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已经安静下来。张潺潺轻轻地推开半掩着的宿舍门,轻轻地走进,目光向自己的上铺投去,发觉宋愉已经睡下后俯身将那个暖水瓶先安置在自己的铁柜子旁边。
窗外有月光正缓慢地流淌着,她的指尖触及那水瓶的把手,热水的余温似乎还在流淌。在塑料把手上,在浮动的光影中,在天上那轮皎洁的银色中—— 一点、一点,在恬静与安适中充盈,跃动。
她又想到她的那双眼睛。
直至已经有些困倦的神智把张潺潺从思绪中牵出,她从兜里掏出晚间背的英语册子,接着打开底部的铁柜子,她的动作轻而缓,避免诱出铁皮转动时轴承处的“刺啦”响声。
然而当她准备把册子塞进去时,伸出的手臂愣在原地。月夜投进的银光把这停在半空的影子照在地上,轻轻地流淌在宿舍的地板上。
因为张潺潺在这天地都噤声时分明看见——
她的柜子里面正静静地躺着一个新鲜的,垫着纸巾,沾着水珠的红苹果。
周围依旧安静。
她忽然觉得,一直在喧闹的,是她的内心。
而若想让这份萌动的喧嚣归于寂静。实在不是一件易事。岁月的潮水、遗忘的洪流,乃至于日常琐碎的涓河,都会不断地将人从一个岸边卷至另一个岸边。
身处其中,有人选择拿起浆板;有人选择换个更舒服的躺姿;有人选择直接跳出这一趟趟激流——然而唯一可以确认的一件不变的事情却是,情感与记忆的身影会在这个个体尺度上的宏大历程中摇曳、褪色,她们或许没有消逝,但早已换了一副面貌。
于是人的一生便不可能再捧起同一汩清泉。
因此或许总会有人对你说那样一句——要向前看。
当陈叶桐站在病房外接听那通电话时,她听着屏幕另一面传来的那道干练并故意放缓的女声时,余光撇到自己的好友正摩挲一张相片。而当她分神的间隙,那女声劝解的便是——“要向前看。”
陈叶桐听着,思忖一瞬,最终还是开口:“我会认真再想一想的,黎教授。您再给我点儿时间。”
接着等对方先挂断电话后,她推开房门,目光转回正收起相片的好友身上。对方的表情如这几日一贯的淡然,只是隐约有几分她一时看不清的情绪疾速掠过这张不算漂亮,但有些清秀的面孔,接着她耳边就响起那句——“叶桐,我打算明天就出院。”
接着陈叶桐也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好。”
但张潺潺的决定也不完全算是临时起意。她的身子已经恢复的不错,医生也应允了她出院的想法。
总之她此时站在前台处办理最后的手续,陈叶桐站在一旁,手里拎着张潺潺的一些生活用具。
“那孩子的父母走了没?”陈叶桐说着,头向后方不远处的大门扭去。那被救了的孩子的父母在听闻张潺潺上午出院的消息后一大早又赶了过来,又是一番激动的道谢。张潺潺听着,随即点了点头,“医疗费都给过我了,家里有老人有孩子的,我就劝他们先回去了。”
陈叶桐“嗯”了一声,随后兜里的手机突然又振动起来,她拿起看了一眼,跟张潺潺打了声招呼就去拐角处接电话了。
张潺潺点了点头,然后把视线转回正在办理手续的窗口上。
视线虽然转回。然而眼神透出的些许迷离,证明她正在思考,或者说纠结着什么。
然而她的思绪突然被响起的声音打断——“诶,我看过你救人的报道。”
张潺潺闻声看去,是窗口一位年轻的工作人员在说话,她正把整理好的票据递给张潺潺,“今天出院了啊,恭喜。”
张潺潺俯身接过,微笑到:“谢谢。”
她简单查看了一下票据,准备转身去找陈叶桐,然而她突然又顿住脚步。抬头往拐角处看,陈叶桐背对着这边的窗口还在打电话。又想起刚刚那位年轻人和善的态度,张潺潺握着收据的手明显收紧了一下。
几乎是一瞬间的决定。
但实际上,这反而是这段时期所有深思熟虑的累积的爆发。
张潺潺从随身带着的本子上撕下一角纸片,在上面快速地写下一行数字,然后又走回刚刚的窗口,接着她开口——“那个,可以再麻烦您帮我一个忙吗?”
说着,她将那张纸条递给窗口的那位年轻人,“如果这两天有人来找我,劳烦您把这个给她。”
她顿了顿,又补充到:“没有的话,就算了。麻烦您了。”
待陈叶桐打完电话回来,看见张潺潺还在原地等她,于是她朝对方说到:“我打完了。咱走吧。”
张潺潺应了一声,然后和陈叶桐一起往大门走去,与此同时她开口到:“你准备回去吗?”
张潺潺这次的任务是外派。这里的回去指的是她和叶桐工作的那座城市。
“不然去哪。”陈叶桐说着,和张潺潺并肩走出医院,并提醒对方注意脚下的台阶。
然而待二人又走出一段距离,张潺潺慢慢放缓了脚下的速度,“是你教授吧。是她给你打的电话。”
这话促使陈叶桐猛然生出一股回避的冲动,尽管这已经是尽力压制的结果。
她想开口解释点什么。但张了张嘴,然后又是徒劳地合上。
但张潺潺没有继续深入这个话题,因为她深知她不同于自己这个好友的教授,目前的她还没有资格劝别人类似“向前看”的话语,因为她在写下那张纸片的瞬间,乃至现在,依旧没有想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真正地敢于抬起头,真正地愿意把视线投向那清亮却又模糊的“前方”。
午后的煦光在此刻默默的涌动,极浅地在地上勾出二人的背影。它晃动着,同样也没有说话。
不知是闲适的宁静还是僵硬的寂寞,总之隔了几分钟后,张潺潺才听见陈叶桐再次响起的声音——
“起码是现在的我,还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