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蒲公英丛旁的对话后,嵊骁待我愈发小心翼翼。
他依旧每日准时到崇文馆伴读,却不再像前世那般与我嬉笑玩闹。他的目光总是追随着我,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每当我看向他时,他又会仓促地移开视线。
太傅布置的策论,他总会多写一份注解,字迹工整,思路清晰,却从不敢亲自呈给我,只悄悄放在我书案的一角。
今日课毕,他照例默默收拾书卷,我伸手按住他正要收起的《孙子兵法》。
"殿下?"他像是被烫到般缩回手。
"陪我走走。"我说。
他怔了怔,眼中掠过一丝惊喜,随即又被更深的不安取代:"是。"
我们沿着太液池漫步。春水初生,池畔的垂柳抽出嫩绿的新芽。前世,我们常在这里喂锦鲤,他会指着最胖的那条笑着说:"这条像不像苏砚之?"
而今,他只是沉默地跟在我身后半步的位置,恪守着臣子的本分。
"你在怕什么?"我突然停下脚步。
他猝不及防,险些撞上我,慌忙后退:"臣不敢。"
"不敢什么?"我转身看他,"不敢靠近我?还是不敢...像从前那样待我?"
他的嘴唇动了动,最终低声道:"臣只是...不配。"
又是这句话。前世在偏殿雨中,他也是这样跪在雨里,说着"臣不配"。
心口一阵刺痛。我深吸一口气:"若我说你配呢?"
他猛地抬头,眼中情绪翻涌,像是困兽在做最后的挣扎:"殿下为何...为何待臣这般好?"
为何?
因为我看得见你眼中的悔恨,看得见你小心翼翼藏起的温柔,看得见那个在仇恨与爱意间挣扎的灵魂。
"或许是因为,"我轻声道,"我相信这一世的你,会做出不同的选择。"
他的眼眶瞬间红了。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喧哗。三皇子苏砚之带着几个宗室子弟迎面走来,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
"哟,二哥又在和你的小跟班散步啊?"苏砚之斜睨着嵊骁,"镇北侯府都没了,还摆什么架子?"
嵊骁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握紧。
我上前一步,挡在他身前:"三弟慎言。"
"我说错了吗?"苏砚之嗤笑,"一个罪臣之后,也配..."
"配不配,不是由你说了算。"我冷冷打断,"嵊骁是父皇亲选的伴读,你是在质疑父皇的决定?"
苏砚之脸色一变:"你!"
"三殿下,"嵊骁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臣确实出身微末,但殿下待臣以诚,臣必以性命相报。"
这话说得极重,连苏砚之都愣住了。
我侧头看向嵊骁,他挺直脊背站在那里,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坚定。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隐忍复仇的少年,而是真正站在我身边的嵊骁。
苏砚之悻悻离去后,池边又只剩下我们两人。
"你不必如此。"我说,"苏砚之的话,我从未放在心上。"
"但臣放在心上。"他看着我,眼中有什么东西在破土而出,"从今往后,不会再让任何人轻慢殿下。"
这话太过暧昧,几乎挑明了什么。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嵊骁,你..."
"殿下,"他突然跪下行礼,"臣有一事相求。"
"你说。"
"三日后春猎,请准许臣随行护卫。"
春猎。我呼吸一滞。前世就是在这次春猎上,他为救我而被野猪所伤,肩头留下一道很深的疤痕。那也是他第一次,在意识模糊时紧紧握着我的手,唤我"阿珩"。
"好。"我听见自己说,"准了。"
他抬起头,眼中闪着细碎的光,像是得到了什么珍贵的承诺。
看着他这样的眼神,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我知道三日后会发生什么。我知道他会为我受伤,会在疼痛中泄露真心,会让我再一次不可自拔地沉沦。
可是嵊骁,如果你真的也重生了,你应该知道,这次春猎远不止野猪那么简单。
那场改变一切的阴谋,此刻已经悄然展开。
而我,明知前方是陷阱,却还是想要看看,这一世的你,会如何选择。
是重复前世的背叛,还是...
我伸手扶他起身,指尖相触的瞬间,我们都不约而同地颤了颤。
太液池的春水被风吹皱,漾开圈圈涟漪。就像我们之间的关系,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汹涌。
"回去吧。"我收回手,"天要黑了。"
"是。"他轻声应道,目光却依旧停留在我脸上,带着几分贪恋,几分决然。
转身的刹那,我听见他极轻的低语,随风飘散:
"这一次,绝不会再让您失望。"
是吗?
我望着天边渐沉的夕阳,心中一片冰凉。
可是嵊骁,你可知晓,有些失望,一次就足够刻骨铭心。
而这一次,我赌上的,是最后一点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