地方挺偏的,板上钉钉也就前头那个庙像回事,帅哥你跑那庙里上香啊?是不是去上香求女朋友哦。”
说到后面,司机满脸打趣。青年这次没接腔,只觉得背后嗖嗖往上窜冷气。
青年打了两个哈哈:“没没没,我长这么帅犯不着去求菩萨帮我相亲。”说着,他拉开车门,长腿一伸就要往外走,“叔,我扫过去了啊,您回去慢点开。”
司机没再硬留人家摆龙门阵,利落的朝已经站在车外的青年挥了挥手。
等车屁股彻底消失在林荫小道里,贺明舟才垮下笑脸。他长长呼出一气,抬手抹了把脸,声音从喉咙缝挤出来:“我倒希望是去求女朋友去了。”
空气中翻涌着热浪,一股接一股往贺明舟身上扑,好容易才把脖子后背的冷汗吹没了。
这破地方四下荒芜的,司机说得对,只有前边那座庙宇稍微正式些。贺明舟也的确要去那地儿上香求神,不过绝对不是去找对象。这大热天的,谁缺心眼儿成这样专门跑去庙里给月老磕头啊,况且月老也不供在这里。
是去除魔。贺明舟琢磨出一个比较合适的词。
至于魔是打哪来的又要上哪去,他还真不清楚。贺明舟只知道,这只每天晚上都往他梦里钻的魔鬼严重影响到他提前四十年的养生生活模式了。
每天凌晨三点被迫从梦里惊醒,简直是对贺明舟身心的双重杀害。
要说这只魔是个姑娘,贺明舟就让她一分,全当自己魅力太大,有机会了能明明白白拒绝魔女大人的爱意。
偏偏这魔是个魔男。
要说这只魔男在梦里跟他喝喝酒聊聊天,做个拯救世界的梦中梦,那贺明舟也礼让他一分,兄弟俩畅畅快快玩一场不亏。
偏偏这魔男对他做的事怎么看都不像兄弟之间会干的事啊!兄弟会跟自己打波吗,会伸手去撩自己的衣服吗,会喘着气求自己帮他导//管吗?贺明舟想到这儿都要绝望了。
这位不知姓甚名谁的魔男每晚准时进入贺明舟的脑子,把他酝酿许久的梦境搅乱,然后来一场酣畅淋漓的非礼勿视。
贺明舟活了二十五年,当了二十五年铁板子直男,虽然初吻初恋至今还在,但他非常确定自己就是个喜欢姑娘的成年男人啊。
一开始贺明舟想破脑袋也没想明白这哥们为啥就找上自己。
他贺明舟从小到大说不上是别人家的孩子,也算个半吊子乖孩子,为人正直真诚,学生时代从没得罪过谁。二十二岁刚大学毕业就入伍在部队待了三两年,没谈恋爱没结婚,一心想着坚持跟党走,锁屏壁纸都是“不忘初心,牢记使命”八字谨句,烟酒除非迫不得已绝对不碰。
贺明舟就奇怪了,突然被这么纠缠上,说不过去啊。
然而就在这事儿持续发生一周后,贺明舟终于在第八天从梦里惊醒时恍然大悟。
第八天凌晨,云景小区。
贺明舟猛地睁开眼,下意识低头往下看。果不其然,他身上此时蒙着厚厚的一层汗。房间里的空调风一吹,他甚至能感觉到汗珠在喉结凸起处下滑。
房间里开着一盏氛围灯,目之所及都泛起暖黄。贺明舟睡觉开灯是从小就有的习惯,死活改不掉。
他借着弱光目光下移,最终停在某个至关重要的部位。贺明舟腿上搭着床空调被,很薄,几乎能勾勒出他大腿的肌肉线条。
现在,他裆部那块的被子布料被某个东西顶起来,形成一个有些诡异的弧度。在灯光照射下,形状分明。
贺明舟唇角抽了抽。
老天啊,这是整哪一出啊。
他近乎绝望的闭上眼。不时,方才梦境中那张帅脸蓦然映在贺明舟脑子里。那人眸底欲//火丛生,薄唇轻启,声音沙哑唤道:“明舟啊…”
贺明舟再度睁眼望向天花板。与此同时,屋外闪电的白光从窗帘的缝隙哗然射入,正好打在床头柜边的一缕半悬挂的流苏上。
脑子里似乎也有一道白光疾驰而过,贺明舟下意识瞥眼看去。
目光落到桌面中央,方才被光照射过的流苏上方,连接着半块白玉。
玉身哪怕只有一面,也看得出是个上好的宝贝,色泽极佳,在光下看兴许通透莹润,但融进暗处便只泛着丝丝微弱的萤火。
一晃而过的光线只叫人窥得它半分真貌,旋刻便重新隐没黑暗。不过仅仅这一眼,贺明舟就摸了个大概。
这半块玉是一周前贺明舟去庙里上香时一个老僧人给的。
那天仓宁大雨倾盆,贺明舟跑到庙里头躲雨,想着来都来了干脆敬一敬这儿的菩萨仙人。于是乎他买了些香火就要去拜一拜。
上完三柱香,外头雨势渐小。贺明舟不作停留,打算回去。
刚踏出木门槛,贺明舟就被人拦住。
来者满面祥和,青衣白袖,看着年近耄耋,却从骨子里透出股飘飘仙气,活似这喧嚣红尘外的隐世侠客。
贺明舟一向对这类人倍感神秘,心里缓缓升起问号的同时,还不由肃然起敬几分。
然而那老者开口:“这位尘侣,劫难临头啊。”
贺明舟:“?”
后来老者又一脸正经巴拉一堆什么劫啊缘啊的话,贺明舟耐着性子听。
硬是雨彻底停了,老头才收尾,仿佛是贺明舟真的要大难临头,走前还非要给他半块白玉护身。
老人笑眼眯眯,指腹摩挲过指间的念珠,道:“尘侣一定要按刚才说的法子做,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贺明舟连连点头应付,其实半点没往心里记。回到家后把那白玉随手搁置在床头柜上,这场没头没尾的闹剧便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人在做天在看,贺明舟当晚就噩梦缠身。
直到这晚,噩梦连连八日整。此刻贺明舟再看到那块白玉,可谓醍醐灌顶。
一定是这玉害他净梦到这些有的没的!
贺明舟第一反应是把它扔了。他也的确这么做了。
无济于事。
第二晚那魔男的俊脸照常不误出现在贺明舟梦里。于是贺明舟又灰溜溜把它捡回来,半块白玉再次出现在了他家的茶几上。
可噩梦持续不止,迟早有一天要把贺明舟逼疯,他再满的血条也有耗尽之时。是天王老子来了都救不了一个被伤透了的直男心。
这也就是贺明舟故地重游的原因。
他着实没辙了。
林荫道贯彻的热风扑朔袭来,卷起庙院前没来得及扫去的槐花。
贺明舟敛起回忆,手无意识插进裤兜。就当指间触碰到一角硬物时,他心头忽觉警惕,几乎是条件反射抽出手来。
哎呦我靠。贺明舟心叹。
第一次来这里那天因为雨下的太大,贺明舟并未仔细观察这座庙宇的外观。现在他举目望去,才后知后觉比起那些每天人满为患的庙——
这地儿是真破。
墙皮像是被岁月啃过,裸露出一些深浅不一的灰褐色,门板已是陈年朽木,细看还能瞧见几分苔藓的青葱。唯独檐下悬挂的铜铃还在风里作响,回荡着沉闷的鸣音,隐约可见过去的辉煌景致。
贺明舟踩上一脚门槛,耳畔便有咯吱咯吱的响子,唯恐下一秒就要墙崩瓦裂。
越过重重老木,殿堂的门终于出现在贺明舟眼前。
咚。
长风灌进庙内,门口的铜铃紧随其后发出嗡鸣。
声音仿若从远古飘飘而来,分明敲响钟壁的力道极沉,最终落入人耳根时,却飘渺的与清风堪堪作比。
这一记钟鸣连带着夏暑的潮热都打散了,周围空气间涌动着丝丝缕缕的凉意,叫人不自觉后背冒冷汗。
贺明舟边走边在心里打腹稿,一个没留神绊到脚边的一株草,差点没摔个狗吃屎。
他惊魂未定拍了拍裤脚,身后冷不丁有个声音唤他:
“小尘侣~”
贺明舟眼皮一跳,大脑还没反应过来,嘴巴就先开口道:“卧糟。”
回过头,那日的老头一脸笑意站在他对面。
贺明舟安抚的摸摸胸口。这几天受到的惊吓过多,他指不定哪天去医院体检一趟能查出心脏病来。
老者依旧仙风道骨,长袖长衫,脖颈上挂着串檀木珠子,一副“我就知道你要来”的模样。
贺明舟不跟他寒暄,敞开天窗说亮话:“老师傅,我今天来,有事求您。”
老头笑眼弯弯,眼角的皱纹都显得慈眉善目,他道:“小尘侣呀,你没顺着我给你的法子吧?”
“哈哈…”贺明舟摸了摸鼻子。
“无碍无碍。”老人摆摆手,“别在外头干站着,去里屋说。”说罢,他抬脚越过贺明舟,盘着珠子徐徐往殿堂走。
这堂大概是整个庙上上下下能翻出来最好的地方,说不上多奢侈华丽,也算干净规矩,从内而外透着世外仙气,暂且安定了贺明舟一路惊吓的弱小心灵。
庙外破烂成那样,贺明舟本以为进来观光的旅客为零,没想到半大的堂子里还穿梭着五六个上香的人影。
多数是中老年人,皆面容和气。唯二两个年轻男人,贺明舟多留意了一下。
一个西装革履,另一个穿着素色布衫,不过看样子不像是同行。
贺明舟和老僧走到他们身边时,那两人正好同时起身,不轻不重撞到对方的肩膀。穿西装的男人低低道了声歉,目光短暂落在另一人脸上,随即擦身而过。
贺明舟看到身侧的老头上前顺手扶住素衣青年的手臂,不等对方道谢,老人便松手朝人露出个笑来。
与对贺明舟的笑不同,这个笑更深邃,藏着长者的柔情。
同老者走到一格门前,贺明舟没忍住问:“师父,他是你徒弟啊?”
老人蓦然回过头,眉宇间略带惊诧,又很快归为平静,他哈哈笑道:“不是不是,我看他面善而已,他只是路过的一位尘侣,跟小友你一样。”
随后似乎想到什么,老人纠正自己的话:“不,尘侣你和他不同。”
贺明舟脑袋上方冒出个问号。
两人进屋,双双盘腿坐在一个有些年代感的木桌前。
老人给贺明舟倒了壶茶,清香气钻进贺明舟鼻腔,他顿感舒心不少。老人颔首,示意他可以开始说了。
贺明舟咽下茶水,话语在喉间卡了半晌,道:“师父,那天从您这里捎了玉佩回去后,我噩梦连连八天,而且……”贺明舟打住话匣子,神色变了又变。
“而且?”老人接他的话。
“而且梦里每次都会出现一个长得神颜的哥们儿。”贺明舟闭了闭眼,“师父您说,他要是跟我聊聊天我还过意的去,他怎么就……”贺明舟第二次停顿。
“他就?”老人笑意尚深,再接他的话。
贺明舟索性豁出去,道:“他对我又是亲又是摸的,还总一个劲叫我小名,你说他这是干嘛啊。”越说他越憋屈,“第一天他还只是亲亲我的脸啊手啊啥的,第二天就开始掀衣服,第三天别提了,后面几天越来越过分。”
“我就想不明白了,我一个三好青年,他咋就盯上我了呢?”贺三好简直又好气又委屈。
老人听他一通说完,收起一贯笑颜,好似真的困惑般眉头紧锁。他道:“尘侣莫慌莫慌,初见你那日我就觉察到你被怨气缠身,现在看来果真如此。”
贺明舟不解:“我保证我这辈子光明磊落,行事坦荡,忠爱家国,一身正义,从未伤及无辜。我能惹上什么怨气鬼魂的,难道是老天看我过得太顺了?”
老人“诶”了一声长气,满经风霜的眸底复杂难琢磨:“那又不止是这辈子。”
贺明舟沉默了。
他两眼幽幽,太阳穴突突地跳,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那…难不成还是上辈子的事?”跟他唱戏呢!
窗棂哗啦一响,后山十里长风呼啸而入,空中倾时漫舞沙尘几许,犹如故人归。
老人不紧不慢道:“缘不断,劫难化啊…”
第一次在这里发文!努力写写写,小白作者大家包容包容[求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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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前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