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的官道,被连日雨水泡得泥泞不堪,马蹄踏过,溅起浑浊的泥浆。天始终阴沉着,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荒野枯树,像一块巨大的、浸透了水的裹尸布,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马队沉默地疾驰,除了马蹄踏碎水洼的声响和粗重的喘息,再无他声。每个人都知道,这是在和死亡赛跑,和京城即将倾覆的命运赛跑。
姜琰冲在最前,玄色斗篷被风扯得笔直,雨水顺着她冰冷的脸颊滑落,她却浑然不觉。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志,都凝聚在前方那条仿佛没有尽头的、通往风暴中心的路。
周珩跟在她的侧后方,脸色比出发时更加苍白,每一次马背的颠簸都像有一把锉刀在他胸腔里来回刮擦,肩头新添的箭创和旧伤撕裂的剧痛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意识夺走。他死死咬着牙关,口腔里弥漫开浓郁的血腥味,握着缰绳的手指因用力而关节泛白,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死死盯着前方那个一往无前的背影,如同濒死的狼守护着唯一的信念。
他们已经这样不眠不休地跑了一天一夜。人困马乏,士气在沉默和伤痛中一点点消磨。
“殿下!”一名负责断后的斥候打马狂奔追上来,声音带着急促,“后方十里外发现追兵!看旗号是粤王府的人!人数不下三百骑!速度很快!”
所有人的心猛地一沉!
终究还是追来了!粤王果然不肯放过他们!
姜琰勒住马缰,马队骤然减速。她回过头,目光扫过身后这些疲惫不堪、大多带伤的亲卫,最后落在脸色煞白、几乎要支撑不住的周珩身上。
不能硬拼。实力悬殊,一旦被缠上,必死无疑。
她的目光急速扫过四周环境。左侧是一片茂密的、在雨中显得黑黢黢的林地,右侧则是地势逐渐抬升的荒丘。
“进林子!”她当机立断,声音斩钉截铁,“弃马!步行入林!利用地形,分散阻击!”
“殿下!林深路险,恐有埋伏,您……”一名亲卫队长急道。
“执行命令!”姜琰厉声打断他,“他们的目标是孤!进林之后,各自寻找掩体,以弓弩远距离狙杀,拖延时间!不得恋战!”
“是!”亲卫们不再犹豫,纷纷下马,拔出兵刃,迅速向林地边缘退去。
姜琰翻身下马,走到周珩马前。他试图自己下来,身体却一晃,直直向前栽去!
姜琰猛地伸手扶住他。入手是一片冰凉的湿漉和黏腻的鲜血。他的重量几乎完全压了过来,呼吸灼热而混乱,显然已到了极限。
“还能走吗?”她的声音绷得很紧。
周珩靠在她肩上,极重地喘了几口气,试图站稳,却徒劳无功。他摇了摇头,声音低哑模糊:“……别管我……你们走……”
姜琰没说话,只是猛地用力,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他从马背上弄下来,架着他的一条胳膊,强行撑着他向林地深处走去。两名亲卫立刻上前,想要接过周珩。
“不用!”姜琰冷声拒绝,“护住两翼!快!”
亲卫不敢再多言,立刻散开警戒。
林地泥泞湿滑,腐叶堆积,深一脚浅一脚。姜琰架着周珩,走得极其艰难。周珩几乎完全失去了自主行动的能力,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她单薄的肩膀上,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他压抑不住的、痛苦的低哼。
他的血,温热粘稠,不断渗透出来,染红了她的衣袖,陆陆续续滴在脚下的泥泞地面上。
后方,追兵的马蹄声和呼喝声已经越来越近,如同催命的鼓点。
“放下我……”周珩的意识似乎清醒了一些,挣扎着想要推开她,“你……快走……”
“闭嘴!”姜琰低斥一声,手臂箍得更紧,几乎是拖着他往前挪动。她的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混着雨水滑落。
一支冷箭嗖地擦着姜琰的发梢飞过,深深钉入前方的树干!
“在那边!围住他们!”追兵的叫嚣声已在林外!
“殿下!这边!”一名亲卫发现了一处陡坡下的浅洞,急切地喊道。
姜琰毫不犹豫,架着周珩,踉跄着冲了过去。那洞口狭窄,仅容一人弯腰进入。她先将周珩用力推了进去,自己正要弯腰跟进——
又是数支弩箭射来!噗噗钉在她身后的泥土和树干上!
一名挡在外面的亲卫惨叫一声,中箭倒地!
“走!”洞内传来周珩嘶哑的、用尽全力的低吼。
姜琰猛地一咬牙,弯腰钻了进去,同时反手将洞口几块松动的石头推倒,稍稍阻挡了一下视线。
洞穴很浅,阴暗潮湿,散发着泥土和腐殖的气味。两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身体不可避免地紧贴在一起。能清晰地听到彼此剧烈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以及洞外越来越近的厮杀声、惨叫声和追兵兴奋的呼喝。
周珩靠在冰冷的石壁上,身体不受控制地一阵一阵颤抖着,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扯着风箱,带着濒死的嗬嗬声。鲜血从他肩头的伤口不断涌出,滴在身下积成一小滩暗红。
姜琰撕下自己早已破损不堪的内袍下摆,试图替他按压伤口止血,仿佛将伤口勒的更紧就不会再流血,却发现那血根本止不住,依旧不停地往外渗。她的手上、身上,早已沾满了他的血,温热而刺目。
“……你先走……”周珩极轻地说,声音气若游丝,眼神开始有些涣散,“……不用……管我……”
“孤说了,闭嘴!”姜琰的声音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狠厉,手下用力,试图堵住那汹涌的血流。
洞外的厮杀声渐渐低落下去,亲卫的抵抗显然正在被迅速扑灭。追兵的脚步声和交谈声越来越清晰,他们正在搜索这片区域。
“……搜仔细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肯定跑不远!就在这附近!”
火把的光亮在洞口晃动,人影绰绰。
姜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另一只手缓缓握紧了腰间的剑柄,身体紧绷如弓,准备着最后的搏杀。
周珩似乎也察觉到了末路将至。他极其艰难地抬起那只未受伤的手,摸索着,抓住了姜琰沾满鲜血的手腕。
他的手冰冷至极,几乎没有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