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远震撼地看着眼前这位杀伐决断、心思缜密却又似乎在某些点上异常执拗的监国公主,最终重重抱拳:“臣……遵旨!”
他匆匆退下,安排事宜。
姜琰独自站在舆图前,看着那错综复杂的南方格局,看着那条通往海外、却布满迷雾和杀机的虚线。
棋局已至中盘,杀机四伏,一步错,满盘皆输。
她缓缓抬起手,按在自己心口。
那里,因为方才的惊悸和此刻的巨大压力,仍在急促地跳动着。
还有……一丝为里间那个人而起的、细微却顽固的牵念。
她闭上眼,将这丝牵念强行碾碎。
再睁开时,眼中已唯有冰冷的决绝。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这南方,她必须握在手中。
那些藏在暗处的鬼,她一个个,都要揪出来。
驿馆书房的门窗紧闭了数日,将浙州城潮湿闷热的空气和隐隐躁动的不安都隔绝在外。室内,药味苦得发涩,混杂着烛火燃尽的淡淡焦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一次呼吸里。
周珩的情况,像一架在悬崖边嘎吱作响的破旧马车,几次眼看要散落深渊,又被太医和那些价值千金的珍稀药材强行拽回。他依旧昏迷,但胸膛的起伏终于不再是那般吓人的微弱,脸上也褪去了那层骇人的死气,虽然苍白,却到底有了点活人的底色。
姜琰没再进去。她坐在外间,面前摊着南方三行十三州的赋税旧档,朱笔悬停,却久久未落。浙王的倒台导致巨大的权力真空,暴露出令人垂涎的财富,闽王粤王惊惧未定,各方势力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鬣狗,蠢蠢欲动。如何填补,如何平衡,如何将这富庶之地真正攥入掌心,每一步都需精妙算计,稍有不慎,便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甚至引火烧身。
更让她心绪不宁的是京城。崔司徒的密信到了,字迹仓促,透着纸背都能感受到那股焦灼——太后母家那几个在京营任职的子侄,活动愈发频繁,暗中串联了不少中级将领。朝中关于她“久离中枢”、“南方战事靡费巨大”、“恐生变故”的流言悄然兴起。甚至有人旧事重提,暗示应迎回仍昏迷不醒的摄政王姜锷,“以安人心”。
冰凉的嘲讽浮上姜琰的唇角。
以安人心?安的是哪些人的心?
她离京不过月余,牛鬼蛇神就都按捺不住了。看来上次的血,流得还不够多。
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案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静谧与算计中,里间忽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异常的瓷器碰撞声。
像是有人失手碰到了药碗,却又极快地稳住。
姜琰敲击案面的指尖倏然停顿。
下一瞬,她已起身,几步跨到隔门前,猛地推开!
屋内,烛光昏暗。一名太医正背对着门,佝偻着在药柜前摸索着什么。榻边,另一名太医似乎刚给周珩喂完药,正小心翼翼地将空碗放回托盘。
一切如常。
仿佛刚才那声异响只是错觉。
但姜琰的目光,却如同最敏锐的猎鹰,瞬间锁定了榻上那人——
周珩依旧躺着,双眼紧闭,面色苍白。
可他那只随意搭在锦被外的手,指尖却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极其细微的动作,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光影晃动产生的错觉。
然而,他过于平稳的呼吸节奏,那微微颤动的、试图努力压制着什么的长睫,却逃不过姜琰的眼睛。
他在装睡。
或者说,他醒了,却在伪装未醒。
一股极其复杂的、冰锥般的情绪猝然刺入姜琰心脏!说不清是震怒,是疑虑,还是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骤然松缓后又立刻绷紧的警惕。
他何时醒的?听到了多少?看到了多少?为何要伪装?
无数个问题在她脑中瞬间炸开,掀起惊涛骇浪。
但她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冰封面具。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分毫。
她极慢地走进屋内,脚步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两名太医这才发现她进来,慌忙转身行礼,神色惶恐,显然也怕担上照顾不周的罪责。
姜琰没看他们,她的目光落在周珩脸上,细细打量着,仿佛在审视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然后,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探向他的额头,似乎是想试他是否还在发热。
指尖即将触碰到他皮肤的刹那——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那是一种战士本能的、对突然靠近的戒备!虽然极快地被他强行压制下去,但那一瞬间的反应,逃不过她的感知。
她的指尖在空中微微一顿,最终还是落了下去,轻轻贴在他的额上。
触手一片冰凉,带着伤者虚弱的湿冷汗意。
他的睫毛颤动得更厉害了些,几乎要控制不住地睁开。
姜琰却已收回了手,转向太医,语气平淡无波:“热度退了。看来药效不错。”
太医连声应和:“是是,将军吉人天相,伤势已开始好转了……”
“既如此,”姜琰打断他,声音听不出喜怒,“就好生伺候着。若是再有什么‘意外’……”
她没说完,但冰冷的威胁已然到位。
“臣等万万不敢!”太医吓得差点跪下。
姜琰不再多言,目光最后扫过榻上那个依旧“昏迷”的人,转身走了出去。
房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
隔着一扇门,内外是两个世界。
门外,姜琰背对着房门,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袖中的手指缓缓收緊,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心头那翻涌的、冰冷的惊涛。
他醒了。却在伪装。
是伤重未愈,神志不清下的本能防备?还是……听到了什么?
她想起自己与李文远在外的商议,想起那些关于京城、关于南方、关于如何处置藩王的密谋……虽未直言核心,却也足够惊心。
若他听见了……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门内,榻上。
直到门外那冰冷的、带着无形威压的气息彻底远离,周珩才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