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跑师父后江湖太平了》 第1章 虐待 白游被悬吊在屋梁上已有一个多时辰,粗粝的绳索勒得手腕处淤血凹陷。 “嘶……”龇着牙吸了口气,尽管对这种疼痛习以为常,可他毕竟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且单薄消瘦,他时常怀疑,自己说不定哪天就会这样痛死过去。 白游被虐待惯了,从不敢奢望能过上什么好日子,他只希望今日父亲出门去,能多挣些钱回来。若是父亲心情好,也许会在天黑之前饶恕他。 “谢谢白先生,白先生辛苦!”听得门外人声喧闹,白游倏然睁开双眼。 白兆之开了锁,推门而入,见白游疲累虚弱地吊在梁上,“大发慈悲”地将他放了下来。 白游低下头看自己的手腕,勒伤青紫,深可见骨。他顾不上自己的伤势,立刻端端正正地在白兆之面前跪好,生怕父亲再生气。 白兆之饮了一口粗瓷碗中的隔夜冷茶,唾出几片泡烂的茶叶,讥笑道:“你未曾读过一天书,大字也不识一个,却不知在哪里学的聪明劲,别的孩子挨了打,只顾哭着喊着求饶,偏就是你!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副沉默寡言的倔强模样!” 白游依然一言不发,眼前这个人虽说是他父亲,但他从来都猜不到父亲在想些什么。 他只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做什么,在父亲眼里,永远都只有一个“错”字。 白兆之今天心情还不错,镇上两户富贵人家结亲,请他前去写几幅喜联,无非是些“鸾凤”“莺燕”“结好”之类的吉利字句,无甚难处,那些个土财主出手却很是阔绰,一趟下来不仅挣了不少钱,还混了个酒足饭饱。 白游独自在家中,挨了一整天的罚,水米未进。 “行了,这没你的事了,去给我烧壶热水,泡了茶,端过来。”白兆之的视线从白游身上收回,停在了手中捧着的那一大锭银子上,他吹了吹,又咬了咬,脸上浮起难得的笑容。 白游依然跪着不动:“爹,给我些钱。” 白兆之双目一瞪,忙把银锭子贴身收好,又从衣襟外面捂住:“你个小兔崽子,老子管你吃管你喝,你还要钱做甚?” 白游抬起头,双瞳如同幽深的古井般盯住白兆之,一字一句道:“明日,是娘的忌日。” “你还好意思提你娘?!”白兆之顿时跳起来,脸因瞬间暴怒而涨得血红。 他取下墙上悬挂的皮鞭,抬手便是重重一鞭打在白游脊背上,脆弱的麻布衣物应声而裂,露出衣下伤痕累累的后背。 白游本能地躲了躲,却没有求饶,他痛得嘴唇哆嗦,却仍要重复着:“给我钱……我、祭拜我娘……” 十四年前,白游的母亲在生下他后,便把自己关在屋中,两三月不发一言,甚至不愿多看白兆之一眼。 白兆之把尚在襁褓的白游抱来,用力拧掐婴孩的胳膊和大腿,迫使他啼哭不止,希望做娘的能对哭闹的儿子生出一分怜悯之心。 妻子却没有任何反应,终日沉默着,眉眼冷若冰霜,连奶水也下不来。 白兆之觉得,她怕不是得了什么疯病。 次日卯时,天刚破晓,白兆之摸着黑,悄悄请了位郎中来给她医治,回家时发现房门被重物抵着。他强闯入房中,见一把短匕插在妻子的胸口,人已气绝身亡。 妻子双目圆睁,死前用血在木桌上写下“白兆之禽兽不如”七个鲜红大字,干涸泛黑的血迹凝在一处,死状触目惊心。 白兆之是个读书人,哪见过这等场面,顿时吓得汗流浃背。妻子死前胡写的字,直叫人误以为他才是凶手。 无奈之下,白兆之耗费多年积蓄,给了郎中一大笔封口费,让他作证,妻子是自尽而亡,与他无关。 停灵在家他嫌晦气,便又匆匆忙忙雇人清理了尸体,锤碎写着字的木桌,再一并烧掉,想着从此之后就干干净净了。 几个清理尸体的敛夫觉得此事颇为怪异,又听说白家给了郎中钱,却不曾给他们好处,就将这事添油加醋,传得满城风雨。 “白老九娶了个漂亮媳妇儿,你们呐,羡慕地流口水。看看,才不到一年,人就死了。漂亮顶什么用,还不是个没福分的。” “依我说,这事奇怪,说不准真是白老九下的手。” “我瞧着不像,白家穷得叮当响,能娶上这么个漂亮媳妇已是天大的造化,又得了个大胖小子,实在想不出为什么要这么做……” 谣言传得比风还要快,不过一月时间,会安镇上几乎人人都道听途说过白妻的死状,即便白兆之走在路上,也会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白兆之为了规避旁人的眼光,多方解释妻子是得了疯病才自尽的。 镇上官所调查了一番,没有寻到白兆之杀妻的证据,无法给他定罪,又可怜他是个鳏夫,此事最终就不了了之了。 此后的十余年,白兆之鳏居在城南,平日里给旁人作些文章,或是写几笔字、抄几本书拿去卖,日子勉强周转却并不富裕。 倘若攒了些积蓄,他便一个劲儿地往媒婆处使,可依然没能续个弦。 镇上的姑娘都不傻,谁愿意嫁给一个传闻中“禽兽不如、克死发妻,还带着个倒霉儿子的鳏夫”呢? 白兆之自然而然就将这笔账记在了亡妻身上,不仅不立牌位、不设吊唁,一年一度的亡妻忌日也成了父子之间难以启齿的禁忌。 十四年来,白兆之没有媳妇伺候,总归还有个儿子使唤。 白游幼时因吃得不好,比镇上同龄孩子的个头要小上一些。 寒冬腊月里,邻里街坊常见他抱着一大盆子衣物去河边浣洗。洗完回家,踩着板凳儿摇摇晃晃地晾好衣服,再去市集买些便宜的菜叶,回去生火做饭。 白兆之原本对这个言听计从的儿子甚为满意,可随着白游年纪渐长,镇子上又传出了新的流言。 白兆之唇薄脸长,皮肤黝黑,个头矮小。而白游渐渐长开以后,体格修颀,面容俊秀,皮肤白皙,完全不像他父亲。 大伙儿茶余饭后,又闲言碎语地谈及“白游并非白兆之亲生”一类的话。 谣言传得久了,七分假也有三分真。 白兆之越瞧白游,越相信那些传闻,反复在家中试验“滴血认亲”之术。 他绑住白游,用针扎他指尖,父子二人之血滴在水碗里,有时相融,有时不相融,且不相融的时候更多。 白家三代单传,他囫囵吞枣地将这个儿子拉扯到十几岁,到头来,却不是自己的种?这谣言若是坐实了,街坊邻里还不知要怎样嘲笑他呢。 “天煞的一对母子!就是来向我讨债的!”妻子已故,无法追索,于是白兆之将新仇旧恨全部算到了白游头上。 他高高举起手臂,一连挥下十余鞭:“你还敢提你娘?那个恶毒的女人!都怪她!都怪她!都怪你——!” 白兆之神情癫狂,力道凶狠,鞭风无休无止地扫在白游身上。 白游跪不住了,他抱着头滚到墙角,想寻求一些庇护,但并没有太大用处。 白兆之三两步追上来,一鞭接着一鞭,激荡起周围的空气都噼啪作响。 白游曾见过别的孩子家,爹娘或恩爱和睦,或吵闹拌嘴,到底是有情分在。不像父亲这般,只要一提起亡故多年的娘亲,就会招来一顿铺天盖地的毒打。 他已经十四岁了,不再是什么都不懂的幼孩,疼痛之余,心中难免苦涩:如果娘还活着,一定会庇护他,不让他受这么多的苦。 “爹……娘到底是怎么死的?”白游痛得一阵闷哼,他被打得来回翻滚,却死咬着牙关不让自己痛呼出声。 白兆之怒意中烧,嘶声咆哮道:“怎么死的?那个疯女人,她疯了!她是自杀的!她宁愿自戕也不肯跟我一起过!你也是疯女人生下的贱种,犟起来和她一模一样!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无尽的疼痛重复叠加,白游感到腰背麻痹、周身瘫软,失了挣扎的力气,一阵黑暗袭来,四肢百骸渐渐没了知觉,意识陷入一片混沌…… 商栩在天黑前抵达会安镇,找了家客栈落脚。会安镇距离东曜山不过二十多里,想来明日午前便能回山。 晚间用过饭,商栩左右也无事,便盘腿在榻上凝神调息。 东曜一派的内功心法属于通络开窍的路子,常年修习,可令人目渐明、耳渐聪,身形敏捷,自然也就能配合剑法提升武学造诣。 约过了一个时辰,商栩离榻,抖抖衣襟,走到门外的回廊之上,夜风徐徐轻拂,夹杂着一丝幽微的草叶清香,皎洁明朗的月光映得他心间一片澄澈。 他是个极爱独处之人,虽出身东曜剑派,派内师兄弟、师叔伯人数众多,他却鲜少与他们往来,只求个清净安逸,无人打扰他独赏山中四时风景,抑或打坐冥思。 此刻他正觉心情大好,渺渺夜空中,突然传来一阵哭泣。 起初听得并不真切,商栩隐有好奇,便运转内息,周遭一切动静都瞒不过他的双耳。 听这哭声可见伤心哀痛至极,却又是个少年声音,不该如此气促息弱,疲乏不济。 商栩跃出窗棱,循着哭声赶到白家,见白游已被白兆之打得奄奄一息,扔在柴房外。这回连绳索也省了,反正白游无力再逃,逃了也无处可去。 商栩悄无声息地靠近白家屋子,听见房内传出一阵鼾声,心中诧异:这小孩哭得如此可怜,屋内那人竟然可以高枕酣眠。 借着明亮的月光,商栩发现倒在地上的少年双目红肿,身上遍布血痕,新旧鞭伤交叠,实在让人心疼。 他正想问上几句话,不料那少年侧过头乞求般地看了他一眼,而后一头磕到地上,昏死过去。 商栩俯身,正要给这少年把脉,却发现他双手腕间的凹陷勒伤更加严重。 莫非屋内打鼾之人是个人贩子?这少年是他拐来的?商栩即刻又放弃了这个想法,若是拐来再卖,多半要好吃好喝供着养着,才能卖出好价钱。 莫非……是他买来的孩子?为了续香火还是……? 东曜与阆仙两派中,除东曜有一脉女弟子之外,其余全是男子。上山习武学艺的弟子都是青壮年纪,或有“龙阳”“分桃断袖”一类的癖好,他也是知晓三分的。 商栩无意推敲那人动机如何,只是这孩子实在伤得太重了,如不及时救治,恐怕有性命之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虐待 第2章 救治 商栩挟起白游,施展轻功,一路踏风扬尘回到客栈。 续上一盏烛火,他见这少年面容俊秀,约十三四岁模样,方才拎在手中,倒感觉比同龄小孩轻得不是一点半点。 商栩透过他残破不堪的衣物,发现他瘦骨支离,一摸腰腹,竟然摸到边缘高耸的肋骨——他怕是有两三天未曾进食了。 商栩命店小二送来热水和剪子,将他黏住皮肉的残破衣物剪开除去。 少年背后鞭伤交错,才愈合的疤痕又覆上新鲜的伤口,从脖颈至腰际,至双腿,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 若孩子调皮不听话,稍作惩戒理所应当,但像这般发泄式的痛打,可见那人并未顾惜他的性命。 细细为少年擦去伤口周围的血污后,商栩从随身携带的包袱内取出金创药替他涂抹,而后拿出一套干净衣服为他换上。 少年身量尚未长足,穿着他的衣服,袖子和裤腿都长出一大截,看上去整个人都蜷在宽大布料里,愈发显得瘦小羸弱。 商栩出门倒个水的功夫,少年便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白游好久都没有睡过这样安稳的一觉,平日白天伺候父亲,晚上还要干活,劈柴烧炭、挑水洗衣,往往忙到月上中天,睡不了多一会,卯正就要起床做早饭。 少年人对睡眠的渴求在受伤昏迷后被彻底释放,这一觉睡到天光大亮,待他睁眼醒来,却把自己吓了一跳! 他躺在精致的雕花床上,盖着厚薄适宜的锦被,屋内的陈设简单又雅致。正对着床的窗边有一方书桌,窗牗虚掩着,桌边一盆兰草在偷溜进来的晨风里轻轻摇曳,一派恣意安然。 “醒了?”商栩端着稀粥推门进来,“起来吃点东西,你腹内空空,再不进食,只怕没被打死,也要被饿死了。” 白游起身坐起,眼睛里满是疑惑:“你是谁?” 商栩忙着端起粥碗,替他吹凉,并没有回答他。 “是你救了我?”白游渐渐忆起,他昨日提及祭拜母亲,触了父亲的霉头,被父亲一顿好打,痛到整个身体都没了知觉,再后来的事就记不得了。 商栩将粥碗递给白游,东曜剑派每三年招收一批弟子,门中像眼前这样的少年人甚多,只是他习惯了独来独往,一直不曾收徒,时间久了,竟不知该怎样与这十来岁的小孩交流。 忖了片刻,商栩道:“身上的伤已给你上过药了,五日内不要沾水,待吃完粥,我便送你回家。” 白游狼吞虎咽地喝着白粥,听了这话喉头一梗,瞬时面露苦色:“能不能……不送我回家?” 他半夜被救走,又睡到日晒三竿才起,家中活计一样也没做,这会儿若回家,只怕又要被父亲揭下一层皮。 “你不想回家?我有要事在身,不能一直带着你。”商栩外出已近两载,再不回东曜,只怕掌门师兄又要责备他心思太野、不顾大局。 白游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怯怯开口道:“那……你能不能给我些钱?” 商栩取下腰间钱袋,摸出一锭碎银递给白游:“所剩不多,都给你吧。” 白游摇摇头:“用不了这么多,十文钱就够了。今日是我娘的忌日,我想去买些蜡烛纸钱烧给她。” 说起这个,他眉目一低,眸光黯了下去。 他的母亲,是父亲口中的疯女人,是镇上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不知旁人说的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他真想亲眼看一看自己的母亲究竟长什么样子,想问问她,为什么宁愿死也不愿陪着儿子长大。 此刻商栩仔仔细细地瞧他,发现白游瞳色偏淡,眉眼、嘴角两处确实有些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到底像谁:“饭都吃不上,却惦记这个,也是个有孝心的孩子。你今年多大了?” “十四。” 商栩伸出手去,摸了摸白游的脑袋,又牵起他的手,带他去香烛铺子。 “你母亲坟冢在何处?”商栩替白游置办了一整套祭奠所用,又去买了些果子点心,想来这少年家贫,平日里也没机会好好为母尽孝,今日他便好人做到底,帮他完成这个心愿。 白游道:“没有坟冢,据说母亲死在家中,父亲命人将母亲的一切用具都随之烧了,将灰烬撒在河里,我们去河边祭她。” 镇外不远处的这条河名为安渠,从东曜山上流下,途经会安镇,是镇上人们的日常水源。 论及会安镇与东曜山的关系,商栩作为掌门的师弟,也曾翻阅过派中藏书阁的典籍。 典籍记载,东曜与阆仙两派先祖来此之前,此地饱受旱涝灾患,以致连年饥荒,人丁十不存一。 经过两代弟子与当地百姓的共同耕耘,东曜山方圆五十里的十二个小镇渐渐兴旺起来。 镇上虽有朝廷派驻的官所治理,但考虑到十二镇与两派关系密切,遂约定由镇上百姓耕种劳作、缴纳岁贡以供养两派,两派则开山授课,每三年招收一批弟子,传授武学和技艺。 平民百姓家中的孩子或有习武天分,或肯吃苦用功,能留在东曜、阆仙,摆脱寻常百姓的身份,自然是件光宗耀祖之事。 即便最后没能留下,在山上跟随师长学习几年,也算开了眼界、长了见识,将来能谋个好去处。 会安镇正是这十二镇之一。百年过去,镇子的规模虽不大,人也不算多,但向来尊崇东曜、阆仙两派,也得了两派弟子诸多照拂。 “我们就在岸边烧,不让钱灰落到水里。”白游望着河水,想着快到了取水做饭的时辰,别弄脏了水,给乡邻们添麻烦。 “你果然在这!”身后忽有人喝道。 白游听见这一声,立刻变了脸色,缩紧了脖子。 白兆之仿佛不曾看见商栩似的,径自走向白游,抓过小鸡仔一般的儿子,生拽着往回走。 “你这些香烛纸钱是哪里来的?”白兆之一顿,又斜觑了眼商栩,见此人气度与寻常人不同,只怕不好得罪,“小子越发能耐了!夜不归家,竟是攀高枝儿去了!” 白游胆战心惊,轻而易举地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活着的十四年,几乎每天都活在欺辱与毒打里,尽管不知为什么活,但他还不想死。因为人死了就会像他母亲一样,被人议论、猜测,无法辩驳,无法解释,无法告诉别人真相到底是什么。 谁能来帮帮他呢? 那个人,能再救他一次吗? 可是……那个人叫什么呢? 竟不知是从哪里突然冒出的勇气,一时情急之下,白游脱口而呼:“师父,救我——救救我!” 电光火石间,一枚飞石击中白兆之小臂,白兆之吃痛松手,白游一个趔趄跌倒,腰背上的伤痕受到撞击的瞬间又让他失声痛喊起来。 “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这样对他?”商栩自幼父母双亡,跟随师父长大,鲜少关心什么世俗人伦,只觉此人品性太差、说话难听,真是委屈了那个遍体鳞伤的少年。 白兆之捂着小臂,龇牙咧嘴道:“山人真是好大的威势,连我们寻常百姓的家事也要管吗?” 东曜剑派位于东曜山上,阆仙剑派位于山下深谷,两派弟子皆身负武功、学识通达、气宇不凡,镇上的百姓惯常称他们一声“山人”,以示尊敬。 “你看得出我的身份?”商栩仔细打量起白兆之,皮肤黝黑,面貌丑陋,那少年怎么看都不像他亲生的。 白兆之拱手一揖:“青袍负剑,又在会安镇出现,十个里有九个是‘山人’。阁下风尘仆仆,想必是远道而回,是……东曜门人的可能性大些。” “样貌普通,脑子倒还好使。”商栩唇角微扬,诚然没把白兆之放在眼里,但他也的确无需将此人放在眼里。 白兆之听得出商栩的讥讽之意,只管把这些怨气都记在白游名下,即刻换作一副阿谀笑脸:“山人,犬子外出一夜未归,原来是和山人在一起。我既已找到他,便让我将他带回家去,不给山人添麻烦了。” 白游一听得“带回家去”,即刻摇头连连,面露苦色。 父亲的做派他再清楚不过,街坊邻居知道父亲脾气不好,如若无事,也几乎不与父亲寒暄。 而这位山人要是惹怒了父亲,甩甩袖子走了,回头吃亏的还是自己。 商栩像是看出他所想,略忖了忖,依旧面不改色对白兆之道:“孩子给我,我带他走。” “他是我的儿子,山人何故多管闲事?”白兆之装不下去了,倘若放走白游,唯一能伺候他、给他当牛做马的人也没了。 “我管的不是你的家事,而是会安镇上的不平事。昨夜我循着哭声到你家,见他伤重濒死,就将他带走救治。他今天才好一些,再让你带回去,他还有命活吗?”商栩语气冷淡,却有种难以抗拒的威严。 白兆之干笑一声,若白游不是他的种,打伤打死也无甚妨碍;若白游是他的儿子,老子怎么对儿子,还轮不到外人来指点。 “他活不活,与山人有什么关系?难不成山人真的收他做了徒弟?可他没经过东曜试炼,光凭山人空口白牙一句话,恐怕作不了数吧?”白兆之挡在商栩面前,他虽没有分毫武功,却料定商栩有门规管束,不会对他出手。 商栩提气运力,飞身欺近,虚晃一招击向白兆之面门! 白兆之慌忙后退,被他满身凌厉之气吓得松了手劲,商栩看准时机,趁势一捞,将白游圈入怀中,救了下来:“问题真多,聒噪得很。” 白游惊魂未定,兀自喘息。方才山人那招用了巧,未伤他爹一根头发,就已将自己带离一丈开外。 商栩将他放下,摸了摸他的头:“孩子,请恕我直言,你父亲此人心思狠毒,又很不讲道理。我虽然没有收你为徒,但也不能放任你被他折磨欺辱。我只问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去哪里?” “东曜山。” 第3章 阿栩 白游身上有伤,商栩迁就他,去牵了匹马,两人同乘一骑,过了午时才抵达东曜山下。 商栩想起带白游离开前,白兆之那副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的嘴脸,竟莫名觉着颇为舒坦。 但他不好表露太多,毕竟白兆之是这少年的父亲,而自己只是个“多管闲事”的外人。 “走得慢了些,这会儿回山,我们赶不上午饭了。” 商栩常习内功,一两顿不吃也并不会感到饥饿。他看着重伤未愈的白游,盘算着还是得想办法让孩子吃好点,伤才好得快。 白游终于不是一脸兔子般惊慌失措的表情,破天荒地对他笑了笑:“我一路瞧见山上有野菜、野果,若有弹弓,还能打到活物,可以烤来吃。” “家中生火煮饭的活也是你做吗?”商栩心道,虎毒尚不食子,这姓白的不仅下狠手虐打他,还把这儿子当作奴仆对待,当真不是个东西。 虽然白游十几年如一日,早就习惯了,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但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这么问,他边掰着手指,边点了点头:“对啊,劈柴、提水、浣衣、做饭……” 数着数着,白游忽然停了下来,尽管他想把这辈子头十四年的事一股脑儿说给他听,可这些琐碎小事既不精彩,也不有趣,山人哪有耐心听呢? 商栩见白游才有了些精神又落寞下去,以为是他身上伤口疼痛所致,即刻扶住他左肩,右手并指抵在他后颈处。 “凝神吐纳,以养心气。如山不移,如水不息。” 白游闭上眼,微微感知到一股暖流涌入身体,所到之处如同冷泉流经火石,伤处的燥痛之感大为缓解。 商栩低头,遇到白游探寻的目光:“我知道你想问,刚才我说的是什么。这是东曜、阆仙两派最基础的内功心法,‘凝心纳气诀’。你没有入门,本不该说与你听,但这套心法重在气息调和、修身养体,对你的伤口恢复很有好处,我也就不顾及这么多了。” 白游心中默念了三五遍,忽然停下脚步,仿佛明白了什么,但又没法说出来。 商栩回头看他,白游拉起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脖颈处,闭上眼睛,开始默诵调息。 人的脖颈之侧,正是气息吐纳经行之处。商栩只不过念了四句心法口诀,以内劲助其导正气息,不想片刻之间,白游已有所悟。 “虽没有半分内功底子,却能依据方才体内气息游动的规律,自行吐纳。你可知,许多弟子拜入东曜后,吐纳都要学上半年。”商栩入门时只有五岁,若不是幸得恩师手把手地教,他还不知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初窥门径。 白游睁开眼,只当这是句夸奖,不由暗暗高兴了一阵。 两人沿着蜿蜒曲折的山路走了一个时辰,好在山中风景秀美,他俩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儿,也不觉得枯燥无聊。 商栩停下脚步,指着前方:“这里就是东曜剑派,我们到了。” 东曜山门宽约三丈,一扇正门,两扇侧门,金雕玉刻,十分气派。 白游四处张望,目不暇接,他从没出过会安镇,以为镇上的最富贵的陈家门前花团锦簇,已算是最好看的,没想到世间还有如此气势磅礴又充满威严的地方。 镇守山门的弟子见到商栩回来,恭恭敬敬地作了揖,齐齐喊了声“师叔”。 上山这一路,白游这也没见过,那也不懂得,问了商栩好些个问题。 现下他听别人喊商栩“师叔”,又有新的问题想问,可他记得商栩曾说他父亲“聒噪”,因而闷在心里,不敢出声。 商栩见他那副欲言又止地模样,笑着抚了抚他的额发:“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你还小,问问题是你的特权。” 白游偷偷抬眼,望着比他高出许多的商栩:“他们……看起来比你年长,为什么喊你‘师叔’啊?” 还不等商栩回答,旁边另一位守门弟子抢先道:“小友有所不知,武林各家各派向来只论辈分高低,不分年龄大小,我们东曜剑派也不例外。别看商师叔年轻,却是张师叔祖唯一一位入室弟子。” 白游听得不甚明白,却从守门弟子夸张的语气里感知到他的确是个厉害人物。相比之下,自己就更显得卑微渺小了。 “你解释得很清楚。”商栩的目光扫过守门弟子,语气平静,宛如深秋无澜的湖水,“以前没见过你,叫什么名字?谁的门下?” 守门弟子拱手道:“骆掌派门下叶非郁,见过商师叔。” “你姓叶?” “我是旻陶镇人,家中世代经商。” 叶非郁谈吐自然,态度从容,想来受过良好的家学熏陶。 这些年,东曜、阆仙两派在武林中名望甚高,不少富贵人家也愿意送族中子弟前来学艺。所谓文韬武略,一样也不能输于旁人。 这位名为叶非郁的弟子,眉清目秀、语笑款款,想必在家也是父母心坎上的宝贝,他竟愿领下这看守山门的差事,吃下风餐露宿之苦。 商栩颔首:“不必通传掌门,我安顿好后就去见他。” 叶非郁抱拳:“弟子明白。” 白游跟着商栩走入巍峨山门,各处所见所闻皆是平生头一回,心中虽有千千万万个不懂,却纷繁庞杂,不知该从哪里问起。 还好午时刚过,派中弟子不是在房内小憩,就是自寻一处打坐练功,不敢有人四处闲逛,不然商栩挨个回应一句“师叔好”,都要点折了脖子。 大约走了一刻钟,其间弯来绕去,白游早已分不清东南西北,商栩这才推开一处院门,唤他进去休息。 “你身上有伤,今日又是骑马又是爬山的,可还受得住?”商栩倒了碗水递给白游,自己也沏了一碗凉的来喝。 白游捧着碗,点点头,旋即又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脚尖。 这孩子,方才还兴致勃勃的,这会儿不知道又在想些什么。分明是个男孩,心思却比女孩儿还难捉摸。 商栩故意逗他说话:“你我相识一日,你还未告诉我,你叫什么?” “白游。姓白,游弋的游。” “商栩,从木从羽。” “他们喊你‘商师叔’,我……”白游其实不太识得几个字,直接称呼商栩的名姓,又显得很不尊重。 商栩牵起唇角,笑了笑:“你不是东曜门人,不必喊我‘师叔’。” “我瞧见我父亲,对镇上很厉害的那些人,都不会直呼名字……当然,他们都没有你厉害。”白游脸颊漫起一缕微红,即便他就是这样想的,可直截了当地“吹捧”还是让他有些别扭。 “名字不过是个称谓,哪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讲究?你既不愿称呼名字,就想一个告诉我,以后你喊,我就应。” 白游歪着头想了想,又问道:“你……可有兄弟姊妹?” 商栩点头:“有个妹妹。” “我可不可以问一下,你……和你妹妹互称对方什么?” “我妹子是东曜剑派庭珏掌脉商撷叶,人前我们以师兄、师妹互称,私下她唤我大哥,我唤她阿叶。”提及小妹,商栩外出两年,而商撷叶几乎从不离开东曜,是以兄妹二人也有许久未曾相见。 “阿栩。”白游一本正经地唤了一声。 商栩一愣,他师父还在时,就是这样唤他。人面桃花,物是人非,师父已辞世九年,这声“阿栩”也阔别九年了。 商栩、商撷叶原名商羽、商叶,是一胞所生的兄妹。幼年时失去父母,双双成为孤儿,他们流落途中被东曜前代掌派之一的张鹤林捡回东曜,自此都成为了东曜弟子。 张鹤林曾说:“‘羽’、‘叶’二字,尽是孤苦飘零之意。自今日起,我将你收为徒弟,羽落林木,是个‘栩’字,往后就唤你‘阿栩’。你妹妹商叶入庭珏一脉门下,得庭珏字号‘撷’,以后便唤做商撷叶。愿你们二人不负师门所望,勤加修炼,匡扶世间正义。” 见商栩无甚反应,白游小心翼翼地问:“你不喜欢吗?那我再想一个。” 商栩神思归位,摇了摇头:“不用了,这个很好。” 相比于“商掌派”“商师叔”,“阿栩”这个称呼既亲切又独特,白游如此唤他,分明是很依赖他,就像当年他也曾这般依赖过他的师父。 “你既来此,就好好养伤,只要我在,不会再有人欺负你。”商栩搁下一句话,定了定白游的心。 从早晨折腾到现在,白游着实有些累了,因常年挨饿,他已觉察不出饥饿之感,只感到十分困倦。 商栩将白游安顿到自己的床上睡下后,便独自出了门。 东曜剑派正居东曜山上,前山有正殿、演武场、藏书阁、藏兵阁等各类建筑,后山是弟子们饮食起居之所。 正殿后有一字排开的三座高阁,纯钧阁居正中,西侧为独鹿阁,东侧为画影阁。前山、后山之间有三道回廊相连,正中一道回廊除掌门或掌门相邀的贵客外,其余人不得擅入,避免冲撞。藏书阁背后另有一条栈道,直通东曜山顶的“鏖武台”——每三年一次的东曜、阆仙两派会武之地。 “拜见掌门师兄。”商栩入了正殿,向座上之人端正作揖。 掌门任青霄年逾五十,须发已灰,立在台阶之上,不怒而威:“东曜开宗立派百年有余,从没听过哪位掌派会在日落西山时来向掌门请安。” 任青霄不仅是东曜剑派掌门,更是当世武林正道之首。武林之中若有未决之事,大多须请任掌门出面裁决,如今由他教授指点的弟子中,亦有不少可以独当一面。 任商栩平日再怎么随性而为,到了任青霄面前,他也不敢过于造次。 “本想明日早课前再来,不过今日已经回山,及早禀告以免……掌门师兄担心。” “你常年游历在外,江湖经验丰富,我有何可担心的?”任青霄话锋一转,“你此去北虞部可有寻到什么线索?” 商栩停了半晌,才道:“暂时没有,烦请掌门师兄再多给我一些时间。” 任青霄乃是前代掌门秦徵海的入室弟子,与商栩并非同出一师。 张鹤林去世时,商栩只有十五岁,任青霄受张师叔重托,代为照管商栩。 二人虽平辈相称,到底年岁相差太大,任青霄在商栩面前不似师兄,倒像父亲对儿子般严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阿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