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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爷爷

作者:诗意蚜虫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军训的操练在哨声中继续。站军姿、稍息、立正、跨列……每一个口令都伴随着操场上蒸腾的热浪和少年们逐渐沉重的呼吸。汗水沿着谭欣的鬓角滑落,痒痒的,但他身体绷直,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教官的身影,不敢再有任何多余的小动作。


    刚才那场突如其来的“才艺展示”,像一枚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虽在慢慢扩散,但队列的纪律不容长久地喧闹。周围的同学偶尔还会投来好奇的一瞥,但更多的是被疲惫和专注取代。谭欣能清晰地听到身前刘炜略微粗重的喘息,也能看到前排同学后颈上亮晶晶的汗珠。


    这种身体的疲惫感和高度集中的要求,反而让他混乱的思绪暂时找到了一个锚点。他不再去疯狂思考“如何穿越”、“取代悖论”这些宏大而无解的问题,而是将意识收缩到当下——感受脚底塑胶跑道的硬度,聆听教官短促有力的口令,调整自己因为久站而微微发麻的手臂。


    休息的哨声如同天籁。队伍瞬间松懈下来,学生们三三两两地找阴凉处坐下,拿出水壶仰头痛饮。刘炜几乎是拖着脚步凑到谭欣身边,一屁股坐在地上。


    “喂,谭欣,”他用胳膊肘碰了碰谭欣,声音还带着点喘,“刚才真行啊你!吓我一跳!这下你可是出名了。”他的语气里带着单纯的佩服和一点与有荣焉的兴奋。


    谭欣拧开自己的水壶,喝了一口被晒得有些发温的水,只是笑了笑,没多说什么。这种来自同龄人直白的、毫无保留的认可,对他来说是久违而新奇的体验。他微微侧过头,目光掠过操场边上枝叶茂盛的老树,听着不远处其他班级训练的口号声,以及身边同学们关于累、关于午饭、关于刚才那首歌的零星讨论。


    一种缓慢而真实的认知,如同浸水的纸张一样,逐渐渗透他的感知。


    喧嚣是真的,汗水是真的,疲惫是真的,身边这个勾着他肩膀抱怨太阳太毒的刘炜也是真的。


    他就在这里。在2002年。在阳衡郊区的中学操场上。


    过去的,或许真的可以不再只是遗憾。未来的,似乎也不再是一片迷雾。


    当集合的哨声再次尖锐地响起时,谭欣随着众人起身,拍了拍军裤上的灰尘。阳光依旧灼热,训练依旧枯燥,但他的脚步却比方才更踏实了几分。


    军训结束的哨声终于在夕阳染红天边前响起。


    杨教官将队伍重新集合,进行了简短的训话。他表扬了大家第一天的坚持,也严厉批评了几个中途偷懒耍滑的“刺头”,最后叮嘱了明天集合的时间和地点:“明天早上七点半,还是这里,我不希望看到有人迟到!听明白没有?”


    “明——白——了——”学生们拖着长音,有气无力地回应,心思早已飞到了食堂和家里。


    “解散!”


    命令一下,队伍“嗡”地一声散开,如同炸开的马蜂窝。刚才还蔫了吧唧的少年们瞬间注入了活力,嬉笑打闹着,迫不及待地逃离这晒掉一层皮的操场。


    “谭欣,拿着!”刘炜不知从何处提来两个书包,将其中一个塞到谭欣手里。


    谭欣伸手接过,看着眼前这位刚见面就想站他身后的“老”朋友,心中升起“要不是他,我还真记不起书包放在哪”的感叹。


    刘炜把帽子往脑袋上一扣,迫不及待地离开:“我先走了啊!饿死我了!”


    “明天见。”谭欣笑着回应,看着刘炜像只脱缰的哈士奇一样混入人流,瞬间没了影。


    操场上的人飞快减少,住校生涌向食堂,而像刘炜这样的走读生则归心似箭。谭欣站在原地,四周突然的空旷让他一时有些茫然。


    回家?回哪个家?


    2025年的记忆清晰无比,但关于2002年刚入学时的住所,却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他拧着眉努力挖掘记忆深处……是了,他是从县城考到市里这所好学校的,刚开学这段时间,为了方便,应该是暂时住在妈妈工作的单位宿舍——工商银行在郊区的一个支行宿舍楼,离学校似乎不算太远,记得是可以步行往返的。


    方向大概有点印象,但具体的楼栋单元,细节早已湮没在二十多年的时光里。


    “这穿越福利不太行啊,记忆包都不给装全乎……”他习惯性地在内心吐槽,下意识摸索着身上这套崭新的夏季校服。


    裤兜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他掏出来一看,是一个透明的塑料卡套,穿着蓝色的挂绳。卡套正面印着三个醒目的红色大字:走读证。抽出里面的卡片,背面果然是熟悉的阳衡八中校门图案,下方印着那八字校训——“从高从严,求真求美”。


    指尖摩挲着卡片粗糙的表面,尘封的记忆碎片如同被投入水中的泡腾片,猛地翻腾起来。


    是了,成章实验中学……八中创办的民办初中,这会儿还没有独立校区,就窝在八中校园的一角。而他,谭欣,作为成章的前几届学生,未来三年,乃至之后考上八中高中部的三年,都将在这个校园里度过。


    整整六年。这里的一草一木,他本该无比熟悉。那些刷题到深夜的疲惫,那些和死党们翻墙的荒唐,还有那些属于青春期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懵懂情愫……种种画面开始模糊地闪现。


    一种混合着感慨和奇妙的微笑不自觉爬上他的嘴角。上辈子(嗯,这个说法虽然有点中二,但此刻他觉得无比贴切)在这里经历的一切,此刻成了他独一无二的“攻略”。


    他定了定神,将走读证挂上脖子,朝着记忆中校大门的方向走去。


    校园广播里放着旋律熟悉的流行歌,应该是霆锋的。路两旁是枝叶茂盛的香樟树,蝉鸣声比中午弱了些,但依旧执着。走过主干道,旁边是一片被围墙挡起来的建筑工地,里面传来隐隐约约的机器轰鸣声。红砖围墙和里面探出来的竹脚手架,刺激着他更深层的记忆。


    好像……是在盖新的教学楼?还是公寓楼?记不清了。他甚至有点不确定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对不对。


    幸好,前面还有三三两两挂着同样走读证的学生,骑着自行车或者步行,谈笑着往同一个方向走。谭欣松了口气,不动声色地混入这股小小的人流,让他们成为了自己最可靠的“导航”。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挂在胸前的走读证随着脚步轻轻晃动,卡片在余晖下泛着微光。


    他跟着前方的人影,一步步走向那扇通往“过去”,也或许真正通往“未来”的大门。


    谭欣走在路上,一时兴起,在心中默念:“系统?系统大佬在吗?”


    他想到了自己看过的那些网文,穿越者标配、仿佛无所不能的“系统”,能发布任务、给奖励、甚至聊天打屁,带领宿主轻松登上人生巅峰,堪称废柴救星、懒人福音。


    心里嘀嘀咕咕喊了一阵,脑海里一片寂静,只有远处工地隐约的施工声和身边同学走过的脚步声。


    “不是吧?真没有啊?”谭欣有点不死心,带着点“别人家孩子都有我也想要”的微妙心理,继续内心吐槽,“系统兄?系统小姐姐?在的话吱个声啊!开机密码是多少?给点提示也行啊!魂穿这种超自然事件都发生了,多个系统不是很合理吗?”


    “难道是呼叫的姿势不对?”


    谭欣内心戏泛滥,脚下一转躲到路边茂盛的香樟树后,做贼似的左右张望,确认没人特别注意他这个对着空气发呆的家伙,这才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羞耻感轻轻开口:“系统,激活?芝麻开门?”


    空气依旧安静,只有树叶被微风拂过的沙沙声,像是在无声地嘲笑他的中二。


    谭欣无奈地摇摇头,拍了拍并不存在的灰尘,紧走两步重新跟上前方的“**导航”,朝着校门方向走去。


    心里却忍不住继续琢磨:“所以,我是天选非酋,没有系统呢?还是这系统比较懒,或者路上堵车了,要延期激活?”


    这种得不到答案的胡思乱想,反而冲淡了些许初来乍到的陌生与惶惑。


    就在他脑补着系统会不会是以一个老爷爷或者戒指的形式出现时,他已经离喧闹的学校大门越来越近。


    “亚亚!”


    忽然,一声苍老却中气十足、熟悉到刻入血脉灵魂深处的呼唤,穿透了嘈杂的人声。


    这个声调,是他爷爷独有的!是那个在他升高中时离去,让他思念了无数次的爷爷的声音!


    谭欣如遭雷击,猛地顿住脚步,整个人僵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猛地松开,开始疯狂地跳动。他几乎是惶恐地循着声音来源望去。


    视线穿过三三两两走出校门的学生,落在了大门侧旁那棵老樟树的阴凉下。一位老人正站在那里,微微伸着脖子朝里张望,脸上带着慈和的笑意。老人个头不算很高,约莫一米六几,在南方老一辈人里绝不算矮,身形略显富态,透着一种家常的温暖。


    是爷爷!


    比记忆中最熟悉的模样要更显硬朗一些,头发灰白却梳理得整齐,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浅色短袖衬衣。他站立的姿势有些微的不自然,重心稍稍偏向左边——那是在谭欣小学时发生的一场意外留下的印记。当时爷爷伤得很重,右脚粉碎性骨折,的亏底子好熬了过来,但这也让他的右脚落下了病根,里面直到离世都还留着钢钉,日常走路略微有些跛,站久了也会不适。


    这一个带着伤痛印记的习惯性姿态,像一把精准无比的钥匙,瞬间捅开了谭欣记忆和情感的闸门。


    “爷爷……”


    这个称呼,在他后来的生命里,变成了一座沉默的纪念碑。它巍然耸立,清晰无比,却从此指向一个再也无法触摸、无法回应、只能在回忆里反复描摹的轮廓。那是一种巨大的遗憾,当一个最熟悉的音节,再也得不到那声带着笑意的“哎”来回应。


    他曾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伤痛会结痂。爷爷刚离世的那段日子,他几乎不敢想,仅仅是脑海里闪过这个称呼,眼眶就会不受控制地泛红。若是侥幸在梦里见到,第二天醒来,枕巾必定是湿透一片。再到后来,许是大脑的自我保护,爷爷连入梦都变得极其吝啬,成了午夜梦回也求不得的奢望。


    此刻,那原本只存在于冰冷回忆和模糊旧照片里的人,就真真切切地站在不远处,带着他独有的印记,用那把他思念了无数个日夜的嗓音,呼唤着他。


    一丝真切的、毫无防备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视线瞬间就被汹涌而出的泪水彻底模糊。


    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顺着脸颊滑下,他也顾不上擦。


    幸好,半大的孩子有一个好处,就是当众哭鼻子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开学第一天,离家的不适、军训的辛苦,足以成为任何一场眼泪最合理的注解——虽然别人可能是在入学时或想家时哭,而谭欣,却是在这放学重逢的时刻,泪如雨下。


    他站在原地,隔着模糊的泪眼和穿梭的人流,看着那道苍老而熟悉的身影,仿佛只要眨一下眼,对方就会像过去无数个梦的结尾一样,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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