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海说,早年的黑独山,石头黑得透亮,像被泼了墨似的,车子也能开进里面来趟越野。现在不行了,石头在慢慢褪色,国家把它保护了起来,收门票也不过是给景点维护投入资金。
黑独山的入口是用木桩建起的一个简易低矮大敞口木门,淡季的冬日免去了门票,在前往山里时吴小承欲给伊海一些食物,不过被谢绝了,伊海说他还有馍饼,这馍还怪耐吃的,从西宁一路吃到现在。在进去前伊海指着距离门口最近的一座山说,最后在那里集合航拍。约好后吴小承把食物带在身上,三人便向着山体往里头走去。
黑独山没有泰山般的巍峨峻峭,也不似南方的山,有裹着毛茸茸的植被的山体,苔藓与蕨类在石缝里生长,有鸟鸣虫啭作背景音,有村落梯田点缀其间,黛青色的轮廓起伏如波浪。它是荒原上的孤绝诗人,寸草不生的黑色山体像被烈焰煅烧过的铸铁,磨掉的棱角依然刺向天空。风沙在岩石表面刻出苍老的皱纹,烈日下泛着冷冽的哑光,连影子都显得锋利。这里的美是沉默的、压迫的,苍劲的,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原始感,仿佛大地褪去所有温柔伪装,裸露出最坚硬的骨骼。
虽说不允许车辆进入,但还是有车使了进来,沙土上留下了轮胎的轨迹,更有野营篝火的残留。莫钦三人沿着游客自主开辟出来的羊肠小道,爬上最高峰,峰顶大风呼啸,几乎要把人给掀翻下去。抬眼望去,数十座风车排排列队在远处,随着地势连绵起伏地伸展风叶转动,远方云雾缭绕,黑与黄与白,在这片大地上层出无穷连绵不绝。
她们找了一片平缓的地方坐了下来,安静地欣赏面前的风景,无言胜过千言万语。
这片土地承载着浓厚的历史,文成公主和亲队伍是否踏足过这片,凉州词里神往的葡萄酒夜光杯,丝绸之路上的人来人往,燕云十六州的朝代更迭,他们的一切一切在这片大地上是怎样的光景?世人只得只言片语。
她们并肩坐着,吃着带来的食物,眺望眼前巨山,寂静之中,只有咀嚼的细微声响。手中的食物与往日并无不同,但背景已从嘈杂的日常,切换为沉默的群山与无垠的荒野。
在这极致的寂静与宏大面前,熟悉的咀嚼声变得异常清晰,仿佛每一次下咽,都是在与这片古老的土地进行一场庄严的对话。
一种奇异的感受油然而生,它犹如伤口结痂般,在心上发痒,发麻。在此地,在荒芜与厚重历史交织的时空里,日常的食物被赋予了别样的意味。人仿佛从尘世中暂时剥离,直面自然最原始的面貌,并在这巨大的对照下,窥见自身生命的短暂与渺小,让平凡的一餐,品尝出了超越食物本身的味道。
作为游客,平常又非凡的一餐的体验,它混合着过客对西北的陌生与置身其中的震撼,在她们的人生里画上了浓厚的一笔色彩。
下了山和伊海汇合后,航拍了莫钦心心念念的“旱地拔葱”效果,在特别的地点打上了风景卡,便再次一路向西,追赶着太阳。
太阳往西边更斜了,北边远方的山体起了雾,更远更远的山脉,在天的一边,是天山。对立耸起的一边,穿梭云雾里,肆意地腾云驾雾的山脉,是昆仑山。她们乘风驰骋于两座亘古千年的的神山间。
这是一条笔直的公路,看不到尽头,所经之路皆是枯黄色的戈壁滩,偶尔出现几根枯木,几辆大货车,紧接着又是只辆行驶在茫茫西北大地之中。
吴小承看了车况和景色,心头一热,小心翼翼地向伊海请求,能否让自己开一段路,伊海见到一向在车内沉默的她居然开口说话,而且还是提出自驾的要求,很爽快的答应了。他说,像你这样要求驾驶的游客很常见,任谁来这里如若不自驾一趟都会留有遗憾!
等他绕到戈壁滩里开出一段路程,躲过测速拍摄,再回到公路上后,他热情的招呼她过来驾驶。
这是她继去年取得驾照后第五次开车,她摩挲着手掌,在这条笔直的美丽的不像话的道路上内心异常激动,车辆缓缓启动,慢慢地由加速再步入匀速,还有的是伊海这位老司机,坐镇于旁令她安心。
吴小承的视野变得更加开阔起来,一团团白云向后退,一道道白线跃过,眼前没有高楼大厦,霓虹灯光,车辆喧嚣,人潮汹涌,这里只有低矮的云团,明亮的天空,巍峨的雪山,辽阔的戈壁。油柏路染上了风沙,电缆高悬于空闪着银光,大风车笔直而立,山峦巍峨环绕,现代基建与西北的磅礴山脉荒芜戈壁碰撞出了绮丽火花,震撼心头,刻进心里。
问感受如何?那就是笼子里的鸟飞向了天空,鱼缸里的鱼游入了大海,圈养的牛羊奔向了草原,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夜下来了,司机换回了伊海,车辆在攀跃一座高山,海拔正在攀升。车灯所照之处皆是褐色山体峭壁,绿色围栏上标着冷冰冰的弯道箭头指示,边缘便是悬崖,远光灯柱被黑暗吞没,一急转弯紧接着又是一道急拐,伊海一个打转,把前方的一辆轿车超了!
这太猛了!吴小承心里遭不住了!一脸惊魂未定,心里大喊:“我靠!赛车手啊!”
莫钦不禁说道:“大哥厉害啊!弯道超车!”
伊海面不改色说:“哈哈,看家本领。刚才的车一看就是对路况不熟悉,走得很慢,这条路我经常走,它只是看得危险,正常行驶问题不大,这边的路很多是这样子的。”
海拔高了起来,山里也起了雾,车窗顿时结了霜,吴小承清晰地听到了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的跳动,喻言脸色苍白了些许,她只手抓着扶手,半躺着调整呼吸。
“过了山,再往前一段路就是敦煌了。”伊海说,“你们还要去看敦煌丝绸之路吗?下山后就在边上。”
喻言表示看她们,吴小承和莫钦思索片刻便道不看了,再观看的话时间就太晚了加上对现代化景点没有很浓的兴趣,说大哥你路过直接指它在哪给我们就行,我们知道个方位象征性远观也相当去过了。
车窗的冰霜在消融,海拔下来了,半个小时后下到在直道上,再次看到了灰蒙蒙的路灯,星星既大又亮,闪烁在泛黑的夜里。脱离了无人区,路上的景色开始变得规整起来,三三两两的平房错落分布,不一会儿右边远处一块灯火通明,复古的灯柱赫然排列于斯,长城般蔓延远方,伊海说那就是丝绸之路了,我们现在处于一个三省相邻的位置上,后边是新疆,前边是甘肃,下边是西藏。
夜色灯火,三言两语勾起一片遐想,史书上丝绸之路的繁荣辉煌的画面浮现,一只只骆驼摇着铃铛驮步向前,一支支商队琳琅满挂披星戴月地走在荒漠之中,他们像海市蜃楼般出现在眼前,明明是遥不可及,可却又触手可及。透过天窗看那远古的星辰,感知宇宙浩瀚无际,天地广阔无垠,大自然鬼斧神工,近眼看自己处在三省夹缝之间,在辽阔的国土下忽感自己是一粒尘埃,懂了“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生死离别之情。回过神来审视这奇妙的地理位置,如同站在河口的界碑,中越间的桥梁,一步之间,即是不同民族,不同风土文化,对吴小承来说能有几回如此特别经历,只剩好好把握感受珍藏于心。
八点半
74小时
敦煌到了。
伊海告诉她们这两天都是住在敦煌,明天的行程距离比较近,可以晚些集合,于是定了明早九点半,停好车后便与她们告别。
喻言她们这边商量则是各自回到房间休整一会儿,再一起出去吃个饭逛个敦煌。
莫钦一下整个就躺仰在床,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躺了个“大”字,她问吴小承今晚要不要洗头,她们已经两天没洗过头了,难得一天的不需早起,还不用慌慌张张地收拾行李。
吴小承上完厕所洗完脸出来,说:“我不洗,头发也不油不脏,还挺干燥的,这几天都是戴帽头发保护得很。”
“那我也不洗了。”见她这么一说在理,莫钦也不打算洗了。
不久,突然的,从厕所里发出了莫钦的嚎叫:“啊啊啊,我要加班呐,今晚我要加班!!!”
从莫钦的身上吴小承亲眼见识了人裂开真实惨状,她怨气冲天,痛苦欲绝,咬牙切齿,吴小承为她感到悲哀。
“呜呜,也不让我好好地蹲个厕所,突然来了个事儿,都是些什么破事!”项目面临着上层审核不过的危机,得重新剪辑大换血,莫钦打螺丝的临危待命的底层工人自然逃脱不了加班赶点的活了,“我要离职!我要离职!我去不了吃饭了,嗷呜呜呜!”
“哎,”吴小承拍了拍她肩膀深表同情,“我们一起点外卖。”
莫钦的眼珠子转得骨碌,盯着电脑屏幕说:“你和小姐姐去吃吧,我不想吃外卖,你们吃啥就给我带点啥。”
听到这话,吴小承抠着指甲发怵,说:“还是点外**较快。”
“我不想吃外卖,旅游是能吃外卖吗,不能。再说了你不是也想逛敦煌的夜市夜景么?”
“明天我们还在敦煌,我带回来和外卖没区别。”
“不一样,不一样。万一明天我还有班加呢?再说你先做侦查兵,探好路,明儿带上我事半功倍。”莫钦势必要让吴小承出去吃饭:“去,去,去,我在酒店等你,包里还有些鸡蛋零嘴,晚了饿不死我的。”
虽然话说到这里,吴小承想去和不想去的心各占一半,纠结像团毛球,理不顺。她脑中早已预设了几百种相处画面,最终都是由于自己的内敛和害怕而导致的尴尬难堪的结果:饭也吃不香,逛也逛不好。这个害怕倒不是因为喻言是那般凶,那般难以相处。也不知从哪时候开始她对美丽的女人有了那般,一种类似潮人恐惧症的心理,每次碰上好看的人,只能观看而不能相处,后来她归结是因为自己从来不是一个很好的话匣开启者,跟不上她们的潮流,是个无趣的人。她真不能想象得到两人走在一起会是怎样的情景,两个半生不熟的游客比起低头各自看手机的尴尬,相顾无言的沉默让人来得更加惧怕,倘若莫钦在起码还有个兜底。
怂的性格占据了上风,在实打实算的活了二十九年的经验里,不想干的事,干不来的事,就不要逼自己去做了,生活是要过的轻松快乐,于是吴小承打定主意不去,“算了,我不去了,大家点外卖。”
“晚了,小姐姐已经在下面等你了。”莫钦来了个快刀斩乱麻,先斩后奏的手段,在微信里喊上喻言,“快去吧,你看我们几天相处下来不好好的吗,小姐姐人也挺好的。你之前照顾小姐姐不也多上手,跟老夫老妻似的。”莫钦心里小人欢乐转圈:别以为我看不见你们之间心甘情愿的那荷尔蒙般的吸引,姐姐我助你一臂之力!
“这这,哪跟哪啊!”吴小承想要辩解,却被莫钦推着出去。
“你这个大黑框眼镜不要戴了,你黑眼圈淡了许多,冷帽边缘卷一卷,嗯更英气好看了,”莫钦顺手摘掉吴小承眼镜,帮她理了冷帽,“北方的天气果真是养人。”
“记得给我带吃的就好,”说罢莫钦家有女儿初长大般的欣慰地关门,“我不挑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