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永熙七年,春。
帝京刚下过一场细雨,朱红宫墙被洗得发亮,琉璃瓦映着初晴的日头,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御道旁的垂柳抽出嫩绿的新芽,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泥土和花草气息。
八岁的嵊骁,穿着一身略显宽大、浆洗得有些发硬的靛蓝色布衣,跟在引路的内侍身后,沉默地行走在这座庞大而精致的宫殿里。他低垂着眼,看似恭顺,袖口里的小手却紧紧攥着,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这里是皇宫,是那个坐在龙椅上、名叫苏稷的男人,他父亲口中“贤明仁德”的君主,却也是他嵊氏满门血海深仇的根源。父亲临行前的叮嘱犹在耳边:“骁儿,此去宫中为太子伴读,是陛下天恩,亦是……我嵊家唯一的生路。谨言慎行,多看多学,莫要辜负。”
生路?嵊骁心底一片冰冷。那场突如其来的“急病”,夺走了祖父、叔伯,还有他记忆中总是温柔笑着的母亲……偌大的镇北侯府,一夜之间只剩下他和被远谪边关、削爵为民的父亲。这哪里是生路,这分明是悬在头顶的利刃,是仇人假惺惺的“仁慈”。
他要活着,要记住这一切,要在这仇人的巢穴里,找到那把可以复仇的刀。
“嵊小公子,前面就是东宫了,太子殿下正在书房等候。”内侍尖细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嵊骁抬起头,眼前是一座更为精巧华美的殿宇,匾额上“崇文馆”三个鎏金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迈步走了进去。
书房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檀木气息。窗明几净,靠窗的紫檀木大书案后,坐着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孩。
那就是太子苏珩。
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银丝暗纹锦袍,头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皮肤白皙,五官精致得如同玉琢。他正低头看着摊开的书卷,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神情专注而安静。
听到脚步声,苏珩抬起头来。
那一瞬间,嵊骁对上了他的眼睛。很清澈的一双眼,像是秋日里映着天空的湖水,带着几分尚未被宫廷纷杂浸染的纯然好奇,还有一丝属于他这个年纪,却因身份而被压抑的沉稳。
“你就是嵊骁?”苏珩放下书,站起身,走到嵊骁面前,声音清朗温和。
“……是。臣嵊骁,参见太子殿下。”嵊骁依着礼数,就要跪下。
一只手却轻轻托住了他的胳膊。那只手很干净,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带着暖意。
“不必多礼。”苏珩笑了笑,唇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父皇说,你以后就是我的伴读了。这里没有外人,不用动不动就跪。”
他的态度很自然,没有居高临下的施舍感,也没有刻意亲近的虚伪,仿佛只是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嵊骁垂下眼,避开他的目光,心底却冷笑:伪善。仇人之子,怎会真心?
“来,看看我新得的舆图。”苏珩似乎没察觉到他的疏离,很自然地拉起他的手腕,将他带到书案前。案上铺着一张巨大的疆域图,山川河流,城池关隘,标注得极为详细。
“你看,这里就是北境,”苏珩的手指点在地图上方的一片区域,那里正是嵊骁曾经的家,“听说你父亲以前就在那边驻守,那里是不是很辽阔?冬天是不是会下很大的雪?”
嵊骁的心猛地一缩。北境……那是他再也回不去的故乡。他看着苏珩毫无阴霾、充满探寻意味的眼睛,一股混杂着恨意和悲凉的怒火几乎要冲口而出。他知道什么?他享受着父辈用“阴谋”夺来的太平,却在这里天真地问着北境的风雪?
“是,殿下。北境苦寒,风雪极大。”他听到自己用毫无波澜的声音回答。
苏珩却听得认真,又指着其他地方问了起来。嵊骁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一一作答,言辞谨慎,滴水不漏。他扮演着一个家道中落、谨慎小心的臣子之子,一个合格的,甚至有些木讷的伴读。
期间,有宫人端来点心和茶水。精致的荷花酥,小巧的水晶包,散发着诱人的甜香。苏珩很自然地拿起一块,递给嵊骁:“尝尝,御膳房新做的。”
嵊骁看着那块精致的点心,仿佛看到了镇北侯府覆灭那晚,冲天火光下,母亲最后塞进他手里的,那块粗糙的、带着体温的干粮。
他伸手接过,低声道:“谢殿下。”
点心入口,甜腻得发慌,几乎让他作呕。他却面不改色地咽了下去,如同咽下淬毒的砒霜。他在心里默念:记住这个味道,嵊骁。记住这仇人施舍的甜,记住你今日的屈辱。
一天的伴读时光就在这种看似平和,实则暗流涌动中过去。傍晚时分,嵊骁告退。
走出东宫,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回头望了一眼那金碧辉煌的殿宇,眼神冰冷锐利,与方才那个沉默恭顺的伴读判若两人。
苏珩。
他在心底咀嚼着这个名字。
今日初见,这位太子殿下,似乎与他想象中骄纵蛮横的皇室子弟不同。他温和,有礼,甚至……有些单纯的善意。
但这又如何?
龙生龙,凤生凤。苏稷的儿子,骨子里流的,必然是虚伪冷酷的血。
他今日所展现的一切,不过是又一重更精巧的伪装罢了。
嵊骁转过身,不再回头,踏着宫道的青石板,一步步走向宫外那个暂时安置他的、冰冷而陌生的府邸。
路还很长。
他的复仇,才刚刚开始。而他第一个要接近、要利用、要摧毁的目标,就是那个拥有着清澈双眼的太子——苏珩。
宫墙拐角,柳絮纷飞,沾了他一身,如同命运悄然落下的、无声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