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零二当男娘》 第1章 青蛙 “成章27班,集合!” 部队来的年轻教官一声大喝,声音穿透八月底燥热的空气,惊起树下几只麻雀。不远处,一群半大孩子还乱哄糟糟地挤作一团,闻声都愣了一下,才稀稀拉拉地开始移动。 谭欣被人流裹挟着,踉跄地向前走。意识像蒙了一层厚重的雾,耳边嗡嗡作响,视野里的景物都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不真切。 突然,后背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一个和他个头相仿的男生凑到他耳边,热烘烘的气息喷在颈侧,语气里带着一股自来熟的劲儿:“等会儿我站你后面。” 没等谭欣反应,那男生快走两步半转过身,冲他扬了扬下巴,递过一个“你懂的”眼神。 谭欣眼神空茫地回望,脑子里一片浆糊,完全无法处理这突如其来的信息。 “发什么呆呢!听到没?”男生见他没反应,又催促了一句。 谭欣几乎是下意识地,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哦!” 男生脸上立刻扬起一个放心又灿烂的笑容,扭头挤开前面的人,还不忘回头给谭欣使眼色,示意跟上。 谭欣脸上稚嫩秀气的五官依旧被迷茫笼罩,意识显然远未归位。他只是凭着身体本能,跟着人群移动,站定,然后继续放空。 “分成五列!站好别动!下面我来调整!”教官语速很快,动作更快,话音未落已大步跨入稚嫩的队列中。 “你!过来!站这儿!” 谭欣空洞的视线下意识地循着动静挪过去,看见一个身材娇小的女生被教官拎了出来,往前推了好几个位置。教官比划了一下,又往前一指:“站这!” 女孩嘴一瘪,清亮悦耳、带着点委屈的声音响起,像只被惊扰的黄莺:“我有这么矮嘛?!” 教官头也没回,一边扫视队伍一边丢下一句:“你刚才那位置,能看到前面同学的后脑勺吗?”说完便快步走向后方。 教官越走越近,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场。 最终,他在谭欣和刘炜的侧前方停住脚步,眉头微蹙,打量了一下他俩的身高,随即出手如电,一把薅住谭欣的肩膀,将他不由分说地塞到了刘炜身后。 “你站这!” 命令简短干脆。教官已经转向下一个目标。 肩膀上被抓过的地方隐隐作痛。谭欣机械地抬手揉了揉,“疼……”一个模糊的念头如同投入死水的小石子,轻轻一漾,便迅速沉底,再没了声息。 教官雷厉风行,像摆弄棋子一样很快将队伍调整完毕。五列纵队,虽算不上绝对整齐,但高矮顺序已分明,总算有了个雏形。 他退后两步,目光如炬地扫视全场,清了清嗓子:“立正!都站好了!我是你们这次军训的教官,我姓杨!未来的几天,由我负责督促各位,改掉你们身上的懒散习气,初步具备一名中学生该有的精神面貌!” 杨教官的声音铿锵有力,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几句简单的勉励和要求之后,训练便正式开始了。 最初的内容是最基础的立正与稍息。杨教官一边讲解要领,一边做着示范:“当听到‘立正’口令时,两脚跟靠拢并齐,两脚尖向外分开约60度;两腿挺直;小腹微收,自然挺胸;上体正直,微向前倾;两肩要平,稍向后张;两臂自然下垂,手指并拢自然微屈,拇指尖贴于食指第二节,中指贴于裤缝;头要正,颈要直,口要闭,下颌微收,两眼向前平视!” 对于一群刚从小学毕业的孩子们来说,这一长串要求未免太过复杂。队伍里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和模仿时衣裤摩擦的窸窣声。 “安静!保持姿势!”杨教官低喝一声,开始逐排检查,纠正动作。 谭欣依旧魂不守舍。杨教官洪亮的口令和周围同学略显笨拙的动作,仿佛都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模糊而遥远。他只是依葫芦画瓢地站着,眼神依旧没有焦点。 杨教官的脚步停在了他面前。 一道阴影笼罩下来,谭欣却毫无所觉,依旧维持着那个形似神不似的立正姿势,目光涣散。 “你!”杨教官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开,“叫什么名字?” 谭欣猛地一颤,像是被从深水里捞出来,空洞的瞳孔骤然收缩,下意识地应道:“到!”……但随即卡壳,名字?他的名字是什么?大脑一片空白。 他这副茫然又惊慌的样子全然落在了杨教官和全班同学眼里。队伍里传来几声极力压抑的窃笑。 杨教官眉头拧得更紧,看他年纪小脸又生得秀气,一副没睡醒的懵懂样,火气倒没立刻上来,反而带上了点戏谑:“怎么,立正太辛苦,把名字都累忘了?” 谭欣脸颊瞬间涨红,嘴唇嗫嚅了几下,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杨教官背着手,绕着他走了一圈,忽然停下:“行。看来是精神还没集中。既然队列动作学不进去,那就先给大家提提神。” 他面向全班,声音提高:“既然这位同学暂时不愿意展示队列动作,那就换个展示!给大家唱个歌,或者表演个节目!活跃一下气氛!” 这话一出,全班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集中在了谭欣身上。好奇的、看热闹的、替他尴尬的、幸灾乐祸的……各种视线交织而来。 刘炜在他面前紧张地缩了缩脖子,爱莫能助。 谭欣彻底僵在了原地,脸红的要滴出血来。表演?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唱什么?跳什么?他脑子里除了嗡嗡声,只剩下一片空白。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窘迫中,一道陌生的记忆洪流猛地冲垮了意识的堤坝——2025年直播间里的光影、键盘的触感、面对万千观众的本能……与2002年操场的阳光、灼热的空气轰然对撞、融合。 巨大的错位感让他一阵眩晕,但长期直播练就的、面对突发状况的应急机制却先于思考启动了。 “把他们都当成屏幕后的数据流好了……”谭欣下意识地在内心构建起熟悉的心理防线,试图缓解面对现实人群的紧张。他深吸一口气,再抬头时,脸上那份懵懂和惊慌如同被风吹散,一种属于主播的、掌控场面的微妙自信在那张稚气的脸上悄然浮现。 “一首《小青蛙呱呱呱》,送给大家。”他的声音清亮,带着这个年纪男孩特有的音色,却又奇异地平稳,没有了先前的颤抖。 他并未经过系统的声乐训练,但长期的直播生涯让他无师自通地掌握了如何用气、如何让声音更具表现力和穿透力。气息自然下沉,清亮又带着恰到好处颗粒感的少年音不再干瘪,有效地裹挟着旋律欢快地荡开: “池塘里住着小青蛙,呱呱呱呱呱 绿色的皮肤没尾巴,呱呱呱呱呱……” 并非声乐技巧的炫技,却充满了生动的节奏感和纯粹的趣味性,瞬间抓住了所有同学的耳朵,让一群正准备看笑话的半大孩子露出了惊奇的表情。 唱到一半,那个面向镜头的职业主播暂时压过了内向的自我,谭欣举起手,自然地号召:“我举起双手,大家就配合唱‘呱呱呱呱呱’好不好?” “呱呱呱呱呱——!” 整齐划一、带着嬉笑声的应和响彻操场,这新奇的一幕迅速吸引了邻近班级、教官、老师,乃至还未离去的家长们的目光。 一曲终了,谭欣仿佛才从那种短暂的“直播状态”中抽离出来。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巨大的羞赧感后知后觉地涌上,耳根迅速红透。他咧开嘴,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今天开始,大家就是我池塘里的蛙了!” 这话引得一阵更大的哄笑和掌声。刘炜一脸惊奇地瞪着他,稚嫩的脸上写满了“我妈这是给我找了个什么样的朋友”的生动表情。 谭欣试图勾起一个属于“国服扳手”的、游刃有余的职业微笑,可这具青涩的身体显然没有那份肌肉记忆,最终只化作一抹干净又略带腼腆的浅笑,漾开在泛红的脸颊上。 “谢谢大家!今后三年,请多多指教!我叫谭欣。” 声音比刚才小了些,却足够清晰。那抹混合着自信余韵与少年羞赧的笑容,成为了大部分人对他的初印象。 周围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哄笑,气氛瞬间活跃。 杨教官也忍不住笑了一下,摆摆手:“归队!下次立正时精神点!” “是!”谭欣如蒙大赦,飞快地钻回队列。刘炜偷偷在身后对他竖了下大拇指。 站回自己的位置,热意仍未从脸上褪去,谭欣的心却在剧烈地跳动。 2002年……我,真的回来了。 第2章 签文 2025年,八月下旬,谭欣已回乡小住了一段时日。 这一年的光景,于他而言,仿佛踏入了流年不利的泥沼。先是直播事业遭遇寒流,平台限流的重压无声无息地落下。他心里明白,这其中或许有主流视野对他们这个特殊群体——男娘主播——若即若离的审视,加之行业大环境整体低迷,众人境况大抵相似。对此,谭欣虽感无奈,却仍尝试调整心态,努力在镜头前维持着状态。 然而,真正的风暴降临在四月下旬。一场突如其来的、难以言说的风波,几乎将他彻底击垮,险些碾碎了他未来的人生。那段日子,他被巨大的茫然和无助吞噬,只能凭借一股硬气苦苦支撑。 地狱般煎熬的三个月里,他拖着疲惫的身心四处奔波,同时还得强打精神,履行与直播平台签下的合同,准时出现在镜头前,将真实的情绪深深掩藏。终于,在八月初,事情隐约透出一线曙光。他也得以兑现与直播间老粉们的约定——请假休整,出门散心。 他将目的地选在了潇湘老家。而登临那座以灵验著称的名山,亦成了他此行必不可少的一程,仿佛是一次寻求慰藉与答案的默默仪式。 几天前,谭欣从阳衡市区回到了自幼生长的东衡县城。多年未归,故乡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洣水河畔,新城区高楼耸立,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阳光,与脑海中那些低矮熟悉的街景截然不同,恍如两个世界。 他没有选择住回老宅。久未打理的房子显然不适合临时落脚——或许,这也不过是他潜意识里“近乡情怯”的一个借口,生怕触景生情,惊扰了尘封的往事。 在羊城打拼十多年,他虽未大富大贵,但安稳度日已不成问题。于是干脆在县城找了家干净便捷的旅馆住下,图个清静自在。 接下来的几天,他徒步穿行于县城的大街小巷,依着礼数走了几家至亲,也特意去童年时常玩耍的地方转了转。时过境迁,并未遇到什么熟悉的旧友,儿时的玩伴早已四散于生活洪流中。 反倒是某天闲逛至老城区残存的城门洞时,他意外收获了一份惊喜。 那是一家门面不大、半新不旧的纪念品小店。店内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印章,而真正吸引他目光的,是角落里一摞看起来并非工业量产的本子。 它们的外皮呈现出植物天然的肌理,大小与普通笔记本相仿,透着手工的朴拙感。 “随便看看呀?这都是手工做的,树皮压的,拿回去写日记、贴照片都蛮好。”营业员是个年轻姑娘,早就注意到这位容貌清秀的顾客,见他驻足,便主动凑上前介绍,眼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与欣赏。 “嗯……”谭欣稍作迟疑,多年未讲的乡音下意识溜了出来,“喔(我)可以打开看看不咯?” “哎呦,是老乡啊!回来满(玩)?”姑娘眼睛一亮,口音也更亲切了些。 “嗯,准备刻通(去趟)南岳。” “刻南岳好啊!”她热情地接话,“果加司机(这个时候)刻南岳,刚好可以捡树雅(树叶)放果(这)本子里。你晓妮洒(你知道的),南岳的树雅(树叶)雅(也)有嗲广发叽(有点**的喔)。” “嗯,好将四(好像是的)。” 营业员的话像一把小钥匙,轻轻旋开了谭欣记忆深处某个蒙尘的角落。他已记不清究竟是谁曾在很久以前,用相似的语调对他说过类似的话,但那模糊的熟悉感却真切地浮现出来。 “麻子卖(怎么卖)?”他纤细的手指朝着那摞本子轻轻一点。 姑娘的目光不由落在他那修长白皙、仿佛更适合弹钢琴的手指上,下意识答道:“大果(大的)30一本,50两本。细果(小的)15一本。” 谭欣顺着她的指引看向旁边,这才注意到那些小本子只有巴掌大小,不过倒是做得颇为厚实。 “放在口袋里随身记点东西倒是不错?”他心里嘀咕着,嘴上尝试着用生疏的乡音笨拙地还价:“100捞(拿)四本大果,再送本细果,可以不咯?” 姑娘闻言笑开了:“蒙(没)问题!你挑!” 谭欣心下明了,这一刀显然没砍到“大动脉”上,但也没太在意。他凑近柜台,仔细挑了四本花纹各异、自己心仪的大本子,轮到选赠送的小本时,却对着几款可爱精巧的小本子犯了选择困难症——那些可可爱爱的小东西,确实让人难以取舍。 最终,不知是出于何种念头,他的手指鬼使神差地越过那些鲜艳可爱的款式,落在了一本外观略显古朴、甚至边角有些磨损破旧的小本子上。 “就果(这)本吧。”他将选好的4大1小五本子递过去,“绿泡泡支付,谢谢。” 营业小姑娘冲收银台那边喊了一声:“一起(一共)一百!” 收银员利落地扫码、装袋,声音清脆:“谢谢惠顾!” 付完钱,提着装有五本手工笔记本的环保袋走出小店,午后的阳光正好,将老城门的影子拉得斜长。谭欣深吸了一口故乡熟悉的空气,心里那份因归乡而起的微妙波澜,似乎被这小小的购物插曲抚平了不少。 翌日,七夕,清晨。 谭欣早早便乘车抵达了南岳山脚。八月底的衡山,夏木葱茏,绿意依旧铺满山峦,但空气中已悄然褪去了盛夏的酷暑,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初秋的清爽。山风穿过茂密的林海,带来阵阵清凉,吹拂在脸上,格外惬意。知了的鸣唱尚未停歇,却也显得不再那么聒噪,反而衬得山间更显幽静。 他选择了一条相对清静的古道石阶开始攀登。石阶被岁月和脚步打磨得光滑,两旁是参天的古树,以松、杉、樟居多,枝繁叶茂,遮天蔽日,只在叶隙间漏下点点跳跃的光斑。林间弥漫着植物特有的清新气息,混合着淡淡的泥土芬芳。 或许是心境使然,也或许是主播职业培养的对“素材”的敏感,他的目光开始被石阶旁、草丛里那些飘落的树叶吸引。他放缓了脚步,不再是纯粹的攀登,更像是一次漫无目的的山间寻宝。 他仔细留意着那些形状完整、色泽别致或叶脉独特的落叶。他捡起一片近乎完美的、颜色开始由绿泛黄的银杏叶,扇形的叶面边缘光滑;又发现一片红褐色的枫香叶,如同小手掌般伸开着,边缘带着细微的锯齿;还有一片格外硕大的樟树叶,深绿色的叶面厚实,散发着淡淡的樟木香气……每一片被他小心拾起的叶子,似乎都承载着一小片衡山的秋日私语。他将这些“收获”仔细地夹在那本新买的大号笔记本里,准备带回旅馆后再好好整理收藏。 走走停停,欣赏风景,收集落叶,汗水渐渐浸湿了他的额发和衣衫,但心情却前所未有的放松。中途他在路边的凉亭歇脚,喝了口水,看着山下逐渐变小的屋舍和远处蜿蜒的公路,心境开阔。 经过几个小时的攀爬,谭欣终于踏上了祝融峰顶。山顶视野豁然开朗,八月的山风明显强劲了许多,吹得他衣衫猎猎作响。极目远眺,群山起伏,如翠浪奔涌,壮阔非凡。峰顶香火鼎盛的庙宇建筑群庄严矗立,缭绕的香烟与山间的云雾交织在一起,平添了几分神圣和空灵的气息。 游人香客络绎不绝,虔诚地叩拜、上香。谭欣被这氛围感染,虽无特定信仰,却也怀着一份对自然的敬畏和对前路迷茫的期许,随着人流走进了主殿。 殿内庄严肃穆,佛像宝相庄严。他学着旁人的样子,在功德箱里投入些许心意,然后在那古朴的签筒前驻足。心里想着近来的波折、对未来的不确定,以及心底那份难以言说的期盼,他闭上眼,默默祷祝片刻,然后轻轻摇动了那只沉甸甸的签筒。 竹签与签筒碰撞,发出哗啦啦的清脆声响,在静谧的殿宇中格外清晰。 听到解签师傅缓缓道出“花有重开日,人再无少年”的偈语,并叮嘱“珍惜当下”时,谭欣心中微微一怔。这签文,似是而非,更像是一记温和却精准的警钟,敲在了他心坎最迷茫的地方。若硬要区分,这大约算是一支中签——它不预示凶厄,也不承诺洪福,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残酷又美好的真理:时光无法倒流。 他默默将签文收好,道了声谢。走出大殿,山顶的风似乎都带上了几分凉意。 “花有重开日…人再无少年……”他下意识地在心底又默念了一遍,嘴角牵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是啊,花谢了还能再开,而他的“少年时”,早已湮灭在匆匆流逝的岁月里。自己转眼已是三十有五的年纪,曾经凭借青春与勇气闯荡的“男娘”之路,似乎已然望得见尽头。行业的变迁、平台的限制、粉丝的流转,一切都像无形的潮水,推着他走向一个看不清的彼岸。 想到直播间里那些熟悉的老粉ID日渐稀疏,互动也不再如往日热烈,一种难以言说的落寞便悄然蔓延开来。未来的路该怎么走?他仿佛又回到了几个月前那种茫然无措的状态,只能走一程看一程,前路迷雾重重。 先前登山拾叶的闲适心情被这签文一击而散,他顿时失了继续徜徉山景的兴致。看了看时间,他径直走向下山的游览车车站。 排队、上车、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游览车沿着盘山路平稳下行,窗外的葱茏林海和远去的峰峦像一幅缓缓卷起的画卷。谭欣靠在窗玻璃上,任由思绪放空,那份关于年华、关于未来的淡淡惆怅,伴随着车厢轻微的颠簸,一路相随。 第3章 魂穿 游览车抵达山脚集散点时,日头已然西斜,给南岳镇的建筑披上了一层暖金色的余晖。登山时不觉,此刻松懈下来,才感到一股疲惫从四肢百骸弥漫开来。谭欣看了看天色,打消了即刻返回阳衡市区的念头,便在附近随意寻了一家看上去干净整洁的家庭宾馆办理了入住。 房间不大,但窗明几净。他放下简单的行囊,冲了个热水澡,洗去一身登山后的粘腻与疲惫。水汽氤氲中,那份签文带来的、被暂时压抑的落寞感,又悄然浮上心头。 他平日并不常去酒吧那样的喧闹场所,但今夜,他却格外想喝一点什么。于是拿起手机,熟练地打开外卖软件,点了些烧烤和几罐冰镇啤酒。 不久,外卖送达。他将食物在房间的小桌上摊开,打开一罐啤酒,独自对着窗外的渐沉暮色和远处衡山模糊的轮廓,默默地吃了起来。陌生的环境,孤寂的心情,冰凉的酒精似乎更能熨帖此刻的思绪。他酒量本不算差,但或许是心境使然,或许是白日登山累了,几罐啤酒下肚,竟也有了三分微醺之意。 视线略略模糊,思绪却愈发飘远。他想到了直播间里日渐冷清的人气,想到了那条看似走到尽头的路,也想到了解签师傅那句“珍惜当下”。 他晃了晃头,似乎想将这些纷乱的思绪甩开。目光落在随手放在床边的外套上,他像是想起什么,伸手过去,从口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张折叠整齐的签文。 “花有重开日,人再无少年……” 他低声又念了一遍,微醺的目光在纸笺上流连了许久,仿佛想从那寥寥数字中看出命运的另一种答案。最终,他轻叹一声,极为小心地将签文纸重新折好,仿佛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他环顾四周,看到了半开的行囊中那几本手工笔记本。他的手指在那摞本子上掠过,最后,却是拿起了那本最为古旧、毫不起眼的赠送的小号笔记本。 他摩挲着那粗糙的、仿佛带着时光痕迹的树皮封面,然后轻轻翻开,将那张承载着无尽感慨的签文,妥帖地夹在了笔记本的中页。 合上本子,他下意识地将其塞进了裤子口袋里,仿佛这样,就能将这份对青春的怅惘和对未来的迷惘一并携带,却又暂时封存。 做完这一切,酒意和疲惫如同潮水般彻底涌上。他简单收拾了桌上的残局,倒在床上,甚至没来得及多想什么,便在一种混合着淡淡愁绪和酒精作用的混沌中,沉沉睡去。 然而,睡梦中的他并不安稳。酒精在体内蒸腾,带来一阵阵莫名的燥热。因着在陌生环境中的困倦,他是和衣而睡的,此刻汗水渐渐浸湿了衣衫,也濡湿了裤子的布料内衬。 汗渍无声地渗透,触及了裤袋中那本古旧的小册子。微咸的湿气仿佛某种古老的媒介,悄然激活了沉睡的物件。 在他毫无察觉的睡梦中,那本笔记本粗糙的封页内侧,竟隐隐浮现出两个以极其古朴随意笔法写就的小篆——“翻转”。字迹周遭环绕着更为恣意潦草、却暗合某种玄奥道韵的花纹。这一切都隐匿在黑暗中,无声无息。 那图案起初只是微光,如同呼吸般明灭。良久,它似乎汲取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力量,光芒逐渐稳定、增强,变得清晰起来。而与此同时,被妥善夹在笔记本中间的那张签文,其上原本墨迹——“花有重开日,人再无少年”——竟开始如同浸水般模糊、扭曲,最终彻底消散。 紧接着,在那原处,全新的字迹如同被一只无形之笔缓缓书写,逐字显现: “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这新生的字甫一成型,便骤然绽放出柔和却不容忽视的光芒。这光穿透了笔记本的纸页,透出裤袋的布料,逐渐扩大,最终化作一道温暖而耀眼的光茧,将床上酣睡的谭欣整个温柔地笼罩其中。 光芒如温暖的潮水般包裹着谭欣,他的意识仿佛被轻柔地剥离,回归到一种最初的无重状态,悬浮着,在虚无与记忆的缝隙间浮沉。 他仿佛正在观看一部被疯狂倒带的电影,而影片的内容,正是他自己的人生。无数记忆的碎片——南岳的山风、奔波的疲惫、直播间的光影、更久远些的迷茫与坚持——都以一种令人眩晕的速度飞速倒流,越来越快,最终模糊成一片无法辨识的色块与流光。只有偶尔几个画面,如同惊鸿一瞥,清晰地刺入他几乎停滞的思维:某个除夕夜窗外寂寥的烟花,童年时狠狠摔破的左掌钻心的疼…… 就在这意识几乎被冲散的边缘,窗外,七夕之夜独有的、某种无形无质的宇宙能量,似乎被房间内这奇异的光茧所强烈吸引,竟穿透万千阻碍,悄无声息地汇聚而来,如同一道微弱的银色溪流,融入光茧之中。 这银光本能地要从他四肢百骸散逸,却在他左掌处遇到了奇异的阻碍——那是幼年受伤愈合后留下的、异于常人的独特掌纹。银光在此处盘旋、凝聚,越发明亮,最终竟化作一颗璀璨的银色光珠,在他掌心上方微微震颤。 仿佛达到了临界点,银色光珠猛然膨胀,随即轰然炸裂! 这一炸并非毁灭,而是如同一个信号,瞬间引动了包裹谭欣的整个光茧。磅礴却温和的力量轰然爆发,又以不可思议的方式骤然坍缩、消散。 而在那湮灭的中心,一股经天纬地的浩瀚之力,紧紧攫取住谭欣记忆中最深刻、最不甘的碎片作为时空的锚点,裹挟着他全部的灵魂,撕裂了无形的障壁,向着那深植于他意识最深处、被认定为一切遗憾起点的岁月——呼啸而去! 一种难以言喻的失重感猛地消失,仿佛高速运行的电梯骤然停稳。 谭欣的意识被粗暴地塞回某个容器,沉重的疲惫感如同湿透的棉被将他紧紧裹住。他费力地想要睁开眼,眼皮却像粘在了一起,只能从缝隙里感知到一片模糊的光亮。 耳边嗡嗡作响,各种嘈杂的声音由远及近,逐渐清晰: “以我为中心,女生两列,男生三列,按身高从矮到高排列!”一个年轻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声音大喊着。 “……等会我站你后面。”一个略显熟悉的男孩嗓音凑近,还伴随着后背被不轻不重拍了一下的触感。 他感觉自己被人流推搡着向前移动,脚步虚浮,像个提线木偶。脑子里一团浆糊,2025年宾馆房间里那冰凉的啤酒触感、七夕夜独特的氛围、还有那笼罩全身的温暖光芒……这些记忆碎片与眼前嘈杂的操场、炽热的阳光、身边一群半大孩子的汗味混杂在一起,混乱得让他分不清哪边才是真实的。 他努力想集中精神,却只觉得头昏脑涨,只能凭着身体本能跟着人群移动,站定。那男孩似乎又跟他说了句什么,他完全是下意识地“哦”了一声。 直到一个极其有力的手猛地薅住他的肩膀,将他塞进队列里。 “你站这!” 熟悉的命令语气,肩膀上清晰的痛感。 “疼……”一个微弱的念头终于挣扎着浮出意识的海面。 迷茫开始如同退潮般缓缓散去。 他不再是那个在宾馆里借酒消愁、感慨年华老去的失意主播。 他好像……真的成了那个因为军训站队发呆而被教官拎出来的……初中生谭欣? 就在那清晰的痛感和教官威严的呵斥声中,谭欣混乱的思绪像是被猛地拨正了天线,嗡鸣声迅速消退,眼前的景物骤然变得清晰、锐利。 炽热的阳光,塑胶跑道被炙烤出的淡淡气味,身边同学穿着校服的身影,以及前方杨教官那审视的目光……这一切无比真实地冲击着他的感官。 2025年。南岳。宾馆。签文。那道奇异的光。 所以……不是梦? 一个荒诞却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中了他:他回来了。真的回到了2002年,成了初中开学军训时的自己! “所以,”他的大脑本能地开始处理这匪夷所思的状况,内心戏瞬间爆棚,“我是干掉了这个时空的初中生自己吗?这算哪门子事?” 逻辑开始疯狂打结,自己“干掉”了自己?这想法让他一阵恶寒又莫名想笑。 “我干掉了我?然后成为我?” 这绕口令般的自问让他差点在严肃的队列里表情失控。但仅仅纠结了几秒,一种破罐子破摔的释然感又奇异地占据了上风。 “靠,想这么多干嘛!”他在心里对自己翻了个白眼,“管他什么平行时空祖父悖论,现在站在太阳底下挨训、被全班盯着要表演节目的人就是我!货真价实,如假包换!” “我就是我。” 这个简单的结论仿佛带着奇异的力量,瞬间抚平了所有因时空错乱而产生的惊涛骇浪。那份属于2025年谭欣的意识、记忆、乃至技能,终于与这具2002年的年轻身体彻底融合,不再彼此排斥。 他深吸了一口2002年夏天燥热而纯粹的空气,感受着胸腔里那颗因为年轻而蓬勃跳动的心脏。 行吧,既来之,则安之。 第4章 爷爷 军训的操练在哨声中继续。站军姿、稍息、立正、跨列……每一个口令都伴随着操场上蒸腾的热浪和少年们逐渐沉重的呼吸。汗水沿着谭欣的鬓角滑落,痒痒的,但他身体绷直,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教官的身影,不敢再有任何多余的小动作。 刚才那场突如其来的“才艺展示”,像一枚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虽在慢慢扩散,但队列的纪律不容长久地喧闹。周围的同学偶尔还会投来好奇的一瞥,但更多的是被疲惫和专注取代。谭欣能清晰地听到身前刘炜略微粗重的喘息,也能看到前排同学后颈上亮晶晶的汗珠。 这种身体的疲惫感和高度集中的要求,反而让他混乱的思绪暂时找到了一个锚点。他不再去疯狂思考“如何穿越”、“取代悖论”这些宏大而无解的问题,而是将意识收缩到当下——感受脚底塑胶跑道的硬度,聆听教官短促有力的口令,调整自己因为久站而微微发麻的手臂。 休息的哨声如同天籁。队伍瞬间松懈下来,学生们三三两两地找阴凉处坐下,拿出水壶仰头痛饮。刘炜几乎是拖着脚步凑到谭欣身边,一屁股坐在地上。 “喂,谭欣,”他用胳膊肘碰了碰谭欣,声音还带着点喘,“刚才真行啊你!吓我一跳!这下你可是出名了。”他的语气里带着单纯的佩服和一点与有荣焉的兴奋。 谭欣拧开自己的水壶,喝了一口被晒得有些发温的水,只是笑了笑,没多说什么。这种来自同龄人直白的、毫无保留的认可,对他来说是久违而新奇的体验。他微微侧过头,目光掠过操场边上枝叶茂盛的老树,听着不远处其他班级训练的口号声,以及身边同学们关于累、关于午饭、关于刚才那首歌的零星讨论。 一种缓慢而真实的认知,如同浸水的纸张一样,逐渐渗透他的感知。 喧嚣是真的,汗水是真的,疲惫是真的,身边这个勾着他肩膀抱怨太阳太毒的刘炜也是真的。 他就在这里。在2002年。在阳衡郊区的中学操场上。 过去的,或许真的可以不再只是遗憾。未来的,似乎也不再是一片迷雾。 当集合的哨声再次尖锐地响起时,谭欣随着众人起身,拍了拍军裤上的灰尘。阳光依旧灼热,训练依旧枯燥,但他的脚步却比方才更踏实了几分。 军训结束的哨声终于在夕阳染红天边前响起。 杨教官将队伍重新集合,进行了简短的训话。他表扬了大家第一天的坚持,也严厉批评了几个中途偷懒耍滑的“刺头”,最后叮嘱了明天集合的时间和地点:“明天早上七点半,还是这里,我不希望看到有人迟到!听明白没有?” “明——白——了——”学生们拖着长音,有气无力地回应,心思早已飞到了食堂和家里。 “解散!” 命令一下,队伍“嗡”地一声散开,如同炸开的马蜂窝。刚才还蔫了吧唧的少年们瞬间注入了活力,嬉笑打闹着,迫不及待地逃离这晒掉一层皮的操场。 “谭欣,拿着!”刘炜不知从何处提来两个书包,将其中一个塞到谭欣手里。 谭欣伸手接过,看着眼前这位刚见面就想站他身后的“老”朋友,心中升起“要不是他,我还真记不起书包放在哪”的感叹。 刘炜把帽子往脑袋上一扣,迫不及待地离开:“我先走了啊!饿死我了!” “明天见。”谭欣笑着回应,看着刘炜像只脱缰的哈士奇一样混入人流,瞬间没了影。 操场上的人飞快减少,住校生涌向食堂,而像刘炜这样的走读生则归心似箭。谭欣站在原地,四周突然的空旷让他一时有些茫然。 回家?回哪个家? 2025年的记忆清晰无比,但关于2002年刚入学时的住所,却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他拧着眉努力挖掘记忆深处……是了,他是从县城考到市里这所好学校的,刚开学这段时间,为了方便,应该是暂时住在妈妈工作的单位宿舍——工商银行在郊区的一个支行宿舍楼,离学校似乎不算太远,记得是可以步行往返的。 方向大概有点印象,但具体的楼栋单元,细节早已湮没在二十多年的时光里。 “这穿越福利不太行啊,记忆包都不给装全乎……”他习惯性地在内心吐槽,下意识摸索着身上这套崭新的夏季校服。 裤兜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他掏出来一看,是一个透明的塑料卡套,穿着蓝色的挂绳。卡套正面印着三个醒目的红色大字:走读证。抽出里面的卡片,背面果然是熟悉的阳衡八中校门图案,下方印着那八字校训——“从高从严,求真求美”。 指尖摩挲着卡片粗糙的表面,尘封的记忆碎片如同被投入水中的泡腾片,猛地翻腾起来。 是了,成章实验中学……八中创办的民办初中,这会儿还没有独立校区,就窝在八中校园的一角。而他,谭欣,作为成章的前几届学生,未来三年,乃至之后考上八中高中部的三年,都将在这个校园里度过。 整整六年。这里的一草一木,他本该无比熟悉。那些刷题到深夜的疲惫,那些和死党们翻墙的荒唐,还有那些属于青春期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懵懂情愫……种种画面开始模糊地闪现。 一种混合着感慨和奇妙的微笑不自觉爬上他的嘴角。上辈子(嗯,这个说法虽然有点中二,但此刻他觉得无比贴切)在这里经历的一切,此刻成了他独一无二的“攻略”。 他定了定神,将走读证挂上脖子,朝着记忆中校大门的方向走去。 校园广播里放着旋律熟悉的流行歌,应该是霆锋的。路两旁是枝叶茂盛的香樟树,蝉鸣声比中午弱了些,但依旧执着。走过主干道,旁边是一片被围墙挡起来的建筑工地,里面传来隐隐约约的机器轰鸣声。红砖围墙和里面探出来的竹脚手架,刺激着他更深层的记忆。 好像……是在盖新的教学楼?还是公寓楼?记不清了。他甚至有点不确定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对不对。 幸好,前面还有三三两两挂着同样走读证的学生,骑着自行车或者步行,谈笑着往同一个方向走。谭欣松了口气,不动声色地混入这股小小的人流,让他们成为了自己最可靠的“导航”。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挂在胸前的走读证随着脚步轻轻晃动,卡片在余晖下泛着微光。 他跟着前方的人影,一步步走向那扇通往“过去”,也或许真正通往“未来”的大门。 谭欣走在路上,一时兴起,在心中默念:“系统?系统大佬在吗?” 他想到了自己看过的那些网文,穿越者标配、仿佛无所不能的“系统”,能发布任务、给奖励、甚至聊天打屁,带领宿主轻松登上人生巅峰,堪称废柴救星、懒人福音。 心里嘀嘀咕咕喊了一阵,脑海里一片寂静,只有远处工地隐约的施工声和身边同学走过的脚步声。 “不是吧?真没有啊?”谭欣有点不死心,带着点“别人家孩子都有我也想要”的微妙心理,继续内心吐槽,“系统兄?系统小姐姐?在的话吱个声啊!开机密码是多少?给点提示也行啊!魂穿这种超自然事件都发生了,多个系统不是很合理吗?” “难道是呼叫的姿势不对?” 谭欣内心戏泛滥,脚下一转躲到路边茂盛的香樟树后,做贼似的左右张望,确认没人特别注意他这个对着空气发呆的家伙,这才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羞耻感轻轻开口:“系统,激活?芝麻开门?” 空气依旧安静,只有树叶被微风拂过的沙沙声,像是在无声地嘲笑他的中二。 谭欣无奈地摇摇头,拍了拍并不存在的灰尘,紧走两步重新跟上前方的“**导航”,朝着校门方向走去。 心里却忍不住继续琢磨:“所以,我是天选非酋,没有系统呢?还是这系统比较懒,或者路上堵车了,要延期激活?” 这种得不到答案的胡思乱想,反而冲淡了些许初来乍到的陌生与惶惑。 就在他脑补着系统会不会是以一个老爷爷或者戒指的形式出现时,他已经离喧闹的学校大门越来越近。 “亚亚!” 忽然,一声苍老却中气十足、熟悉到刻入血脉灵魂深处的呼唤,穿透了嘈杂的人声。 这个声调,是他爷爷独有的!是那个在他升高中时离去,让他思念了无数次的爷爷的声音! 谭欣如遭雷击,猛地顿住脚步,整个人僵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猛地松开,开始疯狂地跳动。他几乎是惶恐地循着声音来源望去。 视线穿过三三两两走出校门的学生,落在了大门侧旁那棵老樟树的阴凉下。一位老人正站在那里,微微伸着脖子朝里张望,脸上带着慈和的笑意。老人个头不算很高,约莫一米六几,在南方老一辈人里绝不算矮,身形略显富态,透着一种家常的温暖。 是爷爷! 比记忆中最熟悉的模样要更显硬朗一些,头发灰白却梳理得整齐,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浅色短袖衬衣。他站立的姿势有些微的不自然,重心稍稍偏向左边——那是在谭欣小学时发生的一场意外留下的印记。当时爷爷伤得很重,右脚粉碎性骨折,的亏底子好熬了过来,但这也让他的右脚落下了病根,里面直到离世都还留着钢钉,日常走路略微有些跛,站久了也会不适。 这一个带着伤痛印记的习惯性姿态,像一把精准无比的钥匙,瞬间捅开了谭欣记忆和情感的闸门。 “爷爷……” 这个称呼,在他后来的生命里,变成了一座沉默的纪念碑。它巍然耸立,清晰无比,却从此指向一个再也无法触摸、无法回应、只能在回忆里反复描摹的轮廓。那是一种巨大的遗憾,当一个最熟悉的音节,再也得不到那声带着笑意的“哎”来回应。 他曾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伤痛会结痂。爷爷刚离世的那段日子,他几乎不敢想,仅仅是脑海里闪过这个称呼,眼眶就会不受控制地泛红。若是侥幸在梦里见到,第二天醒来,枕巾必定是湿透一片。再到后来,许是大脑的自我保护,爷爷连入梦都变得极其吝啬,成了午夜梦回也求不得的奢望。 此刻,那原本只存在于冰冷回忆和模糊旧照片里的人,就真真切切地站在不远处,带着他独有的印记,用那把他思念了无数个日夜的嗓音,呼唤着他。 一丝真切的、毫无防备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视线瞬间就被汹涌而出的泪水彻底模糊。 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顺着脸颊滑下,他也顾不上擦。 幸好,半大的孩子有一个好处,就是当众哭鼻子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开学第一天,离家的不适、军训的辛苦,足以成为任何一场眼泪最合理的注解——虽然别人可能是在入学时或想家时哭,而谭欣,却是在这放学重逢的时刻,泪如雨下。 他站在原地,隔着模糊的泪眼和穿梭的人流,看着那道苍老而熟悉的身影,仿佛只要眨一下眼,对方就会像过去无数个梦的结尾一样,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