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尘坤的出现与强势介入,像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周家池塘,激起了层层波澜。
他带着唐婷玉离去后,刻轩堂内陷入了另一种诡异的寂静。周老夫人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阴沉。
李氏与郭氏交换着眼神,惊疑不定,显然也没料到游尘坤会是这般态度。
“娘,这游大人是什么意思?”李氏忍不住开口,“婚事……他说不急?”
郭氏也蹙着眉:“看他对年丫头的态度,似乎……颇为维护?这可与我们之前预想的不一样。”
周老夫人重重哼了一声,拐杖杵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维护?我看他是翅膀硬了,连他母亲的话都敢忤逆!不过,他既然说了等年丫头身子好了再说,那便等等看。年丫头如今握着布坊,又有游家小子这态度,暂时动她不得。”
她浑浊的老眼扫过两个儿媳,带着警告:“你们也都安分些,布坊既然已经给了年丫头,就别再动什么歪心思。眼下最要紧的,是稳住游家这门亲事。”
李氏和郭氏心下不甘,却也不敢再多言,只得悻悻应下。
清雅苑内,周时年屏退了左右,独自靠在窗边,望着窗外在秋风中摇曳的菊影,心绪难平。
游尘坤。
这个名字,这个人,就像她命中的魔障,无论她如何躲避,总会以各种方式闯入她的生活。
他今日的行为,太过反常。
那般急切地打断唐婷玉的施压,那般坚决地推迟婚事,甚至……他看她的眼神,那里面翻涌的,真的是她所以为的愧疚与痛苦吗?
不,周时年,你不能再被他迷惑。
前世血淋淋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他那张清隽如玉的脸庞下,藏着的是怎样一颗冰冷算计的心。他如今的所作所为,定然有更深的图谋。或许,他是想以退为进?或许,他是察觉到了什么,改变了报复的方式?
无数个念头在她脑海中翻滚,让她刚刚好转一些的头又隐隐作痛起来。
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虎口,用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
无论如何,游尘坤的暂时“维护”,确实为她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和空间。她必须趁此机会,尽快将周记布坊牢牢抓在手中,并找到彻底摆脱周家和游家的方法。
想到布坊,周时年强打起精神。她唤来知春,低声吩咐:“去想办法,将我病重时,祖母派来‘照顾’我的那两个婆子调开。然后,你亲自去一趟城西的杨柳胡同,找一个叫孙福的人,就说……是故人之女,想请他帮忙看看布坊的账。”
孙福,便是之前被周家大爷陷害入狱的那个染布坊管事的亲弟弟,同样精通染布技艺,且对账目颇为精通,为人耿直忠义。
前世,周记布坊后来能短暂复兴,与此人出力不少。只是后来也被周家大爷寻由头排挤走了。
如今,她无人可用,只能冒险一试。希望父亲当年的恩情,还能让这些老人念及旧情。
知春虽不明白小姐为何要找一个陌生男人,但见周时年神色凝重,便知此事重要,郑重应下:“小姐放心,奴婢一定办好。”
接下来的几日,周府表面看似恢复了平静。
周时年依旧在清雅苑“静养”,但私下里,她开始通过知春,一点点接收关于周记布坊的信息。
孙福起初有些疑虑,但在知春出示了周时年父亲的一件旧信物后,态度缓和了许多,答应暗中帮忙厘清账目,并指出了布坊目前管理中存在的诸多漏洞和人员问题。
游尘坤那日之后,并未再登周家的门,仿佛真的只是路过,顺手解了个围。
他到底想做什么?周时年心中疑虑更深。
这日午后,天空飘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带着浸骨的寒凉。
周时年正坐在窗下,看着孙福悄悄送来的布坊账目摘要,眉头紧锁。情况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账面亏空巨大,库存混乱,几个关键的老师傅也被周观天的人排挤得快要待不下去了。
就在这时,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似乎还夹杂着女子的哭喊和争执声。
“怎么回事?”周时年放下手中的纸张,问道。
知秋匆匆出去查看,不一会儿回来,脸色有些古怪:“小姐,是……是表小姐来了,吵着要见您,被咱们院外的婆子拦住了。”
“表小姐?”周时年微怔,随即想起,母亲娘家似乎确实有一个远房侄女,名叫苏婉茹,早年丧父,家道中落,偶尔会来周家打秋风,前世在她嫁入游家后,似乎还曾来投奔过她,但后来……后来如何,她记不清了,毕竟她自身都难保。
她与这位表姐并无太多交集,她此时跑来,所为何事?还这般失态?
“让她进来吧。”周时年沉吟片刻,道。她如今困在周家,多知道一些外面的消息总归是好的。
不一会儿,一个身着半旧藕荷色襦裙,发髻微乱,眼眶通红的年轻女子被带了进来。她年纪约莫十七八岁,容貌清秀,但此刻脸上写满了惊慌与无助,正是苏婉茹。
一见到周时年,苏婉茹“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泪水涟涟:“时年表妹!求你救救我娘吧!”
周时年被这阵仗吓了一跳,示意知春将她扶起:“表姐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说话,舅母她怎么了?”
苏婉茹不肯起身,哭得更加伤心:“我娘……我娘她病重,需要一支老山参吊命,可……可我们实在拿不出那么多银子了……我走投无路,只能来求外祖母和舅舅们,可是……可是他们……”
她哽咽着,后面的话说不下去,但周时年已然明白。定是周家见她家无利可图,不肯施以援手了。周家凉薄,她早已深知。
“舅母病重,确实急需救治。”周时年叹了口气,“知春,去取我的妆奁来。”她如今虽看似落魄,但一些体己的首饰还是有的。
“不,不是的,表妹!”苏婉茹却猛地摇头,抓住周时年的衣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不是来要银子的!我……我听说表妹你……你即将许配给京里的游大人?”
周时年眸光一凝,不动声色地抽回袖子:“表姐何处听闻?”
“现在陵州城都传遍了,说周家二小姐得了天大的造化,要嫁给新科状元郎了!”苏婉茹急切地道,“表妹,你即将是官家夫人了,身份尊贵……我,我求求你,能不能……能不能跟游大人说说,请他出面,请城北济世堂的刘神医去给我娘诊治?刘神医医术高明,但脾气古怪,非达官贵人不清……我们实在是请不动啊!”
原来是为了借游尘坤的势。
周时年心中了然,同时也泛起一丝悲凉。看,这就是权力的好处。即便她百般不愿,但只要顶着“游尘坤未来夫人”的名头,就能让走投无路的人看到希望。
她看着苏婉茹充满期盼又绝望的眼神,那眼神,像极了前世孤立无援的自己。
“表姐,你先起来。”周时年再次示意知春扶她,这次语气坚定了些,“我与游大人的婚事,尚未定论,做不得数。而且,我也指使不动游大人。”
苏婉茹眼中的光瞬间黯淡下去,身子一软,几乎瘫倒在地。
“不过,”周时年话锋一转,“或许可以试试别的法子。知春,你拿我的名帖和……和这块玉佩。”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李季言给她的那枚玉佩取出,“去济世堂,找刘神医,就说……故人相请,望他出手救治杨柳胡同的苏家娘子。诊金药费,一并记下,我来付。”
她不知道李季言的名头是否管用,但眼下,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不借助游尘坤,又能可能请动神医的方法。那枚玉佩触手温润,隐隐给她一种安定的力量。
知春接过玉佩,虽不解其意,但还是立刻应声去了。
苏婉茹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周时年:“表妹……这……这能行吗?”
“尽力一试吧。”周时年扶她坐到旁边的绣墩上,“表姐稍安勿躁,在此等候消息。”
雨声渐沥,屋内一片沉寂。苏婉茹坐立不安,不时望向门口。
周时年则重新拿起账目,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她也在等,等一个结果。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知春回来了,身上带着湿气,脸上却带着喜色:“小姐,表小姐!刘神医请动了!他已经跟着咱们的人去杨柳胡同了!而且……而且他看到玉佩后,态度十分恭敬,说什么诊金药费都不必了,权当是还故人情!”
苏婉茹闻言,喜极而泣,又要给周时年跪下,被周时年拦住。
“太好了!太好了!娘有救了!谢谢表妹!谢谢你!”苏婉茹激动得语无伦次。
周时年心中也是暗暗吃惊。
送走了千恩万谢的苏婉茹,周时年摩挲着手中的玉佩,心潮起伏。李季言给了她这枚玉佩,说是信物,可这信物代表的能量,似乎太大了些。他究竟想做什么?
而此刻,城中的别院内。
游尘坤站在书房的窗边,看着窗外连绵的秋雨,面容沉静,眼神却深不见底。
一个身着黑衣的护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低声道:“大人,查到了。周小姐近日在暗中接触原周记布坊管事孙望的弟弟孙福,似乎在清查布坊账目。另外,今日周家一位远亲苏氏女求上门,周小姐动用了一枚玉佩,请动了济世堂的刘神医为其母诊治。”
“玉佩?”游尘坤转过身,眉头微蹙,“什么样的玉佩?”
“据眼线描述,是一枚羊脂白玉,雕工精湛,似乎……并非凡品。”侍卫回道。
游尘坤的心猛地一沉。
不是周家的东西,周家不会有能让刘神医如此态度的玉佩。那会是谁的?
一个模糊的,比他年轻,俊美得近乎妖孽,总是用那种看似无辜实则势在必得的眼神看着周时年的身影,浮现在他脑海中。
李、季、言!
果然是他!他竟然早就将如此重要的信物给了阿年!
一股强烈的危机感和醋意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他重生回来,一心想要弥补,想要守护,却发现自己还是晚了一步吗?那个狡黠如狐的亲王,早就用他的方式,在阿年身边布下了网?
“继续盯着,”游尘坤的声音冷得像冰,“还有,去查查,李季言现在何处。”
“是。”
侍卫退下后,游尘坤独自站在空旷的书房中,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他以为重生是上天给他的机会,让他可以纠正前世的错误,好好珍惜那个被他辜负的女子。
可现实却是,他依旧被困在家族的恩怨、母亲的偏执和自己的身份里,举步维艰。而那个他想要守护的人,却似乎正在被另一个人,以他无法企及的方式,悄然接近。
阿年,这一世,我是否……依旧醒悟得太迟?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前世周时年死后,他抱着她冰冷的身體,那撕心裂肺的痛楚与悔恨。不,不会的!既然上天让他重来一次,他绝不会再放手!
无论对手是谁,无论前路多么艰难,他都要走到她身边。
哪怕,是用尽一切手段。
秋雨敲打着窗棂,也敲打在两个各怀心思的男人心上。
陵州城的这盘棋,因为周时年的挣扎、游尘坤的介入以及李季言,而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起来。
而处于风暴中心的周时年,此刻正握着那枚意义非凡的玉佩,开始认真思考,除了周家和游家,她是否还有第三条路可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