嵊骁的伤在太医的精心调理下渐渐好转,可我们之间却像是隔了一层看不见的纱。那日我在铜雀台畔未说完的话,成了悬在我们中间的一根刺。
他依旧每日来东宫当值,依旧会在我批奏折到深夜时默默添灯油,却再不曾与我对视。有时我故意将朱笔掉落在地,等他弯腰去拾时,想要捕捉他的目光,他却总是恰到好处地偏开头,留给我一个疏离的侧影。
深秋的雨下个不停,打在太液池的残荷上,声声凌乱。我屏退左右,独自站在水榭里看雨。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我知道是他。
"殿下,天凉了。"他将一件披风轻轻搭在我肩上,动作依旧温柔,指尖却带着刻意的回避。
我握住他即将抽离的手,他的掌心有常年习武留下的薄茧,此刻冰凉。
"嵊骁,"我看着池中被打得七零八落的枯荷,"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偷溜出宫,在巷子里吹蒲公英吗?"
他的手指在我掌心微微一动,却没有挣脱。
"记得。"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雨声淹没。
"那时我问你,知不知道蒲公英的花语。"我转过身,直视他的眼睛,"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像是被什么刺痛。雨声哗啦,在水榭四周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蒲公英的花语是..."我深吸一口气,鼓足这十余年积攒的所有勇气,"无法停留的爱。"
他的脸色在雨中显得格外苍白,肩上的伤似乎又在隐隐作痛,让他不自觉地蹙眉。我看见他喉结滚动,像是要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缓缓抽回了手。
"殿下,"他的声音比这秋雨更冷,"臣...不配。"
五个字,像五根冰锥,扎进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是因为你的身份?"我上前一步,几乎要触到他的衣襟,"我不在乎!我可以去向父皇..."
"殿下!"他急声打断,眼中第一次流露出近乎恐慌的神色,"有些界限,一旦越过,就是万劫不复。"
雨越下越大,敲打着水榭的琉璃瓦,像是无数人在同时哭泣。我们站在这里,相隔不过咫尺,却仿佛隔着一整个无法跨越的寒冬。
他突然跪了下来,单膝触地,雨水立刻浸透了他的衣袍:"臣会向陛下请辞,调往北境戍边。"
我的手指僵在半空,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为什么?"这三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他抬起头,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像是眼泪,却又比眼泪更冷:"因为有些路,注定不能同行。"
我看着他肩头渗出的淡淡血色,想起铜雀台上他义无反顾挡在我身前的样子。那样炽烈的守护,难道都是假的吗?
"你看着我,"我的声音在发抖,"告诉我,你当真对我没有半分..."
"没有。"他回答得斩钉截铁,眼神如死水般平静,"臣护驾,是尽本分。对殿下,从未有过非分之想。"
谎言。我知道这是谎言。可他的眼神那样决绝,像是早已将所有的退路都亲手斩断。
我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柱子上,忽然低低地笑了:"好...好一个尽本分。"
他依旧跪在雨里,像一尊石像。雨水在他周围汇成小小的水洼,倒映着灰蒙蒙的天。
"你走吧。"我转过身,不再看他,"如你所愿。"
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雨声中。我望着满池残荷,想起很多年前那个春日的午后,他站在蒲公英丛中,第一次对我露出的那个笑容。
原来有些爱,注定像蒲公英一样,看似自由,却身不由己。风起时飞扬,风停时零落,永远找不到可以扎根的土壤。
而我不知道,就在我转身的那一刻,那个在雨中离去的身影,肩头的伤早已崩裂,鲜血混着雨水,在他玄色的衣袍上洇开大片暗色。他走出宫门,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那口型,分明是在说:"对不起。"
雨还在下,打湿了记忆里所有温暖的片段。这一年的秋天格外漫长,漫长到让人几乎要忘记,春天曾经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