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谬迟连呼吸都放轻了。
“怪力”,本就是暴力的具象化。其他学生都习以为常,没人搭理那个显眼的不良,而徐谬迟就更不敢了。
她毫不怀疑,如果被这位小了整整十岁的少女吼上一句,自己可能会物理性石化。
毕竟这个家伙,看起来真的很能打啊……大概一拳就会把我打死吧。
方萑的视线在徐谬迟身上凝滞了很久。那挑起的眉毛,鄙夷的眼神,让她这个成年人的衬衫都被冷汗浸湿。
但最终,方萑什么也没说,只是迈着张扬的步伐走到唯一的空位,“哐当”一声放下书包。自始至终,没有打招呼。
估计已经看出我是冒充的了……
不再有人进来,徐谬迟绷紧肩膀,颤颤巍巍地起身,用软弱的语气开口:
“同、同学们…额…那个,你们有些人可能已经看出来了,我不是你们原来的社长徐袂,我是她的妹妹徐谬迟。我来是因为……”
“徐袂社长去哪里了?”白昭举手发问。
“……诶?”
姐姐没有告诉他们吗?哪怕只是一句“最近我有点忙,让我妹妹暂代一下”这样简单的交接,也是很有必要的吧?现在这样,让她岂不是非常尴尬?
“徐袂她……没跟你们说吗?”
“没有,只是说昨天有事休息一天。”台下开始响起窃窃私语:“社长去哪了?”“怎么突然冒出个妹妹?”“社长多久回来?”
姐姐这个混蛋!这是在考验我还是怎么说?
“安静一下同学们!”她提高了一点音量,“那我就替徐袂社长转告一下吧,她……她28号要结婚,所以这几天让我代理……”
“什么?社长要结婚?”“假的吧?”“这有点……居然不告诉我们……”台下的议论声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更甚了。
“嘎吱——”
打断议论的,不是徐谬迟,而是方萑。
她面前的桌子被用脚踢开,在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她本人则靠在椅背上,双臂抱在胸前,咬紧牙关,凶狠的盯着徐谬迟。
“方、方萑同学…有什么问题吗……”徐谬迟弯下点腰,挂上最礼貌的笑容。
“你tm谁啊!说什么信什么?”
“砰——!”
方萑一拳砸在桌面的复合板上!板材瞬间凹陷,靠着韧性才勉强回弹,但桌面上赫然留下了几个关节坑洼。
徐谬迟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力吓得后退两步,高跟鞋踩出“咚咚”的声响,她赶忙用手扶住讲台,才没有撞到后面的黑板。她刚想开口解释——“我……”
方萑却已经抓起书包,头也不回,用肩膀顶开房门,冲了出去。
关门声在室内回荡,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徐谬迟脸色发白,茫然地看着台下:“我…我说错什么了吗?同学们……”
唯一敢开口回答的,是坐在前排,长相甜美的朱镜:
“社长,方萑同学在和徐袂社长交往哦。”
“咣当!”
一道惊雷直劈天灵盖!徐谬迟跌坐回椅子,感觉天旋地转,不知东西南北。明明都是汉字,组合在一起她怎么就听不懂了呢?
姐姐要结婚、自己被迫接手社团、姐姐跟女学生交往、姐姐是双性恋、姐姐28岁跟16岁的方萑交往……
这一件件一桩桩,单个拿出来她好像能看懂,但怎么连在一起就完全无法理解了呢?
徐袂,你真不是人啊!如果朱镜说的是真的,你竟然还能心安理得地结婚休假?这不仅是没心没肺,简直是丧失了基本的良知和底线了!希望你最好能给我解释清楚……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这样吧同学们,今天的‘辅导’我们先暂停……我们来聊会儿天……”
她要收集“罪证”,不能再糊里糊涂地被姐姐牵着鼻子走了。
天色渐晚,路灯一盏盏亮起,照亮公园长椅上那个孤独的身影。
方萑握着手机,眼泪一滴滴滑落,砸在模糊的屏幕上。备注为【小袂】的聊天框里,打了一长串泣血椎心的文字,却只停留在输入框里,没有点击发送。
飞蛾和蚊虫还在撞击着灯柱上的白炽灯,伴随这微弱噪音的,只有寂静中方萑压抑的啜泣。她仰起头,努力不让眼泪流下,泪水卡在下眼睑,聚集成一颗颤巍巍的水泡,映着灯光,像一颗破碎的、咸味的真心。
“嘟——嘟——嘟——”
几声忙音后,电话被接起。
“喂……小袂,是我,方萑。”她试图压制喉间的哽塞,用最轻松的语气开场,“在干嘛呢…”
“哦方萑,”徐袂的声音依旧轻快,似乎听不见方萑沉重的呼吸,“吃饭了吗?”
“我还没吃……现在在公园散步呢……”
“这样啊,那别玩太晚哦。”徐袂俏皮地叮嘱,越是这般贴心,方萑的心就越痛。
“小袂…”委屈几乎要冲破听筒,“你要结婚了?”
电话那头只沉默了一瞬:“徐谬迟已经跟你们说了啊。是的,28号。你要来吗?”
为什么?!为什么要像个没事人一样!为什么要轻描淡写!听到徐袂的亲口承认,方萑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为什么要瞒着我!
啜泣无法抑制,再次开口时,声音已经带着鼻涕与泪水混合的黏腻:“但是……小袂不是说……会一直陪在我身边的吗?”
“我还在啊方萑,”徐袂的温柔像是公式话术,“想我了就打视频给我呗,有什么心事还是可以跟我说的,有时间也可以见个面,一起吃饭逛街什么的。”
不对!不对!我要的不是这种陪伴!
“小袂,你说过喜欢我的,你忘了吗?当时我们还接吻了!”她开始歇斯底里,上一句话打断下一句话,表述得断断续续,声音破碎不堪。
“那件事对不起啦,我一直把你当心爱的妹妹,以前是,今后也是。所以不要再难过了,我会担心的。”
“那我打架受伤,你为我包扎;我及格了,陪我看电影;还有我贪玩,你帮我应付奶奶…这些回忆算什么?这些感情都是假的吗?!”每一句质问,都伴随着严重的干咳。
“我是社长,你是我的社员,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徐袂的声音依旧冷静得可怕,“如果你担心日后没有我的陪伴,我的妹妹徐谬迟会帮助你的,她是个很好的人,比我好得多。”
“滚吧!假惺惺的给谁看!骗人!恨死你了!徐袂!!”
听着徐袂反复推卸责任,打着令人作呕的官腔,方萑的悲痛转换为滔天的愤怒!她浑身怪力不受控制地奔涌,伴随一声“咔嚓”,手机——被她捏了个粉碎!
还不解气!残骸被她摔向地面,电池短路冒起一阵青烟。随即她转身一个鞭腿——
“砰!!”
旁边金属的灯柱,被踢出一个凹痕!灯光摇曳,惊走了所有的飞虫。
“啊——!!!”
她仰天怒吼,声音在公园里回荡,方圆几里内早已歇息的日行性鸟类,也被惊得扑棱棱飞走。
暴涨的情绪,随着灯光的逐渐稳定而平息。看着报废的手机和弯曲的灯柱,现实的冰冷包裹了她。失恋的她,还要面对失去手机以及可能赔偿公物的苦恼。她只希望附近没有监控,否则,又将给年迈的奶奶添上麻烦,到那时,她可能就没有脸皮再住在家里了。
她在手机残骸中找出小小的电话卡,攥在手心。茫茫夜色中,这个心碎的少女,迈着孤独而沉重的步伐,却找不到前进的方向。
“奶奶,我回来了。”方萑低着头,用沙哑的嗓音打招呼,踢掉鞋子迈入玄关。她不提手机的事情,也不敢让奶奶看见自己的泪痕,心里盘算着周末赶紧找个兼职换个二手的蒙混过去。现在,只能隐瞒。
“啊呀,欢欢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晚?”奶奶的关切从厨房传来。
“对不起,社团……有点活动。”她含糊地应着,快步走向卧室。
“饿着了吧?快洗手吃饭吧。”
“您先吃吧奶奶,我出了一身汗,想先洗澡。”方萑抓起睡衣,钻进了浴室。她要洗掉泪水、汗水,还有悲伤……如果,这能洗掉的话。
奶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盖好那不算丰盛、却都是方萑爱吃的饭菜,来到客厅,安静地等待着她的孙女。
也许,方萑那身“不良”的装扮,只是她的保护色,用“我不好惹”来掩盖内心缺爱的事实。她曾经天真地以为,徐袂会是那个唯一能给她爱、让她信任、可以展示所有软弱的另一半。
可惜,现实最爱打脸的,就是天真的幻想。
同样心力交瘁的,还有徐谬迟。她提了一打冰啤酒,气势汹汹地回到家,打算连夜“拷问”那个恶魔般的姐姐。
当她拉开姐姐的房门时,徐袂正敷着面膜,悠闲地哼着歌。徐谬迟气不打一处来,将那打啤酒砸在矮桌上,砰——
“徐袂!那个叫方萑的怎么回事?!老实交代!不然我告诉姐夫去!”
“怎么了?她惹你生气了吗?”徐袂起初被吓了一跳,但当听到是方萑的事,又恢复了那副无所谓的样子,继续整理着脸上的面膜。
谬迟反手关紧房门,接下来的谈话可见不得光。她盘腿坐到地板上,“刺啦”一声拉开一罐啤酒,自己先闷了一大口壮胆:“赶紧坐过来!说不清楚今晚你别想睡觉!”
与在外人面前的软弱不同,在熟稔的姐姐面前,她骨子里那份倔强又回来了几分。
“我的好妹妹,何必动怒呢?”徐袂从善如流,也坐到矮桌对面,轻松地拆开拉环。
姐妹之间的“战斗”,瞬间开启。
“你为什么跟学生交往?老牛吃嫩草就算了,还是同性?你不觉得恶心吗?”
徐袂仰头,“咕咚咕咚”自罚一罐,无奈的开口:“方萑那孩子,异能太强了,几乎只有我能管得住。而且她吃软不吃硬,为了能让她老实点,不在外面惹是生非,我该怎么办?”她又开了一罐,“我必须想个办法‘稳定’她,你懂吗?不然她来这就没有意义了。谬迟,别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我不管这些大道理!这不是你跟她搞暧昧的理由!我们可以引导她,找其他途径让她发泄精力,这是你身为社长的责任!”
“你的意思是我错了?”徐袂有些激动,用指节叩着桌面,“我让方萑听话,对社会,对她身边的亲朋好友,对她那年迈的奶奶,都算尽职尽责了吧?”
“所以你是承认在利用方萑?跟她交往只是你控制她的手段?”比起徐袂的理性冷静,谬迟显然更加感性,无法接受这种冰冷的逻辑。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我马上要结婚了,这些都结束了。”
“姐姐…你真是个混蛋…太恐怖了…”
“妹妹,你太天真了。”徐袂摇摇头,“居然想着引导?难、慢、细!没人会给你时间的!社团是按月收费的,你没有立竿见影的效果,家长立刻就会把孩子转到下一家!你又怎么保证下一家不是用更过分的手段对待她们呢?”
“呵呵,”谬迟冷笑,“你是对社团、对家长负责了,那你想过孩子们自身的感受吗?控制她们是快准狠,但一定会遭到反噬的!而正确的引导,虽然慢,但一旦成功,就是长期的反哺和真正的成长!”
“反噬在哪?最多就是不来了!你要为几个刺头花费大量的精力吗?那对其他的孩子是不是一种失职?无论如何,我的方法都是利大于弊!妹妹,你那是舍本逐末!”
“姐姐你是否太傲慢了?”谬迟针锋相对,“也难怪,从小到大你都是人群中的焦点,怎么能真正共情我们这些边缘人的滋味呢?”
“谬迟,就事论事,你别人身攻击。”徐袂将易拉罐重重敲在桌面。
“是你先不就事论事的!就方萑这事,你却东拉西扯说着大道理!你就说,这事你错了没?”
“哎……”徐袂忽然被抽走了力气,整个人趴在了桌面上,不再直视谬迟灼人的目光,“还是你脑子转得快……”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也许吧……暧昧的关系,确实是控制一个不羁灵魂最有效的方式。这事……也是我后来才意识到的。当她考试及格,我请她去看电影,她却一直在看我时,我才知道,她对我,绝对不仅仅是敬重那么简单……一开始我只觉得她像我,就多对她好点,然后我……骑虎难下了……只希望她能断了念想……”徐袂盯着空瓶罐发呆,开始将它横放,抵着中心慢慢转动。
谬迟这才明白,自己或许错怪了姐姐。她覆上徐袂的手背,心情复杂地看着她。对于方萑而言,姐姐的关怀是救赎的甘露,但问题在于,方萑投入了越界的真情,这就变成了令人上瘾的毒品。一旦停止,戒断反应是痛苦且致命的。在缺爱时盲目地寻找爱,无异于饮鸩止渴。
徐谬迟再也说不出任何责备的话。
这事,到底谁错了?
没个答案。
姐姐给予的关怀是错的?
还是方萑不该就此心动?
“姐…”
“谬迟,”徐袂望着妹妹,眼中罕见地泪光闪动,“我没脸再见孩子们了……你能帮我……补偿她们吗?”
“我…我不知道…”谬迟躲闪着眼神,看向一边。这个担子太重了。
“用你说得,温和的,循序渐进的的方法,帮助这些孩子……她们不是有瑕疵的赝品,只是……天性使然…”
“连父亲和姐姐你都失败了,我一窍不通的人,怕是杯水车薪……”
“妹妹,你不一样,”徐袂恳切着,“至少现在来看,你的共情能力,比我和父亲都要优秀。”
“我……试试看吧……”徐谬迟无奈,还是松口了。一直拌嘴吵闹的姐妹,当姐姐真正放下姿态,如此真诚地请求她时,她实在无法硬起心肠拒绝。更何况,还有那两千块钱的“一饭之恩”梗在心头。
“好耶!你终于要留下来了!”
徐谬迟才松口,徐袂就坐直身体,双臂高呼,脸上哪还有半分之前的愧疚?秒切没心没肺。
“哎…我又上姐姐的套了…”谬迟扶着额头,不甘地笑了。
“你们两个!安静点!大晚上的吵什么!”徐袂刚刚的大喊大叫引来了母亲的斥责。
“好的母亲~”姐妹二人异口同声,相视一笑。
她们举起手中剩下的啤酒,轻轻一碰,各自饮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