肋下的淤青总算淡去,那晚嵊骁无声落泪的模样,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他向来沉默,像一口深井,那晚却仿佛井水满溢,露出了底下我从未见过的脆弱。
这让我觉得,我们之间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午后春光懒洋洋地洒进来,我合上枯燥的《舆地志》,瞥见嵊骁正端坐着默写兵法,侧脸线条还带着少年的柔和,眉眼却已初现棱角。他长得真好,只是总笼着一层化不开的郁气。
一个念头忽然冒了出来,带着难以抗拒的诱惑。
我凑近他,压低声音:“嵊骁,想不想出宫去看看?”
他执笔的手一顿,一点墨迹在宣纸上洇开。他抬起头,眼底是真实的错愕,像被惊扰的幼兽。“出宫?”
“嗯,”我压住心头的雀跃,指了指外面,“就我们两个。我知道一条路。”
他沉默了,唇抿得紧紧的,似在权衡。我以为他会拒绝,会用那套“于礼不合”来规劝我。可最终,他竟点了点头,虽然幅度很小,却让我心头猛地一跳。
换上寻来的粗布衣裳,混在采办的人群里,当宫墙被远远甩在身后,喧嚣的市井声浪扑面而来时,我几乎要屏住呼吸。原来宫外的风,是这般自由的味道。
我忍不住拉住了嵊骁的手腕,带着他挤进熙攘的人流。“快看那边!”我指着捏面人的老匠人,又拉他去看胸口碎大石的杂耍。他起初有些僵硬,任由我拉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这鲜活的一切吸引。
跑到一个卖糖葫芦的摊子前,红艳艳的山楂裹着亮晶晶的糖衣,诱人得很。我买了两串,塞了一串到他手里。他拿着那串糖葫芦,有些无措。
“尝尝,宫外的东西,不一样。”我咬了一口自己的,酸酸甜甜的滋味在舌尖炸开,比御膳房精心制作的糕点更让人欢喜。
他迟疑着,低头小心地咬了一颗。糖壳碎裂,他咀嚼的动作很慢,长长的睫毛垂着,我看不清他的眼神。
“甜吗?”我问。
他轻轻“嗯”了一声,依旧没抬头。阳光落在他微微颤动的睫毛上,像是镀了一层金边。我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吃完糖葫芦,我们漫无目的地走着,拐进一条稍僻静的巷子。墙角边,几株蒲公英正开着毛茸茸的白色小球,在微风里轻轻摇曳。
我蹲下身,摘下一朵最饱满的,递到他面前:“给你。”
他看着我手心里那团柔软的白色,眼神里透出疑惑。
“这样,”我笑着,拿起另一朵,凑到唇边,鼓起腮帮用力一吹,“呼——”
无数细小的白色□□,瞬间脱离母体,乘着风,轻盈地、欢快地四散飞去,飘向蔚蓝的天空,飘向未知的远方。
嵊骁看着那纷飞的白色绒毛,看得有些呆了。他学我的样子,将他手中那朵蒲公英举到面前,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吹出一口气。
白色的絮丝飘扬起来,有几缕调皮地沾在他的发梢、他的肩头。他仰着头,目光追随着那些飞远的种子,唇角竟不自觉地,勾起了一个极浅极淡的弧度。
那是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如此……接近于“快乐”的神情。不再阴郁,不再沉重,像是被春风拂过的冰面,裂开细缝,透出底下清澈的水光。
那一刻,巷子外的喧嚣仿佛都远去了。阳光暖融融地照在我们身上,空气里浮动着蒲公英细微的绒毛和青草的气息。我就这样看着他仰起的侧脸,看着他唇边那抹转瞬即逝的笑意,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酥酥麻麻的,一种陌生的、滚烫的情绪悄然蔓延开来,让我有些手足无措。
我慌忙移开视线,也仰头看向天空,假装在看那些飞远的蒲公英,耳根却不受控制地发起热来。
我好像……有点奇怪。
是因为这太好的阳光吗?还是因为这难得的、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自由?
我甩甩头,将那莫名的悸动归咎于出宫的新奇。对,一定是这样。
我只是带他出来散心,只是不想看他总是那么沉闷。我是太子,他是我的伴读,我照顾他、对他好,是理所应当的。
我才没有……没有因为他那个浅淡的笑容,而心跳失序。
风吹过,更多的蒲公英种子飞向天空,像一场朦胧的雪。我偷偷瞟了他一眼,他依然望着天空,眼神有些迷离,不知在想什么。
只是那时的我,沉溺于这偷来的自由与莫名的欢喜里,并未深究,也未曾察觉,心底那颗悄然落下的种子,究竟是什么。更不知道,很多年后,当山河破碎,物是人非,这漫天飞舞的、轻盈的白色,会成为记忆里最沉重,也最刺骨的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