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栩挟起白游,施展轻功,一路踏风扬尘回到客栈。
续上一盏烛火,他见这少年面容俊秀,约十三四岁模样,方才拎在手中,倒感觉比同龄小孩轻得不是一点半点。
商栩透过他残破不堪的衣物,发现他瘦骨支离,一摸腰腹,竟然摸到边缘高耸的肋骨——他怕是有两三天未曾进食了。
商栩命店小二送来热水和剪子,将他黏住皮肉的残破衣物剪开除去。
少年背后鞭伤交错,才愈合的疤痕又覆上新鲜的伤口,从脖颈至腰际,至双腿,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
若孩子调皮不听话,稍作惩戒理所应当,但像这般发泄式的痛打,可见那人并未顾惜他的性命。
细细为少年擦去伤口周围的血污后,商栩从随身携带的包袱内取出金创药替他涂抹,而后拿出一套干净衣服为他换上。
少年身量尚未长足,穿着他的衣服,袖子和裤腿都长出一大截,看上去整个人都蜷在宽大布料里,愈发显得瘦小羸弱。
商栩出门倒个水的功夫,少年便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白游好久都没有睡过这样安稳的一觉,平日白天伺候父亲,晚上还要干活,劈柴烧炭、挑水洗衣,往往忙到月上中天,睡不了多一会,卯正就要起床做早饭。
少年人对睡眠的渴求在受伤昏迷后被彻底释放,这一觉睡到天光大亮,待他睁眼醒来,却把自己吓了一跳!
他躺在精致的雕花床上,盖着厚薄适宜的锦被,屋内的陈设简单又雅致。正对着床的窗边有一方书桌,窗牗虚掩着,桌边一盆兰草在偷溜进来的晨风里轻轻摇曳,一派恣意安然。
“醒了?”商栩端着稀粥推门进来,“起来吃点东西,你腹内空空,再不进食,只怕没被打死,也要被饿死了。”
白游起身坐起,眼睛里满是疑惑:“你是谁?”
商栩忙着端起粥碗,替他吹凉,并没有回答他。
“是你救了我?”白游渐渐忆起,他昨日提及祭拜母亲,触了父亲的霉头,被父亲一顿好打,痛到整个身体都没了知觉,再后来的事就记不得了。
商栩将粥碗递给白游,东曜剑派每三年招收一批弟子,门中像眼前这样的少年人甚多,只是他习惯了独来独往,一直不曾收徒,时间久了,竟不知该怎样与这十来岁的小孩交流。
忖了片刻,商栩道:“身上的伤已给你上过药了,五日内不要沾水,待吃完粥,我便送你回家。”
白游狼吞虎咽地喝着白粥,听了这话喉头一梗,瞬时面露苦色:“能不能……不送我回家?”
他半夜被救走,又睡到日晒三竿才起,家中活计一样也没做,这会儿若回家,只怕又要被父亲揭下一层皮。
“你不想回家?我有要事在身,不能一直带着你。”商栩外出已近两载,再不回东曜,只怕掌门师兄又要责备他心思太野、不顾大局。
白游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怯怯开口道:“那……你能不能给我些钱?”
商栩取下腰间钱袋,摸出一锭碎银递给白游:“所剩不多,都给你吧。”
白游摇摇头:“用不了这么多,十文钱就够了。今日是我娘的忌日,我想去买些蜡烛纸钱烧给她。”
说起这个,他眉目一低,眸光黯了下去。
他的母亲,是父亲口中的疯女人,是镇上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不知旁人说的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他真想亲眼看一看自己的母亲究竟长什么样子,想问问她,为什么宁愿死也不愿陪着儿子长大。
此刻商栩仔仔细细地瞧他,发现白游瞳色偏淡,眉眼、嘴角两处确实有些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到底像谁:“饭都吃不上,却惦记这个,也是个有孝心的孩子。你今年多大了?”
“十四。”
商栩伸出手去,摸了摸白游的脑袋,又牵起他的手,带他去香烛铺子。
“你母亲坟冢在何处?”商栩替白游置办了一整套祭奠所用,又去买了些果子点心,想来这少年家贫,平日里也没机会好好为母尽孝,今日他便好人做到底,帮他完成这个心愿。
白游道:“没有坟冢,据说母亲死在家中,父亲命人将母亲的一切用具都随之烧了,将灰烬撒在河里,我们去河边祭她。”
镇外不远处的这条河名为安渠,从东曜山上流下,途经会安镇,是镇上人们的日常水源。
论及会安镇与东曜山的关系,商栩作为掌门的师弟,也曾翻阅过派中藏书阁的典籍。
典籍记载,东曜与阆仙两派先祖来此之前,此地饱受旱涝灾患,以致连年饥荒,人丁十不存一。
经过两代弟子与当地百姓的共同耕耘,东曜山方圆五十里的十二个小镇渐渐兴旺起来。
镇上虽有朝廷派驻的官所治理,但考虑到十二镇与两派关系密切,遂约定由镇上百姓耕种劳作、缴纳岁贡以供养两派,两派则开山授课,每三年招收一批弟子,传授武学和技艺。
平民百姓家中的孩子或有习武天分,或肯吃苦用功,能留在东曜、阆仙,摆脱寻常百姓的身份,自然是件光宗耀祖之事。
即便最后没能留下,在山上跟随师长学习几年,也算开了眼界、长了见识,将来能谋个好去处。
会安镇正是这十二镇之一。百年过去,镇子的规模虽不大,人也不算多,但向来尊崇东曜、阆仙两派,也得了两派弟子诸多照拂。
“我们就在岸边烧,不让钱灰落到水里。”白游望着河水,想着快到了取水做饭的时辰,别弄脏了水,给乡邻们添麻烦。
“你果然在这!”身后忽有人喝道。
白游听见这一声,立刻变了脸色,缩紧了脖子。
白兆之仿佛不曾看见商栩似的,径自走向白游,抓过小鸡仔一般的儿子,生拽着往回走。
“你这些香烛纸钱是哪里来的?”白兆之一顿,又斜觑了眼商栩,见此人气度与寻常人不同,只怕不好得罪,“小子越发能耐了!夜不归家,竟是攀高枝儿去了!”
白游胆战心惊,轻而易举地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活着的十四年,几乎每天都活在欺辱与毒打里,尽管不知为什么活,但他还不想死。因为人死了就会像他母亲一样,被人议论、猜测,无法辩驳,无法解释,无法告诉别人真相到底是什么。
谁能来帮帮他呢?
那个人,能再救他一次吗?
可是……那个人叫什么呢?
竟不知是从哪里突然冒出的勇气,一时情急之下,白游脱口而呼:“师父,救我——救救我!”
电光火石间,一枚飞石击中白兆之小臂,白兆之吃痛松手,白游一个趔趄跌倒,腰背上的伤痕受到撞击的瞬间又让他失声痛喊起来。
“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这样对他?”商栩自幼父母双亡,跟随师父长大,鲜少关心什么世俗人伦,只觉此人品性太差、说话难听,真是委屈了那个遍体鳞伤的少年。
白兆之捂着小臂,龇牙咧嘴道:“山人真是好大的威势,连我们寻常百姓的家事也要管吗?”
东曜剑派位于东曜山上,阆仙剑派位于山下深谷,两派弟子皆身负武功、学识通达、气宇不凡,镇上的百姓惯常称他们一声“山人”,以示尊敬。
“你看得出我的身份?”商栩仔细打量起白兆之,皮肤黝黑,面貌丑陋,那少年怎么看都不像他亲生的。
白兆之拱手一揖:“青袍负剑,又在会安镇出现,十个里有九个是‘山人’。阁下风尘仆仆,想必是远道而回,是……东曜门人的可能性大些。”
“样貌普通,脑子倒还好使。”商栩唇角微扬,诚然没把白兆之放在眼里,但他也的确无需将此人放在眼里。
白兆之听得出商栩的讥讽之意,只管把这些怨气都记在白游名下,即刻换作一副阿谀笑脸:“山人,犬子外出一夜未归,原来是和山人在一起。我既已找到他,便让我将他带回家去,不给山人添麻烦了。”
白游一听得“带回家去”,即刻摇头连连,面露苦色。
父亲的做派他再清楚不过,街坊邻居知道父亲脾气不好,如若无事,也几乎不与父亲寒暄。
而这位山人要是惹怒了父亲,甩甩袖子走了,回头吃亏的还是自己。
商栩像是看出他所想,略忖了忖,依旧面不改色对白兆之道:“孩子给我,我带他走。”
“他是我的儿子,山人何故多管闲事?”白兆之装不下去了,倘若放走白游,唯一能伺候他、给他当牛做马的人也没了。
“我管的不是你的家事,而是会安镇上的不平事。昨夜我循着哭声到你家,见他伤重濒死,就将他带走救治。他今天才好一些,再让你带回去,他还有命活吗?”商栩语气冷淡,却有种难以抗拒的威严。
白兆之干笑一声,若白游不是他的种,打伤打死也无甚妨碍;若白游是他的儿子,老子怎么对儿子,还轮不到外人来指点。
“他活不活,与山人有什么关系?难不成山人真的收他做了徒弟?可他没经过东曜试炼,光凭山人空口白牙一句话,恐怕作不了数吧?”白兆之挡在商栩面前,他虽没有分毫武功,却料定商栩有门规管束,不会对他出手。
商栩提气运力,飞身欺近,虚晃一招击向白兆之面门!
白兆之慌忙后退,被他满身凌厉之气吓得松了手劲,商栩看准时机,趁势一捞,将白游圈入怀中,救了下来:“问题真多,聒噪得很。”
白游惊魂未定,兀自喘息。方才山人那招用了巧,未伤他爹一根头发,就已将自己带离一丈开外。
商栩将他放下,摸了摸他的头:“孩子,请恕我直言,你父亲此人心思狠毒,又很不讲道理。我虽然没有收你为徒,但也不能放任你被他折磨欺辱。我只问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去哪里?”
“东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