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沉睡的街巷被一声凄厉的惨叫惊醒,脚步声踏响,街上的人渐渐多了,浅浅的交谈声像一缕幽香自顾徘徊,小延再也睡不下去了,点起一盏破旧的大红灯笼推门出去,凉风灌进他的衣领,房门外李生扶着朱漆大门走进来,显然他已经出去过一趟,单薄的身子上披着镶白毛的漆黑大氅,风还在吹着,并不猛烈,却凉的人心寒。
他抬眼看了小延一眼,眼底的忧愁缠绕着悲伤,他道:“外面死人了。”
小延拉扯着自己的衣角,内心隐隐的不安四处冲撞着,连带着心跳都漏了一拍,他快步朝大门走去,被李生反手拉住警惕地摇头。
小延歪着头抱住他的腰,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哀求,李生禁不住这样热切的目光,审视,迷惑,怀疑,像一面镜子能照出所有东西的原形。他放开了小延的手。
乌泱泱的人群形成股逆流,一面冲撞着去看死掉的人,一面惊慌失措地逃回家里,破旧的马车和锃亮的汽车都被拦下来,旁边站着不少巡逻的士兵,带队的头儿远远向东望去,那里有包裹着护城河的城楼。
李生看到城楼上的尸体,有点反胃。
他转身走到马车夫身边问他还送不送人,年老的马车夫用一块一看就年岁已长的毛巾擦着脸上的汗,他佝偻着背,犹疑的目光偷偷瞥向巡逻的士兵。
小延自出门以来虽然一声不吭,却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注意到领头的士兵衣角还有一小块已经凝固的血迹,各种不好的想法浮现,顿时他看那个士兵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年轻就这点好,自己吓自己也不带怵的。
士兵也注意到了他,却只是吝啬的分给了小延一个“看什么看,神经病”的眼神,然后向马车夫挥了挥手。马车夫立刻赔笑,满是褶子的脸笑成了个干瘪的丑橘,待到李生和小延挤上了车,沉重的眼皮下方才漏出一丝光亮。
回去的路上小延一直魂不守舍,李生叹气,拢住他的肩膀,“以后这种热闹还是不看的好,免得晚上做噩梦。”
小延脑子里还在想着城墙上的死尸,满身的血,用绳子绑住两个脚踝倒挂在城墙伸出来的杆子上,轻的像一片宣纸,风一起便悠悠摇晃。倒是没有很恐怖,毕竟作用也只是示众,威慑力不足,死法很是柔和。
前些天通缉令就发了下来,刘钰为首的南系和北系一干人等早就斗得不可开交了,什么间谍情报员早早就潜进了对方的窝儿里,打仗打得就是信息战,热兵器时代要还想着靠以一敌百创造奇迹就是异想天开。
这倒挂城墙的正是北系最大的遗祸派来的,之所以说是遗祸也是事出有因,当初年轻狂浪的刘爷不知轻重要亲上战场送死,好巧不巧,那交战的将军投降了,一杆白旗在城墙上迎风招展,守城将军脱了全身的盔甲独自跪在城门外,像一条丧家之犬低着头看都不敢看他一眼。现在刘钰回想起来还是会为自己招摇进城时的王霸之气拍案叫绝,多么春风得意,多么英姿飒爽,士兵舞动白旗时划出的每一道弧线都完美的叫人惊叹连连,猎猎旌旗声让人热血沸腾。
刘钰还是少了点运气,他没能成为人人艳羡的少年英雄。
守城士兵假意投降,包围了刘军,坑杀敌方五万人,炮火连天,尸山血海一眼望不到边。
如果他没有进城呢。
如果他没有轻敌呢。
没有如果。
年轻还是好的,至少长□□破他叔伯咽喉的瞬间他没有吓的摔下马去,至少五万人血洒咸乡后,他还敢提枪出征。
脸皮厚点就能熬到手刃仇人。
守城的将军最后自个儿抹了脖子,刘钰没能亲手洗刷耻辱,长久以来的憋闷和被围剿的愤怒让他撕了将军的尸体,**裸往大街上一扔,来往人群无不战战兢兢,凶残的恶名也由此传开。
大太太没了哥哥,刘钰看着母亲躺在香樟树劈成的木床上对自己破口大骂,淡淡的香气扑鼻,刘钰耸耸鼻子,什么话也没说,在大太太门外边儿跪了两天一夜,然后一个猛子扎进雪地里,被亲兵拖走了。
往后的日子里也确实收敛了不少,大帅的位置坐的久了,威信也立起来了,刘钰不喜欢别人叫他刘帅,俗气,于是刘爷的名讳便叫开了。
多亏这几年来的辛苦历练,才得以保全城墙上间谍的全尸,怀柔政策无疑能在最大程度上紧紧抓住民心。
李生呆呆躺在床上,身体摆成一个“大”字,脑中空空心却沉重的不像话,战火四处蔓延,狼烟往往伴随凄厉的哀嚎,生在鱼米之乡的父老乡亲不会有及时避祸的觉悟,即使晓得了,除非大炮轰到面前,否则任谁也难以割舍延续三代甚至更多的家业。
绝望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什么哥哥弟弟,王权富贵,他通通不要。李生不可避免的想起了很多人,隔壁的柳婶还好吗,每天早早吆喝着买捧冰的老头儿还健朗吗,整天玩泥巴的小鬼还在叽叽喳喳吗,养的鸭还活着吗,腌的咸菜入味儿了吗。念着的太多,他现在迫切地想回到自己从小生活的村子里,和淳朴勤劳的乡邻在“吃了没”的寒喧中度过平静的一生。
日上三竿来得很突然,李生坚信自己一定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不然他后背怎么会微微发潮,细品居然还有些发凉。做的梦实在太碎,脑子灵活如他也半天没能想出来到底梦见了个啥。
今天的阳光很足,李生看见小延眼睛下青青便知道他昨晚十有**是没睡好,也是,毫不避讳的偷窥完死亡后心里怎么可能没有波澜,不是滔天大浪就已经很坚强了。李生心疼地拉过小延,早知道就陪孩子睡一晚了,修长的手指轻扫小延的脑瓜,痒痒的,很舒服。
两个人很默契的做了一晚上噩梦,都没有在白天继续折磨自己的意思,果断出门犒劳自己一顿,临走小延还鬼鬼祟祟地探头,生怕被当成间谍枪毙了,李生哭笑不得,庆幸之余心里也更加焦急,四方天地未必愿意容下他们,继续留下去也是坐等刘钰包容心丧尽,倒不如自寻出路,也好过死得不明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