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底是一片重伤初醒的浑浊,却更深处,藏着无法掩饰的震惊、挣扎,以及一种近乎痛苦的清醒。
他确实醒了有一会儿了。在剧痛和混沌中挣扎着恢复意识时,正好隐约听到外间传来她与李文远压低的商议声——那些关于京城流言、关于太后母家、关于如何对付闽王粤王的只言片语。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敲击着他原本固有的认知。
他效忠的皇室,他守护的江山,内部竟是如此污糟混乱,倾轧至此?而那个他誓死追随、甚至……甚至生出些许妄念的少女,坐在那滔天权势和无数明枪暗箭的中心,竟是如此的……孤独而狠决。
装睡,是他那一刻下意识的选择。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更怕自己骤然醒来,会打断她的谋划,会让她……陷入更危险的境地。
直到她走进来,直到她的指尖带着冰冷的香气触碰到他的额头……
那一刻,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压制住想要睁眼、想要确认她是否安好的冲动。
胸腔里堵着千言万语,关于感谢,关于担忧,关于那无法宣之于口的悸动,更关于……听到那些话后的惊骇与迷茫。
最终,却只能化作更深的沉默,和伪装到底的疲惫。
窗外,南方的雨不知何时又渐渐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敲打着屋檐,如同叹息。
姜琰在外间站了许久,直到挽秋悄步进来,低声道:“殿下,李大人已在偏厅等候。”
她缓缓松开掐得生疼的掌心。
“让他进来。”
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澈,仿佛方才门内门外那短暂却惊心动的交锋从未发生。
李文远很快进来,脸色比之前更加凝重,甚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惶。
“殿下!”他甚至连礼都忘了行,声音发紧,“刚收到的八百里加急!北境……北境军报!狄人主力……退了!”
姜琰猛地抬眼!
退了?在这个时节?围城数月,粮草将尽之时,毫无征兆地退了?
“原因?”她立刻追问,心中警铃大作。
“军报上说……是狄人王庭突发内乱!新王阿史那啜的弟弟突然发动政变,自立为王,阿史那啜不得不匆忙撤军回援!”李文远语气急促,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恍惚,却又夹杂着更深的不安,“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姜琰的声音冷了下去。
“但是狄人退兵前,射入城内的箭书上说……”李文远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声音干涩,“说……说他们退兵,是因与……与南方某位王爷达成了协议,得了……得了足够的好处……还说……恭喜这位王爷……即将……即将得偿所愿……”
南方某位王爷?!
协议?!好处?!
得偿所愿?!!
轰隆——!!!
仿佛一道真正的惊雷,劈落在姜琰的脑海!
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起来!
狄人突如其来的退兵!南方两王使者被精准灭口!粤地水师的异常动向!还有周珩拼死带回的、那些指向南方与海外勾结的证据!
根本没有什么王庭内乱!或者说,内乱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这是一个局!一个巨大的、精心设计的局!
有人用无法拒绝的条件,说服,或是勾结了狄人,让他们佯装内乱退兵!而目的——
——是将她这个监国公主,和她带来的京营精锐,彻底困在南方!
京城此刻必然已是谣言四起,说她与狄人勾结?说她南方战事不利?说她……即将被南方藩王取而代之?
而那个与她“达成协议”的狄人口中的“南方某位王爷”,此刻恐怕正磨刀霍霍,准备接收狄人“让”出来的“好处”,甚至……联合朝中内应,给她致命一击!
是闽王?还是粤王?或者……两者皆是?!
好一招釜底抽薪!好一个里通外邦!
姜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血液几乎要冻结!
她猛地看向里间那扇紧闭的房门。
周珩……他听见了多少?他……不,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她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目光重新变得冰冷锐利,看向脸色惨白的李文远。
“李尚书。”
“臣……臣在!”
“你说,”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带着一种能冻结空气的杀意,“此刻这浙州城里,有多少人,正在等着看孤的笑话?等着给他们的新主子,递上投名状?”
李文远骇得说不出话。
姜琰却极慢地、极慢地,勾起了一抹冰冷至极、也艳烈至极的笑容。
“很好。”
她轻轻吐出两个字,仿佛毒蛇吐信。
“那就让他们看看。”
“看看孤这把刀,砍不砍得动他们的骨头!”
浙州城的雨,下得人心都发了霉。驿馆书房里,那股子药味、墨臭和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混在一起,沉甸甸地压着,比窗外铅灰色的天穹更让人喘不过气。
姜琰坐在案后,面前摊着的不再是文书,而是那柄曾属于周珩的、刃口崩了数处豁口的佩剑。指尖缓缓抚过冰冷的、沾染着洗刷不尽暗红血渍的剑身,触感粗粝,像抚过沙场亡魂的骸骨。
北境狄人蹊跷退兵的消息,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浙州初定带来的些微燥热,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和更深的迷雾。南方某位王爷?协议?好处?
每一个词都像毒蛇的信子,嘶嘶作响。
“殿下。”李文远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刻意压低的谨慎。他快步进来,脸色比外面的天色好不了多少,官袍下摆溅满了泥点。
“说。”姜琰头也未抬。
“查清了。”李文远咽了口唾沫,声音干涩,“与狄人‘协议’中提及的‘好处’……是盐。三大盐场,未来三年的产出,预先抵押给了海外的‘银雀’钱庄,换来的巨款,通过三条不同的秘密水道,已……已分别流入粤地和闽地。其中粤地所得,七成以上,疑似用于向倭寇和番邦订购战船、火器。”
他递上一份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密报,上面是暗探头子用性命换来的零星数字和路线图。
盐!国之命脉!他们竟敢动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