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十八年,腊月二十三。
今日,是我的及冠礼。
皇宫内外张灯结彩,笙歌不绝。从黎明时分起,百官便身着朝服,手持玉笏,在太极殿外按品阶列队等候。礼乐声庄严恢宏,回荡在琉璃瓦覆盖的殿宇之间。
我穿着太子专用的玄衣纁裳,头戴九旒冕冠,站在镜前任由礼官整理衣冠。冕冠很重,压得我几乎抬不起头。就像这太子之位,这即将加诸我身的责任与枷锁。
"殿下,吉时已到。"礼官躬身提醒。
我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殿外。长长的红毯从太极殿一直铺到宫门,两侧侍卫肃立,旌旗招展。我在礼官的簇拥下缓步前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在人群中搜寻。
他没有来。
一个月前,嵊骁请旨戍边的奏折被父皇批准。启程那日,我站在城楼上,看着他骑着马,带着一队亲兵,头也不回地出了京城。玄色的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像一只决绝的孤雁。
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心真的会疼。不是撕心裂肺的痛,而是细细密密的,如同千万根针扎在心上,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那个雨天的决绝。
"殿下?"礼官再次轻声提醒。
我收回思绪,继续向前。百官跪拜,山呼千岁。我一步步走上汉白玉阶,走向站在大殿最高处的父皇。
他今日穿着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威严庄重。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的脸色有些过于苍白,握着玉圭的手也在微微发抖。
是我的错觉吗?
及冠礼的仪式繁琐而漫长。祭天、祭祖、告庙...每一个步骤都严格按照礼制进行。我跪在宗庙前的蒲团上,听着太常寺卿诵读冗长的祝文,心思却飘向了遥远的北境。
那里现在应该已经很冷了吧?他肩上的旧伤,可还会在阴雨天作痛?
"赐字——"太常寺卿高亢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回。
父皇从侍从手中接过一支玉笔,在铺开的锦帛上挥毫写下两个字。当那两个字展开时,我浑身一僵。
"承稷"。继承社稷。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信号。群臣哗然,随即响起一片贺喜之声。我跪在地上,只觉得那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口发疼。
父皇弯腰扶我起身,在我耳边低语:"珩儿,今日之后,这江山就要交到你手上了。"
他的声音虚弱得让我心惊。我抬头看他,这才发现他额上布满细密的冷汗,扶着我手臂的手冰冷得不似活人。
"父皇?"
他摇摇头,示意我继续仪式。
接下来的宴席,我食不知味。百官轮番上前敬酒,说着恭贺的套话。我端着酒杯,目光一次次飘向殿外。
他会不会...至少派人送来一份贺礼?
直到宴席过半,那个身影始终没有出现。我放下酒杯,只觉得这热闹的宫殿空旷得可怕。
"殿下,"贴身内侍悄悄上前,"陛下离席更衣已久,还未回来。"
我心头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借口醒酒,我带着两个侍卫匆匆赶往偏殿。
偏殿里静得出奇,守卫的侍卫都不见了踪影。我推开门,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父皇倒在血泊中,心口插着一柄匕首。那匕首的样式我很熟悉——是嵊骁随身佩戴的那一把。
"父皇!"我扑跪在地,颤抖着手去探他的鼻息。
已经没有呼吸了。
他的眼睛还睁着,死死盯着殿门的方向,仿佛在质问什么。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殿门内侧用血写着几个字:
"血债血偿"。
字迹潦草,却透着刻骨的恨意。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怎么会...怎么会是嵊骁?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我猛地回头,看见嵊骁站在殿门口。他穿着一身染血的戎装,手中握着出鞘的长剑。一个月不见,他瘦了很多,眉眼间的阴郁几乎要凝成实质。
"你..."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他看都没看父皇的尸体,目光直直地落在我身上:"殿下,不,现在应该叫你苏珩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
"为什么?"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话。
他一步步走近,靴子踩在血泊中,发出黏腻的声音:"为什么?你应该问问你的好父皇,二十年前为什么要陷害忠良,屠我嵊氏满门!"
我愣住了:"你说什么?"
"你的父皇,"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冰,"为了铲除异己,诬陷我祖父谋反。镇北侯府上下三百余口,除了我父亲被流放,无一幸免。就连襁褓中的婴儿...都没放过。"
他的眼睛血红,那里面翻涌的恨意几乎要将我吞噬。
"不...不可能..."我踉跄着后退,"父皇他..."
"他当然不会告诉你。"嵊骁冷笑,"他怎么会告诉你,他手上沾了多少无辜者的鲜血?他怎么会告诉你,他夜夜安眠的龙椅,是用多少忠臣的尸骨堆成的?"
我看着他,突然想起很多事。想起他初入宫时的沉默,想起他偶尔流露出的仇恨,想起他一次次拒绝我的靠近...
原来,这一切都不是我的错觉。
"所以..."我的声音在发抖,"所以你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复仇?"
"是。"他答得干脆,"入宫为伴读,取得你的信任,都是为了这一天。"
"那铜雀台..."
"苦肉计而已。"他打断我,"若不是为了取得你父皇更深的信任,我何必替他挡那一刀?"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将我的心凌迟。我以为的守护,我以为的深情,原来都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
殿外突然传来喊杀声,兵刃相交的声音越来越近。显然,嵊骁已经控制了宫禁。
"你知道吗?"他突然笑了,那笑容残忍而悲凉,"最可笑的是,你居然真的爱上了我。在你知道我是来复仇的情况下,还是像个傻子一样爱上了我。"
我闭上眼睛,泪水终于滑落。
是,我是个傻子。明知道他的疏离和拒绝,还是义无反顾地陷了进去。明知道他眼中有恨,却自欺欺人地以为那是别的什么。
我跪在父皇的尸身旁,感受着他逐渐冰冷的体温。这个养育我、疼爱我十八年的男人,这个我立志要守护的江山之主,此刻就这样毫无生气地躺在我面前。
而凶手,是我爱了整整十年的人。
一股腥甜涌上喉头,我强忍着咽下,却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燃烧。恨意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了我的心脏,勒得我喘不过气。
"杀了我吧。"我轻声说,"为你嵊家三百余口报仇。"
他却摇了摇头:"不,我不会杀你。"
我睁开眼,对上他复杂的目光。
"死太便宜你了。"他伸手,冰凉的指尖擦过我的脸颊,替我拭去泪水,动作温柔得像是在对待什么珍宝,语气却冷得刺骨,"我要你活着,亲眼看着我是如何坐上那个位置,如何将你们苏家的江山,一点一点握在手中。"
殿门被推开,嵊骁的亲兵冲了进来。他们看都没看地上的尸体,径直跪在嵊骁面前:"将军,宫城已全部控制。"
将军...原来他早已在军中培植了自己的势力。
嵊骁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中有恨,有痛,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情绪。
"带太子殿下下去休息。"他转身,走向那高高在上的龙椅,"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任何人接近。"
两个士兵上前架住我。我没有反抗,任由他们拖着往外走。
在跨出殿门的那一刻,我回头看了一眼。
嵊骁正站在龙椅前,背对着我。他的身影在烛光中显得格外孤寂,仿佛背负着千斤重担。
那一夜,我被囚禁在东宫的偏殿里。窗外是震天的喊杀声,是垂死者的哀嚎,是改朝换代的喧嚣。
我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不过一夜之间,满头青丝竟已尽数霜白。原来极致的痛苦,真的可以让人一夜白头。
镜中这个满头白发的少年,还是那个曾经在蒲公英丛中微笑的苏珩吗?
我伸手抚摸着自己的白发,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歇斯底里的痛哭。
恨。我恨他。
恨他利用我的感情,恨他欺骗我的信任,恨他杀我父皇,恨他毁我江山。
更恨我自己,明明有无数次机会可以识破他的阴谋,却一次次被感情蒙蔽了双眼。
天亮时分,新帝登基的钟声敲响了。一声又一声,震耳欲聋。
殿门被推开,嵊骁站在门外。他已经换上了皇帝的龙袍,那明黄色的衣裳刺得我眼睛生疼。
当他看见我满头的白发时,瞳孔猛地一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
"你..."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我站起身,迎上他的目光,声音冷得像冰:"恭喜陛下,得偿所愿。"
他的眼神复杂难辨,有震惊,有痛楚,还有一丝...愧疚?
真是可笑。一个弑君篡位的逆贼,也会感到愧疚吗?
"从今日起,"我一字一顿地说,每个字都淬着恨意,"你我之间,只有血海深仇。"
他沉默了许久,最终只是对身后的侍卫挥了挥手:"好好照顾...前朝太子。"
殿门再次关上,将我们隔绝在两个世界。
我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飘起的雪花。那些洁白的雪花,多像那年漫天飞舞的蒲公英啊。
可是蒲公英已经谢了,就像我的心,死了。
从今往后,活着的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一具被仇恨填满的空壳。
嵊骁,你让我活着见证你的江山?
好。那我就活着,活到亲眼看着你众叛亲离、不得好死的那一天。
到那时,我会站在你的尸身旁,笑着告诉你:血债,终究要用血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