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游身上有伤,商栩迁就他,去牵了匹马,两人同乘一骑,过了午时才抵达东曜山下。
商栩想起带白游离开前,白兆之那副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的嘴脸,竟莫名觉着颇为舒坦。
但他不好表露太多,毕竟白兆之是这少年的父亲,而自己只是个“多管闲事”的外人。
“走得慢了些,这会儿回山,我们赶不上午饭了。”
商栩常习内功,一两顿不吃也并不会感到饥饿。他看着重伤未愈的白游,盘算着还是得想办法让孩子吃好点,伤才好得快。
白游终于不是一脸兔子般惊慌失措的表情,破天荒地对他笑了笑:“我一路瞧见山上有野菜、野果,若有弹弓,还能打到活物,可以烤来吃。”
“家中生火煮饭的活也是你做吗?”商栩心道,虎毒尚不食子,这姓白的不仅下狠手虐打他,还把这儿子当作奴仆对待,当真不是个东西。
虽然白游十几年如一日,早就习惯了,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但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这么问,他边掰着手指,边点了点头:“对啊,劈柴、提水、浣衣、做饭……”
数着数着,白游忽然停了下来,尽管他想把这辈子头十四年的事一股脑儿说给他听,可这些琐碎小事既不精彩,也不有趣,山人哪有耐心听呢?
商栩见白游才有了些精神又落寞下去,以为是他身上伤口疼痛所致,即刻扶住他左肩,右手并指抵在他后颈处。
“凝神吐纳,以养心气。如山不移,如水不息。”
白游闭上眼,微微感知到一股暖流涌入身体,所到之处如同冷泉流经火石,伤处的燥痛之感大为缓解。
商栩低头,遇到白游探寻的目光:“我知道你想问,刚才我说的是什么。这是东曜、阆仙两派最基础的内功心法,‘凝心纳气诀’。你没有入门,本不该说与你听,但这套心法重在气息调和、修身养体,对你的伤口恢复很有好处,我也就不顾及这么多了。”
白游心中默念了三五遍,忽然停下脚步,仿佛明白了什么,但又没法说出来。
商栩回头看他,白游拉起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脖颈处,闭上眼睛,开始默诵调息。
人的脖颈之侧,正是气息吐纳经行之处。商栩只不过念了四句心法口诀,以内劲助其导正气息,不想片刻之间,白游已有所悟。
“虽没有半分内功底子,却能依据方才体内气息游动的规律,自行吐纳。你可知,许多弟子拜入东曜后,吐纳都要学上半年。”商栩入门时只有五岁,若不是幸得恩师手把手地教,他还不知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初窥门径。
白游睁开眼,只当这是句夸奖,不由暗暗高兴了一阵。
两人沿着蜿蜒曲折的山路走了一个时辰,好在山中风景秀美,他俩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儿,也不觉得枯燥无聊。
商栩停下脚步,指着前方:“这里就是东曜剑派,我们到了。”
东曜山门宽约三丈,一扇正门,两扇侧门,金雕玉刻,十分气派。
白游四处张望,目不暇接,他从没出过会安镇,以为镇上的最富贵的陈家门前花团锦簇,已算是最好看的,没想到世间还有如此气势磅礴又充满威严的地方。
镇守山门的弟子见到商栩回来,恭恭敬敬地作了揖,齐齐喊了声“师叔”。
上山这一路,白游这也没见过,那也不懂得,问了商栩好些个问题。
现下他听别人喊商栩“师叔”,又有新的问题想问,可他记得商栩曾说他父亲“聒噪”,因而闷在心里,不敢出声。
商栩见他那副欲言又止地模样,笑着抚了抚他的额发:“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你还小,问问题是你的特权。”
白游偷偷抬眼,望着比他高出许多的商栩:“他们……看起来比你年长,为什么喊你‘师叔’啊?”
还不等商栩回答,旁边另一位守门弟子抢先道:“小友有所不知,武林各家各派向来只论辈分高低,不分年龄大小,我们东曜剑派也不例外。别看商师叔年轻,却是张师叔祖唯一一位入室弟子。”
白游听得不甚明白,却从守门弟子夸张的语气里感知到他的确是个厉害人物。相比之下,自己就更显得卑微渺小了。
“你解释得很清楚。”商栩的目光扫过守门弟子,语气平静,宛如深秋无澜的湖水,“以前没见过你,叫什么名字?谁的门下?”
守门弟子拱手道:“骆掌派门下叶非郁,见过商师叔。”
“你姓叶?”
“我是旻陶镇人,家中世代经商。”
叶非郁谈吐自然,态度从容,想来受过良好的家学熏陶。
这些年,东曜、阆仙两派在武林中名望甚高,不少富贵人家也愿意送族中子弟前来学艺。所谓文韬武略,一样也不能输于旁人。
这位名为叶非郁的弟子,眉清目秀、语笑款款,想必在家也是父母心坎上的宝贝,他竟愿领下这看守山门的差事,吃下风餐露宿之苦。
商栩颔首:“不必通传掌门,我安顿好后就去见他。”
叶非郁抱拳:“弟子明白。”
白游跟着商栩走入巍峨山门,各处所见所闻皆是平生头一回,心中虽有千千万万个不懂,却纷繁庞杂,不知该从哪里问起。
还好午时刚过,派中弟子不是在房内小憩,就是自寻一处打坐练功,不敢有人四处闲逛,不然商栩挨个回应一句“师叔好”,都要点折了脖子。
大约走了一刻钟,其间弯来绕去,白游早已分不清东南西北,商栩这才推开一处院门,唤他进去休息。
“你身上有伤,今日又是骑马又是爬山的,可还受得住?”商栩倒了碗水递给白游,自己也沏了一碗凉的来喝。
白游捧着碗,点点头,旋即又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脚尖。
这孩子,方才还兴致勃勃的,这会儿不知道又在想些什么。分明是个男孩,心思却比女孩儿还难捉摸。
商栩故意逗他说话:“你我相识一日,你还未告诉我,你叫什么?”
“白游。姓白,游弋的游。”
“商栩,从木从羽。”
“他们喊你‘商师叔’,我……”白游其实不太识得几个字,直接称呼商栩的名姓,又显得很不尊重。
商栩牵起唇角,笑了笑:“你不是东曜门人,不必喊我‘师叔’。”
“我瞧见我父亲,对镇上很厉害的那些人,都不会直呼名字……当然,他们都没有你厉害。”白游脸颊漫起一缕微红,即便他就是这样想的,可直截了当地“吹捧”还是让他有些别扭。
“名字不过是个称谓,哪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讲究?你既不愿称呼名字,就想一个告诉我,以后你喊,我就应。”
白游歪着头想了想,又问道:“你……可有兄弟姊妹?”
商栩点头:“有个妹妹。”
“我可不可以问一下,你……和你妹妹互称对方什么?”
“我妹子是东曜剑派庭珏掌脉商撷叶,人前我们以师兄、师妹互称,私下她唤我大哥,我唤她阿叶。”提及小妹,商栩外出两年,而商撷叶几乎从不离开东曜,是以兄妹二人也有许久未曾相见。
“阿栩。”白游一本正经地唤了一声。
商栩一愣,他师父还在时,就是这样唤他。人面桃花,物是人非,师父已辞世九年,这声“阿栩”也阔别九年了。
商栩、商撷叶原名商羽、商叶,是一胞所生的兄妹。幼年时失去父母,双双成为孤儿,他们流落途中被东曜前代掌派之一的张鹤林捡回东曜,自此都成为了东曜弟子。
张鹤林曾说:“‘羽’、‘叶’二字,尽是孤苦飘零之意。自今日起,我将你收为徒弟,羽落林木,是个‘栩’字,往后就唤你‘阿栩’。你妹妹商叶入庭珏一脉门下,得庭珏字号‘撷’,以后便唤做商撷叶。愿你们二人不负师门所望,勤加修炼,匡扶世间正义。”
见商栩无甚反应,白游小心翼翼地问:“你不喜欢吗?那我再想一个。”
商栩神思归位,摇了摇头:“不用了,这个很好。”
相比于“商掌派”“商师叔”,“阿栩”这个称呼既亲切又独特,白游如此唤他,分明是很依赖他,就像当年他也曾这般依赖过他的师父。
“你既来此,就好好养伤,只要我在,不会再有人欺负你。”商栩搁下一句话,定了定白游的心。
从早晨折腾到现在,白游着实有些累了,因常年挨饿,他已觉察不出饥饿之感,只感到十分困倦。
商栩将白游安顿到自己的床上睡下后,便独自出了门。
东曜剑派正居东曜山上,前山有正殿、演武场、藏书阁、藏兵阁等各类建筑,后山是弟子们饮食起居之所。
正殿后有一字排开的三座高阁,纯钧阁居正中,西侧为独鹿阁,东侧为画影阁。前山、后山之间有三道回廊相连,正中一道回廊除掌门或掌门相邀的贵客外,其余人不得擅入,避免冲撞。藏书阁背后另有一条栈道,直通东曜山顶的“鏖武台”——每三年一次的东曜、阆仙两派会武之地。
“拜见掌门师兄。”商栩入了正殿,向座上之人端正作揖。
掌门任青霄年逾五十,须发已灰,立在台阶之上,不怒而威:“东曜开宗立派百年有余,从没听过哪位掌派会在日落西山时来向掌门请安。”
任青霄不仅是东曜剑派掌门,更是当世武林正道之首。武林之中若有未决之事,大多须请任掌门出面裁决,如今由他教授指点的弟子中,亦有不少可以独当一面。
任商栩平日再怎么随性而为,到了任青霄面前,他也不敢过于造次。
“本想明日早课前再来,不过今日已经回山,及早禀告以免……掌门师兄担心。”
“你常年游历在外,江湖经验丰富,我有何可担心的?”任青霄话锋一转,“你此去北虞部可有寻到什么线索?”
商栩停了半晌,才道:“暂时没有,烦请掌门师兄再多给我一些时间。”
任青霄乃是前代掌门秦徵海的入室弟子,与商栩并非同出一师。
张鹤林去世时,商栩只有十五岁,任青霄受张师叔重托,代为照管商栩。
二人虽平辈相称,到底年岁相差太大,任青霄在商栩面前不似师兄,倒像父亲对儿子般严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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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阿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