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什么,这局棋,已然换了天地。
不再是朝堂之上的口舌之争,不再是宗室内部的倾轧暗算。
而是真正意义上的,你死我活。
她伸出手,轻轻按在自己心口。
那里,心跳平稳而有力。
仿佛很期待。
雾散了,天却未晴,反倒憋着一场更大的雨,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皇城的飞檐,闷得人喘不过气。
洛水沉船的烂摊子还没理清,另一道惊雷却毫无预兆地,直接劈在了紫宸殿的丹墀之下。
不是军报,不是急件,而是一群穿着粗麻孝衣、浑身缟素的老人和妇孺。他们黑压压地跪在殿前广场冰冷的石板上,高举着数十面血迹斑斑的亡者牌位,哭声震天,嘶哑的控诉声穿透层层宫墙,直抵深宫。
“……冤啊!青天大老爷!为我们做主啊!”
“夫君死得冤啊!说是剿匪,怎就全军覆没了!”
“朝廷发的那是刀吗?是纸糊的!一碰就断!那是送我们去死啊!”
“贪官喝兵血!不得好死!还我儿子命来!”
亡者牌位上,墨迹犹新,刻着的皆是近日在与洛水一带“水匪”交战中阵亡的官兵姓名。那些所谓的“水匪”,不过是漕帮溃散后,被逼上梁山的亡命徒,本该一鼓可下。然而几次剿匪,官兵却死伤惨重,败绩连连。
原因,此刻就被那些哭嚎的妇孺握在手里,高高举起——那是几柄断裂的制式腰刀,刀口卷刃,铁质灰暗,脆得像柴禾;还有几副锈迹斑斑、薄如蝉翼的皮甲,箭矢一捅即透。
劣质军械!
喝兵血喝到了前线将士的命上!
这一幕,比任何奏折、任何密报都更具冲击力,更血腥,更直白!它撕开了所有温情的、虚伪的面纱,将脓疮血淋淋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值守的禁军试图驱赶,却被闻讯赶来的御史台几个愣头青御史拦住,双方推搡争执,场面一片混乱。哭声、骂声、呵斥声,搅成一团,直冲云霄。
消息火速递进值房时,姜琰正在看周珩从南方传回的第一封密报——关于一批数目巨大的、来路不明的粮食,消失在了浙州某处看似不起眼的私港。
她抬起眼,听着殿外隐约传来的鼎沸人声,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将密报轻轻合上。
“让他们哭。”她声音平淡,“让御史台的人听着,记着。让满朝文武都听着。”
“殿下!”刚从洛水边灰头土脸赶回来、一身水汽都还没干的李文远,噗通跪倒在地,脸色比那些孝衣还白,“臣失职!臣万死!军械……军械之事,臣竟毫无察觉!请殿下……”
“李尚书,”姜琰打断他,目光冷澈,“你该跪的不是孤,是外面那些孤儿寡母,是那些枉死的将士亡魂。”
李文远浑身一颤,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再不敢抬头。
“兵部尚书呢?”姜琰问。
“已……已称病告假三日了……”一旁的内监颤声回道。
“哦?”姜琰轻轻挑眉,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病得真是时候。那就让他好好病着,不必再好了。”
“传孤令:兵部尚书玩忽职守,革职查办。兵部武库司所有官员,即刻下狱,由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严审!一应账册、库房,全部查封!给孤一寸一寸地查!”
命令一条接一条,冰冷迅疾,没有丝毫迟疑。
“令:阵亡将士,三倍抚恤,即刻发放,不得有误。其家眷,由地方官府妥善安置,若有克扣欺凌,斩立决!”
“令:工部、军器监,抽调得力工匠,开炉炼铁,全力赶制一批精良军械,直送洛水剿匪军中!限期十日!所需银钱,先从孤的内库支取!”
内库!又是内库!
跪在地上的李文远猛地抬头,嘴唇哆嗦着:“殿下!不可!内库……”
“孤的家底,还轮不到别人来惦记。”姜琰冷冷瞥他一眼,“李尚书,你的差事还没完。洛水的沉船,军械的烂账,还有南方消失的粮食……这几条线,孤觉得,或许能并成一条线。”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封关于南方私港的密报上,眼神幽深。
劣质军械是从兵部流出的,沉船事故阻挠漕运,南方私港消失的粮食……这几桩看似不相干的事,若串在一起,背后指向的,就绝非几个贪墨的蠹虫那么简单!
那是一条能吸干国本、能要前线将士性命、能动摇江山社稷的巨大蛀虫!它的触角,恐怕早已深入朝堂,甚至……伸向了南方那些富可敌国的藩王!
殿外的哭嚎声隐约传来,像背景里永不停歇的哀乐。
姜琰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阴沉压抑的天空。
“拟旨。”她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能冻结空气的决绝。
“着,成立‘清饷司’,专察军械、粮饷、漕运诸事。赐王命旗牌,准便宜行事,四品以下官员,可先拿后奏!”
“擢,原骁骑尉,现游击将军周珩,为清饷司指挥使!”
“令其统筹南方粮案、洛水沉船、军械贪墨一案!三案并查!无论涉及何人,官居何位……”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砸在地上铿然有声:
“一查到底!”
“遇皇亲,抓;遇国戚,抓;遇藩王——”
她的目光扫过殿内噤若寒蝉的众人,最终落在窗外那灰暗的天空,仿佛能穿透层层阻隔,看到那些隐藏在江南烟雨后的庞大阴影。
红唇轻启,吐出两个字:
“亦抓。”
值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窗外那压抑的、代表着无数人哭声和命运的风,呜咽着吹过。
一场真正的腥风血雨,随着这两个字,终于彻底拉开了帷幕。
“清饷司”的王命旗牌还没焐热,周珩人已如离弦之箭,携着新铸的权柄和一身北境带来的风沙戾气,扑向了南方的迷瘴烟雨。
他前脚刚走,后脚皇城就下起了瓢泼大雨。雨水砸在琉璃瓦上,轰鸣如战鼓,冲刷着殿前广场上未曾干涸的泪痕与血污,却洗不净弥漫在空气里的惊悸和窥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