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将僭越。”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殿下,该用药了。”
没有劝慰,没有疑问,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
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告诉她,该吃药了。
仿佛她刚才的失控,她的暴怒,她的失态,都不存在。
姜琰死死盯着他,胸膛剧烈起伏,那口气堵在喉咙口,上不来下不去,噎得她眼前阵阵发黑。
那碗汤药的热气,却丝丝缕缕地氤氲上来,带着苦涩的药味,混入她充满血腥味的呼吸里。
周珩依旧跪着,低着头,姿态恭谨,却像一块沉默而坚硬的礁石,无声地承受着她所有汹涌的、几乎要毁灭一切的负面情绪。
许久。
姜琰眼底的血色和疯狂,一点点褪去,只剩下一种极致的疲惫和空洞。
她看着那碗漆黑的汤药,又看看旁边那份合上的、要夷人三族的奏折。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伸出手,端起了那碗药。
温度透过瓷碗,熨帖着冰凉刺骨的指尖。
她一仰头,将整碗苦涩的汤药,一饮而尽。
从喉咙到胃里,一路灼烧。
却奇异地,压下了那翻江倒海的恶心和剧痛。
她将空碗重重放回案上,发出“磕哒”一声脆响。
再抬起眼时,眸中已恢复了冰冷的平静,只是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
“起来吧。”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周珩站起身,垂眸立在一旁。
姜琰的目光落回那份奏折上,沉默了片刻,伸出手,将其拿起,缓缓地、撕成了碎片。
纸屑纷纷扬扬落下。
“传孤令,”她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恢复了条理,“涉案官员,依律查办,不得株连。”
“是。”身后的太监如蒙大赦,连忙应下。
“你们都下去。”
宫人们慌忙退了出去,值房内再次只剩下她和周珩。
寂静无声,只有雨打窗棂。
姜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不再说话,仿佛刚才耗尽了她所有力气。
周珩也没有动,只是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立在阴影里,守护着这片短暂的、脆弱的平静。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渐渐小了。
药汁的苦涩余味还黏在舌根,值房内烛火通明,映着姜琰苍白如纸却异常平静的脸。方才那场险些失控的风暴,仿佛被那碗滚烫的汤药和周珩沉默的姿态强行按回了深渊。
她没看站在阴影里的周珩,目光重新落回那堆积如山的公文上,指尖划过冰凉的纸面,语气淡漠得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刚才那个砸东西、吼着“夷三族”的人只是个幻影:
“北境新募兵员的冬衣,兵部报上来的数目不对。按这个采买量,至少能多做出三千人的棉服。查查经手的人,布料市价,还有……兵部武库司那几个郎中的家底。”
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下达指令。声音还有些沙哑,却已恢复了那种精准的冷酷。
阴影里,周珩低沉应了一声:“是。”
“云州此次有功将士的叙功名单,沈青川报上来的这份,有几个名字被朱笔圈过,墨迹新旧不一。去核验一下战功真伪,看看是谁的手伸得这么长,敢在死人身上捞功劳。”
“是。”
“还有,”她拿起另一份密报,眼底寒光微闪,“狄人败退时,丢弃了不少辎重,里面混有些草原特有的毒草。太医院院判昨日突然告老还乡,他的独子,上月刚娶了齐王府一个管事的女儿。”
周珩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殿下是怀疑……”
“孤什么都不怀疑。”姜琰打断他,声音冷硬,“孤只要证据。去查清楚,那毒草的用处,太医院近日少了什么药材,以及……齐王府近来有什么生面孔的‘大夫’出入。”
“末将明白。”
一问一答,简洁高效。她精准地抛出线索和猜测,他毫无异议地领命。值房内只剩下她清冷的声音和他低沉的回应,方才那短暂激烈的情绪波动,被彻底掩埋于冰冷的事务之下。
仿佛那碗药,真的能熨平一切。
最后一份指令交代完毕,姜琰向后靠进椅背,闭上眼,挥了挥手。
周珩不再多言,躬身一礼,甲胄发出极轻微的摩擦声,转身退了出去。
门被轻轻合上。
值房内彻底安静下来。只有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窗外似乎永无止境的雨声。
姜琰依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疲惫的阴影。她放在扶手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那碗药的温度,似乎还残留了一点点在胃里,对抗着从骨髓里渗出的寒意。
还有……他刚才沉默跪地,递上药碗时,甲胄上带来的、一丝若有若无的……北境风沙的气息。
很淡,却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她层层包裹的冰冷外壳,露出里面一点鲜活的、也是脆弱的內瓤。
她猛地睁开眼,眼底是一片被打扰后的烦躁和戾气。
该死。
她不需要这些。不需要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温度,不需要那沉默却该死的洞察,更不需要这种……不受控制的、因为被看到脆弱而产生的羞恼。
她只需要恨,只需要冷静,只需要足够狠,才能在这吃人的地方活下去,才能把那些仇敌一个个拖进地狱!
指尖用力掐进掌心,疼痛让她重新聚焦。
目光落在案头,那里还散落着几份关于各地政务的奏报。她强迫自己拿起一份,是关于东南水患后重建的。
文字映入眼帘,她却忽然想起了别的事。
前世,大约也是在这个时节,江南织造上报,说是有一批贡缎在运送入京途中,于洛水段遭遇“风浪”,整船沉没,损失惨重。当时姜锷只轻描淡写批了个“天灾难免,着令另行采买补充”。
后来她才知道,那船缎子根本没沉,而是被秘密转运,通过几个看似不相干的绸缎庄,流入了市场,所得巨利,大半落入了姜锷及其党羽的私囊。而负责押运的那名官员,不久后便“意外”坠马身亡。
时间,地点,人物……在她脑中清晰浮现。
姜琰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
她迅速抽出一张空白的宣纸,提笔蘸墨,写下几个名字、地名以及一个准确的时间——那艘贡缎船“沉没”的前三日。
[猫头][猫头][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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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只需要恨