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就是这样,大家解散吧。”
白板前,一位穿着职业装的年轻女士拍了下手,用笑容宣告了会议的结束。
“再见徐组长。”
“明天见。”
同事们陆续离开,最后一位组员出门前回头:“谬迟,你也快下班吧。”
“好的,马上。”徐谬迟回以微笑,直到门被轻轻带上。
笑容从她脸上褪去。她关掉投影仪,开始收拾桌面。当最后一份文件被塞进文件夹,她终于舒了口气。
“呼——终于下班了啊~”
她伸了个懒腰,视线投向窗外。窗外是中央城司空见惯的钢铁森林,将夕阳切割得支离破碎。尚未完全降临的夜幕已被提前点亮的霓虹灯染上暧昧的颜色。霓虹代替了月光,也代替了人间的烟火气。
今天是她二十六岁的生日。这是她远离家乡,独自在这座巨大城市里度过的第五个生日。
二十六岁了,却还在加班。按理说,她应该请个假,好好犒劳自己一顿,哪怕只是去看场电影。但她已经被社会磨平了棱角,连“为自己疯狂一下”的念头,都显得如此奢侈。
例行公事地检查电源、关好门窗、确认没有遗漏任何物品。
她挎上包包,走向回家的路。没有人在等她,自然也没有人会对她说一句“生日快乐”。
这里是中央城,每个人的时间都被精确计算,徐谬迟不想,也不敢去浪费任何人的生命。
她在便利店购置了一份特价便当,为了仪式感,又多加了一个奶油蛋糕。收银机吐出小票,总消费200。
谬迟看着那个数字,只是苦笑一声。习惯了,无论是特价便当,还是一个人过的生日。
回家的路上,她看见几个高中生追逐打闹,洋溢着活力。这让她也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学生时代。
很美好吗?
其实……也没那么美好。
在这个青少年普遍异能的世界里,她徐谬迟,一个平平无奇,并且从始至终都平平无奇的普通人。没有在青春期觉醒任何异能,哪怕一丁点。
她讨厌异能。因为它们往往意味着危险。异能千奇百怪,持有者的性格也千奇百怪,两者结合,极度不可控。更麻烦的是,情绪会影响能力,这意味着那些正处于叛逆期的孩子,本身就是一枚炸弹。好在,这种能力大多会随着年龄增长、心态成熟而渐渐减弱直至消失。
有时她会自嘲,自己之所以没有异能,或许是因为连青春期和叛逆期都一并跳过,直接早熟了吧。
路口等红绿灯时,又一队排列整齐的高中生站在她身边。他们表情大多有些沉闷。这些就是对应特殊青少年的手段——放学后的“社团活动”,本质上是进行能力辅导和管制的官方。在这方面,中央城做得很好,统一规范,秩序井然。
这让她想起了老家的混乱景象。那里是私营社团的天下,为了抢占生源——那些拥有强大或特殊异能的孩子——各社团之间摩擦不断,舆论打压、暴力威胁……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如何获得强力学生?答案简单而粗暴——抢!
比起把脑袋勒在裤腰带上的日子,她宁愿在这里勒紧自己的裤腰带。
“我回来啦。”
谬迟推开租住的公寓房门,自然无人回应。但她依旧固执地重复着这个仪式,似乎这样就能驱散一些独居的冷清。
“谬迟,今天生日,祝你生日快乐!”
她把便当放进微波炉,设定好时间,然后双手合十,准备对着那个还没拆封的小蛋糕许愿。
“叮——”
一声清脆的铃响打断了她。
“这么快?”谬迟疑惑地看向微波炉,屏幕上的数字明明还在倒数。她随即反应过来,是门铃。
挂上安全链,她小心地将门拉开一条缝:“谁呀?”
“嗨谬迟,吃饭了吗?”
门外是和蔼的房东太太。
“哦,房东太太啊!”谬迟解下安全链,打开房门,礼貌的挂上笑容,“进来坐坐吗?”
“不进去了不进去了。”房东太太摆摆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找你主要是这个,有你的信,掉在楼下信箱口了,我就给你收着了。来,拿好。”
她双手递过来,信封完好,没有拆阅的痕迹。
“谢谢,麻烦您了。”谬迟也双手接过,微微躬身。
“不客气,那你忙。”房东太太搓搓手,转身离开了。
房门重新关上,世界再次归于一人。谬迟看着这个意外的来信。信封很厚。寄件人处写着:姐姐徐袂;收件人处是:妹妹徐谬迟。
姐姐?她怎么会寄信来?短信和电话不是更方便吗?
不安浮上心头。她拆开信封,动作轻缓。
当她看清里面的东西时,才惊觉自己拆开的不是家书,而是潘多拉的魔盒。
里面是一张烫金的结婚请柬,以及一份……转让合同?
她先展开了附带的信纸,是姐姐那熟悉的字迹:
“致我最亲爱的妹妹谬迟:
展信佳。
五年未见,一切可好?姐姐我很想你。母亲年纪大了,身体虽还硬朗,但精神大不如前,常常坐在窗边念叨你,说你一个人在外面吃了太多苦。家里现在太冷清了,我马上要出嫁,想到母亲日后一人,心中实在难安。
这次寄来请柬,是希望你能回来参加我的婚礼,见证姐姐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同时,这份转让合同,是我和你姐夫商量后决定的。家里的‘鹿芩社’,是我一手创办的心血,如今我决定回归家庭,希望你能接手,好好经营。这也算是个稳定的营生,让你回到老家,陪伴母亲,我们一家人也能团聚。
你离家出走五年,也该回家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母亲从未真正怪过你。
希望能在婚礼上见到你。
爱你的姐姐:徐袂”
信读到“母亲”那里时,谬迟的喉咙有些发紧。她拿起那张请柬,新郎魏槐,新娘徐袂,婚礼日期就在两周后。
然而,真正让她头皮发麻的,是那份转让合同。合同明确写着,姐姐徐袂将她名下所有的“鹿芩青少年特殊能力辅导中心”(简称「鹿芩社」)的资产与经营权,无偿转让给徐谬迟。
“呃啊——真是的!我这种普通人怎么会管理得好全是怪人的社团啊!”
徐谬迟的单身公寓里,爆发出一声绝望的哀嚎。她将信件丢在茶几上,整个人瘫进沙发,用手臂捂住眼睛,发出一连串叹息。
在中央城当个小组长,已经需要每天赔笑到脸抽筋,既要维系组员关系,又要完成上司指标,还要应付其他部门的扯皮。应付成年人就已经心力交瘁,更何况去面对一群正处于叛逆期、还拥有各种危险异能的青少年?
桌上的蛋糕一口没动,微波炉早已停止运行,发出“滴滴滴”的提示音,回荡在安静的房间。
她再次拿起信,目光在“母亲”和“回家”的字眼上徘徊。她又看了看那份合同,已经能看到张牙舞爪的异能少年正向她招手。
这封信,像定时炸弹,留给她的思考时间不多了。
脑海中闪过与姐姐的过往。当初选择实习地点时,她铁了心要远离家乡,特意挑了遥远的中央城。临走前,还是向姐姐借了两千块作为启动资金。这一饭之恩,至今还梗在心头,她一直想着要报答。但以“回家接手烂摊子”这种方式,又完全违背了她当初离家出走的初衷……
更重要的是,她那个姐姐,徐袂,是个私生活精彩、男女通吃、手段高明的角色。这也正是她能在这个混乱的行当里建立起一个私人社团的关键。究竟是何方神圣,能让二十八岁、正值事业巅峰的姐姐心甘情愿走进婚姻的牢笼?她明明不缺伴侣,为何突然想要安稳了?
是玩累了想金盆洗手,所以把这个烫手的「鹿芩社」丢给自己?
这可不是什么正经企业或者慈善机构!
然而,她有拒绝的理由吗?母亲的期盼,姐姐的请求,那份未还的人情,以及内心深处对故乡牵绊……似乎每一条都在把她往那个方向推。
难道我的平静人生,就要提前结束了?
这分明就是一场鸿门宴!
……
“怎么了谬迟?没睡好吗?”
第二天上班,谬迟撑着脑袋,在工位上小鸡啄米,打瞌睡被身旁的同事提醒。
“额,是啊,昨晚……失眠了。”她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
“那我帮你泡杯咖啡提提神吧。”
“多谢了。”
刚接过组员好心泡来的咖啡,还没喝上一口,一沓文件“啪”地落在她桌面上。
“徐组长,昨天开会提报的项目,上头没通过,说方向有问题。你再带着大家改改吧,麻烦了。”副部长丢下指令,转身就走。
呵——呵呵。徐谬迟在心里嗤笑。到头来,绝对还是会绕回第二版甚至第一版。她太了解这些领导的作风了。
“好的,副部长。”她嘴上应和。
但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该放假了。
她打开内部系统,提交了一份七天的年假申请。理由?个人事务。没有壮士断腕的决心,这是她的悲哀,也是作为社畜的必然。她已经习惯了圆滑处事,凡事不做满。
在Yes or No之间,徐谬迟选择的,永远是“Or”。
——【我大概19点到站】
——【好的,一路顺风】
请假获批的第二天,她拖着行李箱,踏上了返乡的列车。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从密集的楼宇逐渐变得稀疏,田野和远山开始映入眼帘。风景是陌生的,但心底,竟生出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希冀?
她的手机相册里,没有任何一张家人的照片。这是她心里一道始终跨不过去的坎。
她并非冷血。只是她深知,父亲的死,自己也有着无法推卸的过错。那份愧疚,让她不愿想起,连带着“家”这个概念,被她一同彻底封存。
“走一步看一步吧。”
走出家乡的车站时,凉爽的晚风扑面而来,与她惯常呼吸的空气截然不同。她脸上不自觉地挂起微笑。远方的夕阳毫无遮挡地洒下金红色的余晖,像是在专程迎接她的归来。
“啊~空气好清新~”她做着深呼吸,贪婪地享受着这份阔别已久的自在。
余韵还未散去,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就已经踩着高跟鞋,“咚咚咚”地飞驰而来:
“谬迟!这里,喂——妹妹~”
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徐袂带着一阵香风,不等谬迟完全走近,就张开双臂抱住了她,力道之大,让谬迟踉跄了一下。“想死你了!啵啵~”
满脸油光、疲惫不堪的徐谬迟,两边脸颊被印上了带着湿润的亲吻。
“额…姐姐,我站不稳了…”舟车劳顿让谬迟生无可恋,完全提不起兴致,只能像个玩偶一样被化身八爪鱼的徐袂紧紧缠住,头发和衣服都被弄得凌乱不堪。
“差不多了吧,姐。”谬迟稳住身形,目光瞥向不远处安静站着的男子,戴着眼镜,斯斯文文,想必就是魏槐。她们姐妹在这交流感情,把他晾在一边,不知道对方会不会觉得尴尬。
可徐袂还有些意犹未尽,嘟着嘴:“这么多年没见,多黏一下怎么了?居然开始嫌弃起姐姐了?”
谬迟嘴角抽动了几下。这么大了还撒娇,到底谁是妹妹啊……
她顺势推开徐袂,指了指魏槐的方向:“我是看姐夫在那干等着呢。”
魏槐听到提及他,从裤袋里抽出手,微笑着朝她们挥了挥。
“哎,居然一句好话都不说…”徐袂故作生气地背过身去,抱起双臂,“当初就不该借你钱让你离家出走!”
谬迟无奈,上前拍了姐姐的肩膀:“我很想你啊,姐。”
“你想个屁!”徐袂猛地转身,眼圈有些微红,“爸爸去世了你也不回来,只留我和妈妈两个人苦苦支撑!要不是后来遇上你姐夫帮持着,我们早就流落街头了!”
这夸张了啊……谬迟在心里默道。但她没有反驳,任由姐姐数落。毕竟,在父亲的事情上,在母亲的事情上,她确实亏欠良多。
而一旁的魏槐听见这话,尴尬地笑着打圆场:“话说回来,你们姐妹俩长得真像啊……”
“哪里像了!”
“我还比她年轻呢!”
姐妹俩异口同声地反驳,然后又同时伸手向对方——徐袂去扒拉谬迟的眼皮,谬迟则去扯徐袂的脸蛋。就像小时候那样。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渡尽劫波姐妹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吧。那些横亘在岁月里的隔阂、抱怨与矛盾,那些在电话里的争吵,吞掉对方的恨意,在真正见面的这一刻,竟真的化作一缕轻烟,消散在故乡的晚风中了。
坐上车,姐姐紧挨着她,手臂压着她的肩膀,眯起眼睛:
“待会儿团圆饭,想好怎么应付母亲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